轻雷隐隐的时日早已到来,春寒消减,厚重的衣物渐退。无殇放下笔,抬起头,忽见春燕成双飞过,青山苍翠,薜荔依墙,竟不觉,春已过半。
庭院的花树被系上了彩条,惊蛰趁无殇不注意往她发髻上别了一枝桃花。
“殿下,花朝节到了。”惊蛰柔声对略微失神的无殇道,“每年的花朝节,临安都热闹无比。游玩赏花的人络绎不绝,西湖边更是人山人海。每年殿下都因为学业繁忙只能远远地望一眼。殿下年年都念着府外的花,却不曾将府里的花看上几眼。如今殿下被禁足,奴才们倒是十分庆幸,庆幸有大把的希望让殿下多看几眼看看这公主府不逊色西湖的万花。”惊蛰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欢喜。
无殇抱起脚边的玄靛走了几步,发髻上的桃花微微颤动。
“殿下可愿随惊蛰去看花。”惊蛰跟在无殇后面说道。
无殇嗯了一声。这一个月来,秦暮离履行诺言未来见过她,自己除了待在寝殿,便是待在寝殿旁的书屋里。陈先生每日都早早到来为她授课,她认真听讲,认真做功课,乏味的生活竟让她慢慢习惯了。
大抵是放弃了反抗,也可能是因为对向往自由的自己失望了。在此之前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会对囚禁习惯,也许自己真的是被打败了。
她在惊蛰的携领下徐徐前行,莺歌燕语,令人眼花缭乱的重重花锦,说自己兴趣盎然倒像是假的,不过这慢慢闲逛总比泡在所谓的知识的海洋里要好得多。
惊蛰细细说着名贵花的品种,无殇起初认真听着,后来便失了兴趣。那些花虽然是稀罕之物,但她早就从课堂上学过认识过了。课堂上对那些未见过的花无比好奇,现在真实接触了,却没了新奇感。
逛的久了,无殇便深感无聊,伸手逗了逗怀中的玄靛。不经意的一瞥,她的目光便落在一棵巨大的杏花树上。那树树冠异常大,大得仿佛能遮天蔽日。
她凝视许久,终抬起脚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惊蛰跟过来时,无殇已经站在大一个陌生的庭院里。庭院里的一个雅堂有三层楼高,而那棵树远远高于那个高度。除却地面上的绿草,这树是这庭院里唯一的植物了。虽没有草木映衬,却更显得这树高大无比。
“这……”无殇很纳闷,杏花树一般不会长成这个高度的。纳闷时,玄靛从她怀里跳了下来,三下五除二爬上了那棵树,然后摇摇尾巴,趴在粗壮树枝上看着树下的无殇。
“玄靛!”无殇走到树下喊它,本想飞身上去,却觉得自己目前的功力飞不那么高,只好作罢。
惊蛰站在她身旁道:“玄靛经常来此玩耍,殿下莫要担心。”
“经常?”无殇奇怪道,“我怎不知玄靛经常来此?还有,这个院子,这树,我怎从未见过。”
“殿下平日多操劳学业,自然不会注意到玄靛到哪里去玩耍。况且此处离殿下寝殿与书屋较远,殿下未见过此地此树是理所当然。”惊蛰微微低头为她解释着。
“这树是在殿下搬来这公主府那日凭空出现的。本想把这树铲除掉,但奴才们看这树树形异常美丽便留下了它。本来未多在意,但一年后这树便粗壮无比,个头比一般杏树大。几年后,它的根系已经阻挡别的草木的生长,砍掉这树倒觉得可惜,于是奴才们便把这院子里其他的花木都除去了。除去花木,这树长势更快了。瞧这一仰头,只见繁花,不见天。”说完,惊蛰抬头看了一眼洁白的花。
“哦,原来如此。”无殇点点头,走了几步,环顾这庭院,思索半晌,正要开口,一回眸,呆住了。
那棵奇怪的树突然变的巨大无比,大的仿佛遮盖了整个世界。树上的玄靛变了个模样,小小的猫身子却变得无比巨大。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无殇,那双眼睛像是盛着雪块的冰冷的海水。树开始飘落花瓣,白色的花像是盛夏的瓢泼大雨,渐渐的,无殇看不见那个大黑猫身子了。
她看见快速飘落的花雨中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个模糊的身影在向她走来,突然,她又看到了那个黑色大猫,大黑猫的额上出现了一个红点,红点的红,像极了她额心那滴水滴的红。
“殿下……”惊蛰轻声喊着无殇。
“嗯?”无殇低头揉揉眼,再往那里看去,难道刚刚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里你们经常打扫吗?”无殇想了想自己刚刚要说的话,咳了一声说道。
“自然是的。”
“那……”她把目光放在伸入阁楼的树枝上,“把我书屋迁一下吧。我挺中意这儿的。”
惊蛰有些讶异,“殿下,此处距您的寝殿相隔……”
“也就几座桥,几汪水。花一刻钟到这儿,总比整天就走几步路强。再说,玄靛喜欢这儿。”她说完,便冲玄靛招招手,“你不下来吗?”
