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想让我去死

36.少女和雨

    
    傍晚的时候,海水沿着珍珠岸漫了上来。山间的溪流从凌晨流到傍晚,已再无闪亮的颜色。木吊桥不晃,走上去稳稳的。山茶花被泼上夕阳的色彩,使得蝉鸣无动于衷。沿着溪流植着许多芳草,辽远的乱红园内也植着许多香草。丝竹声声入耳,衣衫略过金边瑞香,一行人最终停在五音堂大门口。
    骚,很久以后的无殇回想那天,发现用这个字才能形容自己对五音堂的初始印象。
    混着深紫的霞光慢慢被天空拢成暗色,发间别花,身着粉衣的五音堂学生齐齐站在大门口欢迎新学生。六堂双阁的学生均是瀛洲仙宫里顶级优秀学子,而今天新来的学生却比较特殊。首先,是个凡人,其次没上过学(恐怕连字也不会写),再者,才四岁。
    听说在六堂之会上,宋堂主说要让这个孩子成为新学生时,三秋堂堂主被气的破口大骂。虽然宋子予这一举动这实在荒谬,但其他堂主还是同意宋子予的做法。毕竟那是宋子予挑的人,他能看入眼的,一定不一般。
    可目前来看,这个小姑娘,除却长得俊美,气质冰冷,好像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小妹妹,宋堂主已在申椒殿等候多时,还请小妹妹随我们进申椒殿进行入堂礼。”东风走到无殇面前说道。
    无殇看一眼身边的深深,深深轻推她一下,示意让她跟着走。
    “你还会过来看我吗?”她矮矮的,使劲仰脸看深深。
    深深点头。
    “我不放心,我怕你就这样又把我给丢了。”她怕他不会来。
    深深蹲下,伸出小指,无殇立刻勾住,道:“这样就好,拉了勾,就骗不了我了。”
    深深点头,她放心了。往前迈一步,回头看见深深冲她挥手。再看,深深身后的秦暮离正一脸凝重地望着她。她敛目转身,走到东风面前,东风伸出手,想要牵她过去。她瞥一眼,摇摇头。
    “人家嫌弃你啦!”有人笑着调侃。
    “东风也有被嫌弃的时候哇!亏得长了张清风绿竹般的脸,可惜骗不了小姑娘喽~”
    “去去去!人家是小姑娘,不好意思罢了。”东风笑着对他们说,“那不拉手,你就跟着我,我带你去见堂主。”
    她点头。
    又回头,粉色的人群,低低的她只看到粉色飘动的衣衫。
    他真的会来看自己吗?她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低头想着,他这一次不会又要把自己丢掉吧。
    不会,不会。她否定自己的想法。
    很久之后,豆苗再问起宋子予,为何要接受无殇,为何要让她入五音堂,宋子予终于开口给豆苗一个答案。
    “当我看她第一眼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个小娃娃,将来会改变点儿什么。”
    “改变什么?”豆苗问。
    “可能是这个时代。”
    她很倔强,大抵是因为生来倔强。
    完成复杂的入堂仪式之后,天上已经躺着许多星星。微胖的定风姐姐将粉色堂服递给无殇,宋子予坐在上面,拖着轻软的调子道:“这可是我家静静亲手给你做的哦~吼~真是让人羡慕~”
    他笑得宛如池下的静水,软得想让人将他狠狠揉在手里。他捏着裙子走下,漫步到无殇面前,手一挥,一个镯子套在无殇手上。他道:“你已成为我堂学生,今后堂名,扶风。”他弯腰又笑道:“不过,我还是喜欢唤你的名字,无殇。”
    无殇抬头看他,点头道:“行啊,随你。”
    周遭的学生忽哄笑开,无殇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只得将目光放在衣服上。
    东风领她到住处后,许多人陆续到她院子里找她说话。
    有豪爽的大姐姐说要负责保护她,有腼腆的哥哥说要担负起教她认字的责任。她是个凡人,而他们是修仙之后的优秀仙者。她和他们差得太多,他们不知道她能在五音堂学习什么,但他们知道,她是个小妹妹,需要被他们照顾。
    其实,他们真的非常想知道为何宋堂主要接受她来五音堂。在瀛洲,登上任何一阶台阶,都需要走严格的程序。只有通过位高权重者的推荐或严格的考试才能进入瀛洲仙宫学习。卒级之后,学生们有几个选择:入军、留宫、入门、入堂、入阁。卒业的学生,皆是仙法高强的仙者,这样的仙者入堂或是去其他地方深造才不吃力。然而无殇……
    宋堂主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学生们搞不懂,便不再去猜。就当这个小妹妹来这里玩一趟罢了。
    次日的早晨,山里下了一场薄雨。雨雾漫过五音堂的,漫过乔木,漫过灌木丛,漫过无殇屋子窗下的茉莉。她跑了出去,头发被淋湿后又站在紫荆花树下安静地看雨。白鹭走过来,和她对视,又飞走。她又逗了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的鸟儿后,踩着水坑跑回小屋。
    “你好。”
    一个怯怯的声音。
    无殇扭头,看到一个姑娘,薄薄的刘海,双髻上有绿芽。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豆苗抓着门框,紧张不安。
    她害怕这个小娃娃。她始终忘不了这个小孩子的眼神,忘不了那个过肩摔。
    这个姑娘,四岁,凡人,过肩摔!
