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无殇趴在书桌上,疲惫地握着笔,“梅雨,梅雨将至。”她用手指轻敲桌面,心里乱糟糟的,敲几下便扔了笔。捧着脸,闭着眼,揉揉头发又趴在桌子上。
“梅熟而雨,曰梅雨。无殇出不去,曰很烦。”一转眼,都要五月了,淅淅沥沥的雨早已下了不少,她憋在这公主府都要发霉了。
“深深……”一出口,她立刻坐了起来,“我,说了什么?”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深深处处皆好,唯一点不好,那便是不能言语。无殇问夏幽深深为何不能说话,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事故造成的。夏幽咬牙切齿道:“某个该死的家伙给深深喂了□□,那时深深才一丁点儿大,差点因此死掉。呵!若是当年我知道,我非……哎……可惜了,可惜了……”夏幽不住地摇头。
无殇好奇道:“深深幼时,你便识得他?”夏幽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那你和他的交情应该挺深的,怎么平日里没提过他?”无殇问他。
夏幽打了个哈哈,嬉笑一番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这样子,即便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无殇不懂手语,深深也不常与她用手语交流。微笑,点头,或是做个口型,偶尔会耐心地教她一些手语。心疼,她每每望着他,心总像刀割般疼痛。
“多好的公子,皎皎如月,不染纤尘,却不能言。”无殇打心底惋惜着。
“大美不言,至美无声。深深都那么美了,言不言也没关系了。”此话一出,无殇感叹夏幽也是能说出让她无以复加的话。
夏幽时时会带深深来公主府转转,她枯燥的日子倒是没那么乏味。她倒也感到庆幸,那日溜出去竟没被秦暮离发现。兴许是深深给她带来了运气,亦或是,秦暮离默许了某些事。
秦暮离与深深初次相见时,无殇以为秦暮离呵斥她私自邀人进府邸,可是秦暮离并没有。他与无殇交谈时,似乎忽略了深深的存在。除了走时望了深深一眼,其余时刻,目光未落在深深身上半分。哪怕看到她对着深深窃窃私语,秦暮离也未多说什么。
秦暮离既然默许了,她也不会去多问。多问无益处,再说,别人不愿主动解释,她也不会主动去问。她可是个很令人省心的人呢。
扒拉扒拉桌子上的书籍,无殇找出一本学习手语的书刊。听夏幽说深深会在江南多留一阵子,这样一来,相处的时间便多了。既然相处多,那可要多多交流一番。她对这位万年老狐狸,不,她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兴趣颇多。
她认真地翻看,边看边学习,手指灵活地比划一些字句。许久,无殇的动作停滞了。
“秦无殇,你到底怎么了?”她望着自己的手低声说。
“兴许是疯了。”她捂住脸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半晌,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字。
书屋外下着初夏的雨,四月中旬,蔷薇爬满了藤架,栀子刚结了些花骨朵。她庭院里的那棵杏树开始落花瓣。果真是花期长,别的杏树绿叶都长满了,这树才开始落花。
笔墨未干,她便将这纸拿起来细细观看。她的字体一直都是狂草,前段时间看深深书写的大气无比的行楷她立刻喜欢上了。私下里凭着零散的记忆,认真地模仿着深深所写的漂亮的行楷。不像,写的不像,写这么多还是不像。她看着那字摇摇头。
“我为何不让他教我呢?”她挑眉自言自语,这倒是个绝妙的主意。
殿外有细微的谈话声,她一个激灵,迅速站起跑到栏杆处张望着。透过花枝,她望见有个人执着伞缓步走着。
“一个人?谁呢?”她踮脚望了望,有着期待。
伞下的人抬头,与她对视。
她站在繁花里,白烟色的襦裙裙摆处有一小堆儿花。她额心的赤印在一片雪白里格外耀眼。
“你啊。”无殇低声道,一见他顿时没了兴致,“秦大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他抬头望着她,不说话,跟个木头似的。阿笙跟在他身后也不言语。
这是何意?无殇不解。
雨从花枝上落了一点儿水,落在了无殇的衣袖上。无殇瞥了一眼那枝花,往旁边挪了挪。刚刚挪两步,忽觉一阵风袭来。她还未站稳,就见那秦暮离执着伞落在自己身旁。
她离他大约三步远,三步,秦暮离似乎要伸手,却又收了回去。
得,无殇踉跄几下,很荣幸地摔了下去。
姿势不算丑,勉强称得上优雅。她很不爽地望着秦暮离,沉默许久,淡淡道:“你故意的吧。”
“在下不敢。”他挥了一下手,伞立刻合上了,“殿下无碍吧?”
