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想让我去死

7.青梅如豆柳如眉

    
    闲诗还未落笔,山间的棠梨便落了花瓣。
    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最初觉得诗句里的景是诗人美化过的,亲临一场美景不如读一篇诗。可是真切地看几眼才知,这世间的景,是任何艺术形式都无法展现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恰能说明那种感受。
    无殇撑伞拾梯而上,衣角被浸湿颜色渐深。山下山外的墓冢累累,纸灰飞扬,泣愁阵阵,早被芳草芊芊掩去。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母亲……”她停在一棵棠梨树下低叹一声。
    山里的雨沉沉呜咽着。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在一片湖前。那是个湖面被山樱花瓣遮盖住的湖,细小的花瓣不停飘落着,密密的将绿水覆盖,倒真成了粉红的花海了。恍惚间,想起她还未喝夏幽给她酿的杏花酒,这几日夏幽正集桃花去酿桃花酒来着。如此想来,一个热衷吃喝的人有一身制作美味的本领倒是件美事。
    红芳渐乱,良辰美景无多,满溪东流红片,她尚未踏春游玩,如今就要惜春了。
    “一年弹指春又去,可惜。”
    细雨还飘落着,她在湖边走了几步便合上了纸伞。环顾四周,寻到一个半旧的木船,她废了不少力将船推入水中。小心翼翼跳上船,她谨慎地摇着浆,时而望几眼青山。碧波夹着花瓣推着船前行,这片湖似乎望不到尽头。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这余生,何以渡沧海。”她自言自语,船桨轻轻放在船上,撩一下长裙慢慢坐下来。“若是此刻有人陪我看这山这水该多好。”她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撑着下巴,吐出的语调浸了点儿难过。
    耳畔忽然传来微雨略过樱花坠入池塘的声音。
    一阵熟悉的馨香袭入鼻腔,无殇已经好久没闻到过这种浓而厚重的香了。这种类似夏日风雨来前沉闷空气的香,来自于那个危险又过分美丽的女人。
    上一次,也就是三年前,那个女人扯着自己的双臂,温柔地在自己耳边呢喃。
    “啊,小公主,我的,小公主呦。”
    无殇挣脱了一下,却被桎梏得更紧了。
    “小公主,三年不见,您的眼神还是那么有杀气。”花冽用长长的指甲划了一下无殇的脸,“您功力渐增,花冽都快抱不住您了呢。”
    花冽扯着猩红的唇狞笑一番,“花冽不见您的这些日子,想必您未思念花冽半分,可是花冽对您十分想念呢。”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无殇的脸。
    凉如秋水的湿润感。
    “放手。”无殇闭上双眼平静道。
    “小公主气定神闲的样子真令人心疼,”花冽的手轻轻略过无殇的腰肢,捏揉几下后,向无殇胸前滑去,过分修长的手指扒开衣衫,指尖轻划着无殇的皮肤,“您心跳可真快啊。”她附在无殇耳边轻柔道。
    “我说,你放手。”
    “呦,您要生气了吗?”
    粉嫩的舌尖舔过无殇的耳垂,尖细的声音过分妖孽。花冽不安分的手在无殇身上摸来摸去,手再袭向前胸时,无殇受不了这种羞耻感了。
    “滚!”无殇一声怒吼下,花冽被一个高难度过肩摔甩到半空。
    “小公主,您可真是令花冽刮目相看呢。”花冽撩了一下头发,冷笑一声。
    还未等无殇站起,花冽猛袭过来将无殇按在船上。无殇双手双腿被花冽压着无法动弹。
    “你到底想做什么?”无殇直视花冽山茶红的眸子。
    “花冽不想做什么,花冽只想离您更近些。”花冽的手滑向无殇的头发,摆弄一番,便轻抬起无殇的头。瞥见无殇发上只有系着一撮头发的发带时,花冽啧啧两声:“您还是那么喜欢素净。”目光往下滑,方才她没注意无殇的脖颈,现在仔细一看,惊得花冽大叫一声: “竟然没戴您的千碎玉!”
    无殇不解其意。
    她以前未想过这名为千碎玉的东西于她来说有何含义,但花冽此话,让她心一惊。
    这千碎玉是她幼时司?F赠她,黑绳红玉,沉稳庄重,看起来倒是很符合她的性子。司?F跟她说过不要轻易取下,她自打戴上就没取下过。也不知为何,今日就忘了戴上那玉。
    早些时候花冽感觉体内的力量有所增长,起初她觉得奇怪,因为她体内能力增长只能代表秦暮离的受到重伤。秦暮离神力被封,攻打浊隐他帮不上什么忙,好好的待在创界山怎么会受伤呢?