玄靛喵呜一声没有下来的意思。
“你若是不下来,我就走了啊。”她张开了怀抱。
玄靛听到,立刻站起,瞄准她的怀抱跳了下来。
它跳到她怀里时,带来了几片花,花儿打着旋儿在她身边飘了飘。她抓住一片花瓣,捏在指尖望了望。这杏花与普通花并无区别,刚刚,真的是幻觉吗?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出现那种幻觉呢?
“喵~”玄靛在她怀里乱动,她抚摸着它,心慢慢平静下来。
“殿下,这新的书屋你要取什么名字?”惊蛰跟上移步离去的无殇问到。
她低头揉了揉玄靛的脸,脚步不停,轻轻一回眸,洁白的花再入眼中。嘴角微翘起,清冷的声音慢慢飘出:“一枝。”像是胡乱起的名字,有那么一点不正经。
惊蛰愣了愣,真要叫这个名字吗?
茶白的襦裙消失在锦绣中,巨大的树冠里,飘落出几片白花瓣。
※
“无殇啊!我看你那清欢阁空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夏幽突然破门而入,扑到无殇怀里如丧考妣般嗷嗷叫。
无殇把笔放下使劲推夏幽,却怎么也推不走。
“你以为,以为我如何?”无殇推不走他,只好任他抱着自己。
“我以为,以为……”夏幽猛地倒在一旁,摸着胸口,指着无殇悲痛道:“我以为你这狠心的女人弃我而去,以为你这负心的女人背着我去寻新欢,以为……”
“夏幽,演够了就起来吧。地上怪凉的。”无殇瞟到伸进房屋的杏花后,缓缓起身,冲地上的他摆摆手,然后移步至楼栏杆处。
夏幽迅速站起跟上她,问道:“哎,你这到底咋滴啦?咱这么久没见,书屋咋说换就换了啊!”
“你我前天才见过。”
“那不重要,还有,你咋给你这新书屋起了个,啥,啥,啥,一枝书屋。你是不是傻,书屋哪能叫一枝啊,明明得叫一个书屋。”夏幽郑重其事的说着。
“你帅,你说什么都对。”无殇耸耸肩,幸好她早就习惯了夏幽的胡闹,如若换成旁人,指不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呢。
因那奇怪的杏树,这个新书屋的庭院她没敢去栽植多少草木,只是摆了几个巨大的花盆,省得院子看起来太过空荡。
一楼装满了书,二楼是她伏案做功课的地方。三楼,她便布置成了一个小寝殿。她也没那么勤快,若是懒得走回寝殿,此处也可安顿一下。
她慵懒地靠在栏杆处,桃花色眼妆和藕色的襦裙使她看起来终于有一点姑娘家的柔美。她眼中是雪白的杏花,那大团雪白,伸手便可触及。她安静了几秒,伸手折了一枝花。
她刚低头看那花,夏幽便夺过那枝花,用花敲了敲无殇的头,“你知道就好。要是你不喜欢‘一个书屋’,你就可以改个‘一座书屋’,瞧,多正常。一枝书屋,一枝书屋,咦?怎么感觉这名儿也怪好听的。”
“夏幽你说,玄靛是不是认识这棵树啊。”无殇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夏幽愣了愣,然后答到:“一只猫,怎么会认识一棵树?树又不会说话。”
“可我为何感觉玄靛认识这棵树呢?”她转身唤来玄靛。
夏幽晃了晃手中的花,看着无殇抱起玄靛,看着她低头脸上突然浮起的温柔,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
“无殇啊,”他庆幸自己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有一位故人最近要来临安,你若是见了他……”
“我可见不到他,我被禁足,出不去。除非你那位故人到我公主府来。不过这种可能不太大。”无殇坐在栏杆处摆好的绒毯上,轻轻抚着玄靛的毛。
“我是说假如,万一碰上了呢?”夏幽坐在她身旁凑近她说着,“万一真的碰上了,你就给他沏壶好茶,记住啊,别烫着他了……”