“劳烦大人您忧心了。”无殇挣扎着要站起来。“既然手都快伸出来了,何必又收回去。”
“殿下乃千金之躯,在下哪敢轻易染指。”他貌似话里有话,语气也是一种让人听着略感不快。
“还染指……”无殇有些被气到了,向来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愠意,“呵……”
第二个呵字还没出口,起身一半的她又摔了下去。
秦暮离紧张地向前一步,又快速退去。他是万万不敢碰她的。这样摔了两下,估计疼的不轻,他有些担忧。
摔了两次,她这次起身都带着怒气。幸好地面上没有水,她起身后迅速拍了拍屁股,那样子跟个耍脾气的孩子似的。秦暮离低声笑了起来。
“你还笑?”无殇瞪他。
“在下错了。”这话极不真心。
无殇嘴角冷冷一扯,移步至殿里。秦暮离后脚立刻跟上,衣袖一挥,飘落到栏杆处的花慢慢升起。那些花瓣悬浮在半空两秒后,慢慢飘落走。雨送花落,无殇不经意回头看见那唯美一幕,登时愣住了。
“好看吗?”秦暮离开口,侧过身进入殿里。
“嗯。”无殇呆愣的回答,回过神,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慢慢飘落的花。
他问自己好看不好看,怪了,秦暮离今日是怎么了。
秦暮离走到书桌旁,拿起了那张只写了一个大字的纸。
“念?”他念出声,不懂她写这字的含义。这字体,不似她往日的风格,倒和某个人的风格有点重叠。
“拿来。”无殇小跑到书桌旁迅速夺过那纸。
“有事便说,大人您给我留的作业,我还没做完呢。”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纸叠放起来。
她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嗅到了她头发的清香。他即刻退一步,咳了一声道:“今日起,你不必被禁足了。”
无殇难以置信地转身看着他。
“没骗你,你自由了。鉴于考试时日将近,对你严格把看实无益处,你若想走出去看看倒也无妨。只是不可贪玩,若是因此误了学业,可不止使你禁足那么简单了。”他站在书桌旁,顺手整理了桌上的东西。
“当真?”她半信半疑。
“自是当真。若是不信,你想继续窝在这府中倒也无妨。”他背着她说着。
“大人最近,可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她半开玩笑说道。
秦暮离身子一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句夸奖真是让他猝不及防。
“若是无事,在下便退去了。”
“最近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她声音低低的,抬手把他没来得及放好的笔放了进去。
“因为……”他听见了她说的话,刚要回答,却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
那声音极其细微,听着却锋利无比。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潜在身旁。
阴风阵阵,结界上空金光一闪,一个身影钻了进来。步法轻盈,剑法陌生,却能感到强烈的杀气。越来越近,从他感知剑出鞘的声音到那剑锋逼近,不到两秒的时间。
他惊呼不妙,急急转身拉过无殇,并将其护在身后。
金光闪烁,两剑相交。
秦暮离出剑时,无殇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秦暮离莫名地出了剑,剑搁置在半空,仿佛很吃力的样子。不等无殇不解,半空突然出现一个面容严肃的蓝灰色衣服的男子。
她与那男子对视了一下,那男子突然提剑向她逼来。她站在秦暮离身后,这样算是在被护着,她不算太慌,但心还是有些乱。
那剑逼来的一瞬,秦暮离用剑挡住了。她清楚的看到了火花。强烈的冲击力迫使她向后倒去,那男子找到了时机迅速移到秦暮离身后,无殇一抬头,半空的男子已向自己袭来。
若躲,来得及吗?若是自己反攻,有几分赢的把握?