    她冲破司?F的封印后才知道,原来这秦暮离去寻无殇了。那秦暮离一旦和无殇相遇,受伤是理所当然了。司?F设的结界还有那少量的神对她没多大用,况且守在无殇身边的神早就被撤走一大部分了,以自己目前的力量,接近无殇还是很容易的,但能不能获取噬心还是个未知数。
    虽然她利用水镜轻而易举地寻到无殇,来寻无殇时她忌惮着无殇身上的那个可以称上无敌的保护神器??千碎玉。那千碎玉只要在无殇身上呆着,任何妖魔都无法伤无殇半分。可万万没想到,此次接近目标的行动顺利也就罢了,这无殇今日还偏就没戴那千碎玉!
    没了各种阻碍,取无殇的噬心,那还不简单得跟个一似的。呵!花冽感叹,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花冽将自己的脸慢慢靠近无殇,山茶红的眸子刚闪烁光芒,口中立刻涌出淡紫的气。那气一出便往无殇额心的赤印里钻去,一股一股的气一碰赤印便转为黑色。无殇先觉得自己的额心一阵灼热感,然后感受到一阵强压袭来。
    黑色的光侵入无殇的五脏六腑从而产生了极强的吸力。那吸力仿佛要把无殇的内脏从皮肉里拽出来。身体里好像有东西要出来,无殇想要阻止,但是却动弹不得。
    十年前被花冽所伤的场景历历在目,因那次受伤,她喝了十年的苦药。那药入口不但苦,骨髓里都还会流窜着刀割般的痛。她喝了十年,痛苦了十年。十年前她柔弱无能抵抗不了,受尽屈辱,尽管现在自己无法动弹,但是她不会就此认输。
    强大的吸力仍旧使她痛苦万分,她挣扎一番,盯着花冽的眼,用力地抽出自己的双手奋力一推。
    额心的痛感渐强,那一推几乎用了她所有的力气。花冽没想到无殇会把她推开,来不及惊讶,花冽飞身退了几步便立刻向无殇扑去。无殇见花冽飞扑过来,本想向后退,但一想这是在船上,便也飞身跃起。她功力不够,刚才也废了不少力气,刚飞了离水面不到两米便开始往下掉。
    此时花冽飞过来揽住了无殇的腰。“再动您就掉下去了呢,掉下去我会心疼的我的小公主呦~”花冽停在半空笑道。
    可恶,不能让她碰自己了!无殇怒视花冽。可是自己已经气力微弱了,要放弃吗?再受一次屈辱?
    无殇不甘心,伸手扼住了花冽的脖颈。无殇的手劲有够大,一扼便使花冽变了脸色。花冽挣扎着去握无殇的手,无殇趁花冽松手的空当将手从花冽脖颈上拿开。这一拿开,无殇的身子便朝水面落去。
    当无殇第一根头发触及水面漂浮的山樱花时,她眼里是水面那层薄薄的山樱花花瓣,耳边是一阵悠扬的笛声。
    鸟雀惊飞,棠梨花,山樱花,桃花……山间的花似暴风雨般朝湖上袭来。
    寂静了,仿佛听见了鸟儿掉落羽毛的声音,仿佛听见细雨被掀开雾幔的声音。
    她被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抬头,看见飞舞的花,听见被压抑的叹息。
    她看见雪白的衣袖下的手执着长剑,剑指向花冽的那一霎那,漫天飞花,花冽被攻走好远好远。
    无殇想回头看抱着自己的人,奈何被抱着,扭头只看见雪白的发。她侧着脸嗅到阵阵清香,耳边传来心跳声。
    咚咚,咚咚。
    有些乱,有些快。
    花冽看清来人时,腹部已遭受重击。“是你啊,小狐狸。”花冽抹了抹嘴角的血不甘心道。除却神尊大人和拥有神力的秦暮离外,这六界没她的对手。只不过这小狐狸是个例外。她对小狐狸无可奈何,谁让小狐狸体内的力量太过复杂。花冽苦笑一声,果然,福祸相依,能接近无殇又如何,无殇没有戴千碎玉又如何,还不是无法得手。
    花冽看向那个月光般的男人怀里的无殇,她不想放弃,明明唾手可得,明明近在咫尺。若是此次离开,再想寻好机会下手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可是自己的功力已经耗损一大半了,该如何是好。花冽立在水面上犹豫了。
    花冽正苦思冥想时,身体又遭受一阵重击,她被打在木船上,碧水带着山樱花瓣形成一个激起的水浪。
    待水面恢复平静时,危险的红衣女子已经不见了。
    花冽不见了,无殇眨眨眼确定花冽真的消失不见了。
    这,大概就是英雄救美了吧。
    她刚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石梯上。莺啼燕啭,那个救自己的人正在一步一步往下走。棠梨花的雪白仿佛要和那人融为一体了。
    “你,站着,别动。”
    那人走到一个转角处时,被无殇叫住了。
    听到她的声音时,他的身子僵硬了。他大概,可能,也许,真的冷静不下来了。本想救完就走人来着呢,这样慢悠悠地走石梯,看来,还是舍不得。
    无殇说完后懊悔自己有些没礼貌。
    提着裙子快速向那人靠近,刚要靠近,那人抬步往下走了一个台阶。无殇一看,登时就急了,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度。
    “别动!你听见没有!”凶巴巴的声音,颇像个泼妇。
    说实话,无殇不懂自己为什么那么激动。
    话一出口,那人果真停了下来。
    她盯着那一头白发一步一步地向那人靠近。别动,千万别动,她在心里默念着。