    自己四岁在干什么?大概在撒尿和稀泥吧。
    无殇站起,嗯了一声。
    得到允许后,豆苗转身抱起放在地上的琴踏进屋子。
    “你头发湿了。”将琴放好后,豆苗发现无殇散着的发湿漉漉的。在屋子里张望几下,拿起绒巾走到无殇面前,豆苗谨慎开口:“我可以给你擦头发吗?”
    “嗯。”
    软软糯糯的声音,奶里奶气,像离不开娘亲怀抱的小娃娃。虽然眼里装着疏离和冷漠,但细细看来,还是看得到天真和稚嫩。
    豆苗举着绒巾不知如何下手,又问:“我可以抱你吗?”
    无殇犹豫了。
    四目对视。
    久久,豆苗听见一声嗯。
    她把无殇抱在腿上,小心的给无殇擦头发。
    想问小娃娃那天为何要打架,又感觉不合适,便去扯其他话题。
    “那个白发公子和你什么关系?”豆苗问。
    若是交流多些,说不定关系会好些。
    安静的小屋,腿上的娃娃没说话。
    小姑娘大概实在思考。
    “家人。”
    等了好大一会儿,豆苗听见这回答。
    “家人?你父亲?”
    “不。”
    “你哥哥?”
    “不。”
    “那……是你弟弟?”
    稀奇!这么一大只弟弟?
    “不。”
    “你夫婿?”
    “夫婿是什么东西?”
    “我,我不问了。”
    头发已经擦得半干了,豆苗又问:“秦大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想想,又道:“我是他捡来的,他让我喊他哥哥。”
    “哦,我也是被捡来的。”豆苗道,“我很小就被宋子予捡来了。宋子予你知道吧,你堂主,你师父。”
    无殇看一眼豆苗的衣袖,嗯了一声。
    “最初是他照顾我,后来就是我照顾他了。掐指一算,一百多年了。”豆苗啧一声,将无殇的身子转过来,两人面对面,道:“但他不让我叫他哥哥,他说我长的不好看,觉得有我这样的妹妹很丢人。呵,这么嫌弃我!哼!”
    “堂主,长得好看。”无殇低头道。
    “对啊对啊,他长得就是好看。总有许多公子追求他,然而也有好多人讨厌他,说他太娘了。
    哎……”豆苗叹一声,给无殇擦发梢,“确实娘,你说他怎么长成这副模样呢?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夏幽公子本来好好的,但几百年了,好像被他带坏了,真愁人。”
    “夏幽?”无殇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对啊。”头发擦干后,豆苗抱她去梳头,“夏幽公子,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宋子予了,两个人玩得可好了。”
    “我也认识他。”她坐着,任由豆苗给她梳头。
    “你也认识?那可真是巧。那样五音堂就更热闹了啊!”豆苗笑道,“对了,今天堂内的学生都去参加瀛洲众议会去了,所以五音堂才空荡荡的。我是要过来喊你起来,没想到你起那么早,还弄得一身湿。你是去淋雨去了吗?”
    无殇应了声是,问:“什么是瀛洲众议会?”
    豆苗顿了一下梳头的动作,想了想,道:“就是商量制订法案的会议,接着之前的议会开的。这众议会是要分好几次开的,一次开不完。其实啊,这会极其无聊,一堆人为个法条吵来吵去的,偏偏还开那么久。你说无聊吧,可是制订法条还是那么重要,一点儿也不能忽视。你以后啊,可千万别成为议会议员。”
    “议员?”