她开始佩服自己,如此情况下竟还能冷静思考。
她勾唇一笑,手掌支地,一个侧翻,那男子的剑刺入地面。
来不及停歇,那人的剑一定逼了过来。无殇飞身一跃,拔出了自己的剑。感到剑锋袭来,她半空一个空翻,紧握着剑与那人的剑相抵。
剑相抵的那一刹那,她感到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剑无力地从手中落到地面,她嘴角溢出了血,赤红的如同她额心的赤印。
“无殇!”秦暮离惊呼,飞身提剑去挡那人的下一剑。
无殇被冲击力逼退至墙角,感觉身体好像被震碎了。她皱着眉,忍了一下,吐出一大口血,身子倒了下去。
“陛下,你挡不住的。”那人冷冷开口。
不及秦暮离回答,感知有骚动的阿笙已赶了过来。
“阿笙跟大人请罪,阿笙应时刻护在大人身边的。”阿笙一剑下去,虽没将那人逼退,但总归没让秦暮离受伤。
阿笙一来,秦暮离立刻扶起无殇。一碰她,他的身体像是被千刀万剐般剧烈疼痛起来。
豆大般的汗珠流了下来,用衣袖给她擦了擦嘴角的血。他拼尽全力设了个结界,设完结界后,想要立刻从她身边离开,却又怕不安全,只得忍着疼。
那人冷着脸,与阿笙厮杀了开。几招下去,那人脸色不变,阿笙却有些体力不支了。
“既然我能找到你们,那么,审判大人也将要寻到这儿了。陛下,躲不掉了。”那人将阿笙打到墙角,语气仍旧是冷冷的。
“要死的,活不了。”那人将剑对准了秦暮离设的那个结界。
“砰?”结界碎了。
秦暮离身上只有一些仙力,仙力,怎会敌得过神力?
“将近一万年了,陛下,您的忏悔,被不被原谅,谁会在意呢?”那人开始蓄力。
“我在意。”秦暮离抱住了她,“我说过,对她,不止愧疚。”
他抱的紧紧的,疼痛也不管了,是死是活也不管了,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好像从来都不止是愧疚,秦暮离苦笑一声,闭上了双眼。
那人举起了剑。
一,二,三,四……
没动静?
秦暮离睁开眼时,看到了满屋的飞花。那飞花里有两个身影在交战。寂静无比的大殿,时不时落下几片花。
蓝灰色的身影消失后,飞花也慢慢消失。白色的身影落在秦暮离面前。
“深深……”秦暮离轻声唤道,百感交集。
“啪!”深深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深深……对不起。”他低着头,深感歉意。
“啪!”又是一巴掌。
寂静的大殿里,声音响亮无比。
“深深,别打了,大人他,大人他尽力了。你也知道,大人神力被封……”阿笙挣扎地跑过去去拉深深的衣角。
“阿笙,别拦他,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秦暮离低声说着,“深深……”他低着头,怀里的她脸色因受伤苍白着。
“深深,你又恨了我六百年。对不起,我除了对不起,再不能多说什么了。”他拽着深深的衣袖,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到了。
深深猛地甩开他的手,将无殇轻轻抱了起来。
“深深,”秦暮离望着他的背影喊道,“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走了,你要怎么办?”
深深停住了脚步,怀里的她一如万年前的模样。在听到秦暮离问的那个问题之后,深深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她对他说的话:“若不能见,这天下万千锦绣,这世间不熄灯火,这风,这雨,这天,这地,这为你而来的春夏秋冬,皆是我。”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的,久的……
久的像什么呢?
他都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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