    心跳加快,有些乱。无殇咽了一口唾沫,迅速地把头发整理一下,并且整理了一下衣服。还好,还好,挺素净的。
    她站在他身后,比他高了两个台阶。虽然站的高了两个台阶,但是却不比那人高多少,看来这位英雄挺高大的。她斜了斜身子想看看那人的脸。这样是看不到的,她失落一番。摇摇头,手突然就朝那人的头发伸去,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不对,这感觉不对。怎么现在自己那么不稳重?怎么跟个小姑娘家似的?不,不对,自己就是个姑娘啊!到底哪里出错了?
    到底,为何?为何还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她努力调整好情绪,开口道:“你,转过来,让我瞅瞅。”
    秦无殇,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
    他缓缓转身,棠梨花应景地落了几片滑过他的白发。他低着头,无殇看得不真切,只能自己稍稍挪挪,依旧看不到脸,无殇急了,便伸手抬起了那人的下巴。
    见了他,惊为天人,哑然失声。
    紫眸,额心火焰的印记,少年纯洁的脸庞皎洁如月。不是月,是月光,是那清冷的月光。他眼中潋滟着水光,他眼里有这片青山,他眼里有辽阔的星空,他眼里有失态的她。
    “我,我好像,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一种难言的心绪迸发而出,“我,真的,你相信我。”她缩回自己的手,开始语无伦次。
    “你见没见过我?”她声音哑着,低着,低的听出了难过。
    他摇头,轻轻的,末了,又变成重重的摇头。
    “哦。”她咬着唇艰难地哦了声。
    他抬手轻轻给她拭去了泪。
    “我没哭,是你哭了。”她也去给他拭泪,动作没有很轻,倒像是要去逼着人家不流泪似的,“我没有欺负你吧。”她瘪起了嘴。
    他轻轻摇头。
    她的手还停在他脸上,“那别哭了。”她今日真是幼稚无比啊,她感叹。
    恋恋不舍收回手后,无殇问他:“你叫什么?”
    他伸出了手,她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浅浅笑了一下,伸出手指在她手心里写字。
    一笔一划,怕她看不清,写的很慢,很工整。
    一个字,又一个字,写完了。他看向她的眼。
    “嗯?什么?”无殇抬头与他对视,方才一直在注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完全没注意写了什么,“我没看清,能再写一遍吗?”
    他点点头,又写了一遍。还是那样,慢慢的,一笔一划,一个字,又一个字。
    “深深……是……”她歪头想了想,“是故人已故,草木深深的深深吧。”
    故人已故,草木深深。
    他错愕半晌,喉头发紧,某些东西呼之欲出。轻轻一瞥,瞥见了她的泪痣。将现的东西被他压了下去。他舔舔嘴唇,又对她浅浅一笑,轻轻点头,当是承认了她的回答。
    “那,深深,”她唤他名字时,声音闷闷的,像是幼崽见了生人,柔柔的,涩涩的,“你可是,夏幽的故人?”她握着袖子抱着极大的期待。
    你若是,我带你走,给你沏一壶茶。你若不是,我送你走,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他再点头,肩上发垂了下来,风一拂,软软的,如秋风带走的蒲公英。
    她笑出了声,什么端庄,什么英气,什么严肃形象,什么不可狎也,都荡然无存了。
    “那就跟我走!”她拉起他的手顺着阶梯开始往下跑。他大约明白了她的逻辑,脸上浮现一层羞涩的红,自己的手也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感受到了他握紧的手,她脸上开始发热,心里默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失足成千古恨,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把酒祝东风,夕阳无限好……拉着一只仙气飘飘的万年老狐狸跑也挺好的不是吗?
    “深深,你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她边跑边回头看他。
    棠梨花像雪一样落着,她的笑声,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山间。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卿。
    即便是要吃自个儿,那也只好从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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