    “对啊,众议院的职位有很多,大院长,少院长,议长。顺便说一下,宋子予就是个议长。还有议评会,然后就是议员。咱五音堂的所有学生都是议员,以后你要是申请成为议员的话,你也可以成为议员。不过还是不要成为议员比较好,因为你就算为许多事情发声,那些人也是不会理你的,净是给自己找气受。”
    豆苗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东西在堵着,“议员是有很多的,一到议会殿,就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特别吵。除了六堂双阁的学生是议员外,各大门下弟子,瀛洲仙宫优选学子,各山庄主人还有平民代表都是议员。你想想,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想法,瀛洲岛法一次才修订几条呢?自己的意见要是得不到重视,会很难受的。再说,那些位高的人,根本不会制订让自己不受益的法条,然而,大多数的法条草案,都是危害位高之人的权益的。啧啧啧。”
    豆苗挑眉,语气里的无奈被调侃的语调掩盖。
    “哦。”对于这些,无殇暂且听不懂,只能淡淡地哦一声。
    “其实瀛洲众议会不是最重要的,瀛洲仙宫宫会才是第一重要,其次是瀛洲洲会,再然后才是瀛洲众议会。法案这个东西吧,还是位高权重者说了算,就算制订下来,他们违反了,还是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有人曾经说啊,说瀛洲是大家的,但是我们,也就是那个‘大家’,却是‘他们’的,总而言之,瀛洲不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一切的一切,只是美其名曰‘世界是我们的’,呵呵。”
    豆苗耸耸肩,拿起发簪给无殇挽发,“说回这个瀛洲仙宫宫会啊,一开瀛洲仙宫宫会,大家就知道瀛洲又要和别人开战了。也不算是开战,会一开,就代表,瀛洲又要抢别人家的地了。”
    “抢地?”无殇问。
    “对啊,抢地。杀人,侵占,抢地,就这样简单。把那里的民众杀了,或掳回来,然后把那片土地划到瀛洲的地图上。这个会议很重要,宋子予没带我去过,不过那会议从来都是以‘决定开战’结尾的。”豆苗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的笑。
    “没人反对吗?”
    “反对?怎么会有人反对,没有任何人去反对的。”
    头一次听见豆苗冷冷的声音,无殇略微惊讶。
    “你现在还小,以后就知道了。虽然瀛洲的过去会让人原谅现在的瀛洲,但是我觉得,有时无缘无故抢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给她挽好发后,豆苗坐在无殇对面,道:“瀛洲曾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强大之后便成了无情的杀害者。成王败寇是没错,但瀛洲有时太过分了。”
    无殇摇头道:“你说的,我都不懂。”
    豆苗拍拍她,道:“没事没事,你还小,不懂很正常。对了,还有个瀛洲洲会,这会议是针对那些不肯将土地划到瀛洲的地域来开的。各大收复地、未收复地、半收复地的域主都要在这场会上接受谈判。我认为,这种会议和瀛洲仙宫宫会差不多。因为结果已经被内定了,就算别人不同意还是要在心里憋着。域主或代表的名字在纸上一签,那个地方就归瀛洲管,就签个名字,地就被划走了,哎呀,真是可怕。”
    “嗯,可怕。”长篇大论,无殇只听得懂每个字,却不太懂这一长段下来到底在表达什么,只得重复一下豆苗末尾的字句。
    豆苗拉着她往琴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所以,你要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要爬得高高的,去取代一些人。”
    “取代?”
    豆苗嗯一声,道:“对,取代,比如那个姓苏的。”总觉得对这个小女孩说这样的话有点过早,豆苗拍拍她道:“我话太多了,你现在还是好好享受生活比较好。那些事,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说一句很无耻的话,只要刀没有架在我们身上,我们就不用着急去反抗什么或是为谁拼命。”
    无殇低头听着,手指拨过琴弦,发出一阵好听的声音。
    豆苗长叹一声,道:“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会无比庆幸,这种思想,哎,我还真是无耻。”
    很久之后,无殇想起这句话,那时脑子里突然也涌起这样的想法。死的不是自己,死的那么惨的不是自己,死在像自己手里拿的刀下的人不是自己,自己竟然十分庆幸。
    那样也真是叫无耻。
    直到后来的后来,刀架在自己身上,才奋力反抗,可是那时候,失去的已经再回不来了。
    自己也曾同流合污,自己也曾是个刽子手,而如今又成案上鱼肉。
    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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