“夏幽,我不会沏茶,还有,就算他真是无聊至极逛到我公主府来了,未见过他的我,也认不出他啊。他是你故人,非我故人。”她认真跟他说。
“他极好认的,无殇。”夏幽把花别到她发间,“我告诉你,他有一头雪白的发,就跟这杏花一样的颜色。他的眉眼像极了深蓝夜空中清冷的月光,他……”
“难得你用词如此文雅,想必你那故人,是个姑娘吧。”无殇笑道。
“非也非也,我那故人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夏幽略微有些骄傲地说着。
“据我所知,你身边除了锦初,就全是男人,比如孟极,青溪,广?i,还有这个我虽未见过,但却觉得也是个绝色公子的故人。你这么个英俊潇洒的人,身边竟没美丽的姑娘家围着。咳咳,夏幽,请说出你和这些公子的故事。”无殇放下玄靛,撑起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夏幽。
夏幽一脸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我和孟极啊,好像并没,哎,孟极,哎呀,我好久没见孟极了呢。他总抛弃我,我这老母亲般的心啊,一次次被他伤的,碎的跟黄土渣渣似的。”他心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突然凑到无殇脸前儿恶狠狠的说:“你到底答不答应好好对我那故人!”
无殇别过脸应付地点点头,“好,好,我给他沏壶茶,好好招待那位……对了,夏幽,你那故人,是个什么身份?也是个……”仙者吗?
还未待她说出后几个字,夏幽便开口:“一只万年老狐狸,仙气飘飘。”
无殇倒奇怪了,万年老狐狸,怎么还会有夏幽口中清冷如月光的眉眼呢?
“你答应了啊,不许反悔啊!”夏幽揽住她的肩头说到。
“嗯嗯,反正我也不一定认出他来。”无殇努力想象那位万年老狐狸的样子。一只狐狸,老的透透的,还温润如玉,仙气飘飘,并且有着月光一样的眉眼。怎么想象起来有一丝恐怖呢?
“你一定会认出他来,我保证。”夏幽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变化,像烛火燃烧时突然炸出了小火星。
“什么?”她沉浸在想象中,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说,你别太冷漠把人家吓住了!你就不会笑吗?整天要跟杀人似的。”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她习惯性地甩给他一个纯洁漂亮又优雅大方的白眼。在无殇的自我感觉里,自己翻的白眼,都是纯洁漂亮又优雅大方。这话没毛病。
“哎,对了,最近秦暮离在干啥,怎么没见他来逛了?”夏幽问到。
“怎么了?你很想他?”无殇挑眉,秦暮离不来,她的日子过得倒是十分无聊和清静呢。
“不是啊,这么个讨厌的人,我怎么会想他,他死了才好呢。”夏幽冷哼一声,“我只是奇怪他那么‘黏人’怎么会说不烦你就不烦你了。”
“你与他没见过几面,怎就如此讨厌他?”无殇摸摸玄靛毛低头说。
“虽然没见过几回面,但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小人啊!最难防小人之心啊!啧啧啧,你可要注意点,指不定他在哪偷窥你呢!”夏幽撇着嘴。
“是吗?”无殇轻轻笑了笑,如果之前她没听见夏幽和秦暮离的激烈争吵,她倒真以为夏幽和秦暮离互不认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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