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想让我去死

40.少女和少女

    
    次年春日,杜鹃花开满瀛洲大大小小的山,无殇踩着淡薄的云雾,背着小背篓去山上寻花。本来豆苗打算自己去寻,因为毕竟是自己允诺要做雪麻露来着,但想着无殇没课,闲着也是闲着,便拉着她来山上。
    豆苗并不打算让无殇帮着寻到那制作雪麻露的若藕花,因为那花性子野,长的比较随便,也比较难寻。让无殇跟着来,纯粹是不想让无殇无聊而已。
    春日的若藕花,夏日的莲凋水,秋日的金樱果,制作完成再加上春日五个月的休眠才可以于夏日一品雪麻露的美味。
    若是说材料麻烦,也不算太麻烦,只不过制作周期较长些而已。获取材料的顺序不可变,制作完成还要等春天过去,就算有足够的耐心去寻材料去等待,初夏之时吃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美味的雪麻露。所以大家宁愿挤破了头去抢雪麻露,也不愿花时间去做。
    懒?非也非也。自己不愿等,花足够的银两去购买别人的劳动成果,这很正常。
    杜鹃花开得异常艳丽,豆苗跟无殇讲,这杜鹃花是瀛洲的境花,万里瀛洲,多数的山一到春日就被杜鹃花覆盖。一山只有杜鹃花,未免会造成视觉疲劳,仔细看来,除却杜鹃花还有其他的花,只不过杜鹃花开的艳丽,抢了别的花的风头而已。
    杜鹃花所造成的视觉冲击太强,故而寻到若藕花的机率较小。已近中午,豆苗还是一无所获。不过看到无殇从山上蹦?下来时,豆苗有些惊讶。
    无殇背篓里装的是若藕花。
    豆苗问她:“你是怎么寻到这若藕花的?”
    无殇哦了一声,道:“原来真的是若藕花。”
    原来她并不认识这若藕花,豆苗接着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寻到的?”
    无殇将背篓放下,指了一个方向,道:“就是那里,不过我本来摘到六朵,后来被人抢了一朵。真是可惜。”
    怎么还被抢了?豆苗一惊,蹲下身子查看她的身子,问她:“被抢了?你没有事吧?”
    无殇摇头道了声无事,又道:“幸好我把她赶走了,要不然这花全被抢了。”
    她长呼一口气,冷漠的眼里流出一丝庆幸。
    豆苗问:“你是怎么赶走的那人?”
    无殇歪头思考半分,道:“算是打走的吧,给了她一个过肩摔,她疼哭了,拿着花就跑了。”
    过,过肩摔?
    又是过肩摔?
    相处一年,她话少,乖巧懂事的样子差点让豆苗忘记这个女孩曾经一人打倒过四人。她虽没练过武,但武力值可不小。
    看似一个小丫头,真要狠起来,下手不知轻重的脾气很可能让对方伤残。豆苗怕伤者来找无殇麻烦,就问:“她长什么样子?离开时去了哪个方向?”
    无殇想了想,道:“你问我她的样子,我记不清了,她离开时像烟雾般消失,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不过,她和你差不多高。”
    豆苗站起道:“和我差不多高,比你高那么多,你也摔得动那人?”
    “你想试试?”
    小姑娘仰脸,嘴角微微翘起,连带眉梢也浮动着弧度。一如既往的淡漠的声音,配着潜藏笑意的面容,像是一个女巫婆拿着毒酒问你:“想死吗?要不喝两口?”
    豆苗怕了,连连道不敢。相处许久,最初留在豆苗脑海里不敢惹的印象慢慢被消磨,以为这姑娘就是岁月静好的模样,不会再如初见那般恐怖。谁知这话一出,又暴露了原型。不敢惹不敢惹,她真不敢惹无殇。
    “大,大哥,我不,不想试。”豆苗怂起来的样子十分滑稽。
    那之后,豆苗便是好好留着无殇护下的若藕花。迎夏那天,依旧是没有抢到美味的雪麻露,但因自己已经着手制作,所以豆苗没有很失落。盛夏之时,她牵着长高一点的无殇去莲凋池收集莲凋水。
    自己不是很高,但小丫头和自己还是差了一大截。
    路遇给店铺送货的父子,无殇站在不远处看着忙碌的父亲和安静坐在车上的男孩儿。那男孩比无殇大一点,表情呆滞,比无殇的脸呆多了。
    瘦弱的兽,破旧的车,男孩瘦骨嶙峋,父亲满脸苍老。无殇问豆苗:“瀛洲的孩子,多大开始上学?”豆苗答她:“你来五音堂的年纪,是正正好好的。除却瀛洲仙宫,许多私塾和学堂没有太多要求。”
    无殇嗯了一声,目光锁在男孩儿的旧衣服上。
    豆苗猜她在想什么。
    猜了几秒,她对无殇说:“虽然经过数百年的抗争,凡人的地位比起过去有大大的提升,但瀛洲人排外的特质依旧没什么变化。他们生活不易,不怪他们,也不怪别人。还有就是,贫民窟的凡人能来境内繁华区域工作已经是天大的福份,只要在这里待得够久,就可以全家迁移过来有新的身份。现在没学上,以后就可以在这里获得上学的资格,说不定混得好可以进瀛洲仙宫呢。苦一阵子,甜半辈子,有得必有失。”
    那个男孩看了过来,无殇握着瓶子走远,豆苗道:“无殇心里不舒服?”
    阳光从树叶间将光抛到地上,风懒散,蝉也没那么勤快。渐变色的瓶子握在手里有点冰,无殇思考许久,轻嗯一声。
    算是吧,不过,没有那么强烈。
    走到树木稀少的地方,豆苗拉着无殇撑起伞,道:“这种情况其实也不算太糟,前几天听说法条更改,瀛洲境内要筛掉一部分凡人劳动力。他们还能继续工作,看来就不是被筛掉的人。不被筛掉,就有生活的希望,但被筛掉的就没那么幸运了。”
    蝴蝶从低矮的草叶间飞走,无殇看了一眼蝴蝶,道:“无法感同身受,开始觉得他们可怜,但此时却觉得幸好我不是他们。我这样无比庆幸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可耻?”
    豆苗笑道:“并不是,这只能说明无殇是个会感恩生活的人。你呀,珍惜现在的一切就行了,其他的不用多想。你的秦暮离哥哥对你很好,五音堂的人都很爱你。”
    觉得自己有点唠叨,豆苗马上打住,道:“其实无殇虽然小,但懂的道理不少。我不说,无殇也懂。对了,无殇我问你啊,是不是我有时候说的话太多,显得自己很蠢啊?”
    已至莲凋池,踏上小舟,在豆苗撑的伞下安安静静坐着。放目远望逼近的连天荷叶,无殇道:“是啊,有点蠢。”
    对方单手捂脸,悲伤道:“啊啊啊!无殇你就不能不说实话啊!哎呀天呐,果然蠢透了!”
    小舟立着的竿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无殇抬手整整豆苗的头发,道:“不过很可爱,真的很可爱。”
    “当真?”那种悲伤的调调消了点。
    “好孩子不撒谎。”
    阴影突然没了,阳光肆无忌惮地往脸上跑,身子被抱着,想要自己举起伞遮阳,却总够不到。然后肩膀又被晃起,耳边响着喜悦的声音。
    “其实被你说蠢,也不觉是什么坏事,甚至还有点雀跃,只因那让我知道无殇心里有我。但又听你说我可爱,你的言辞又让我更加地快乐,因为无殇本来也是可爱的人呐!”
    可爱?有吗?
    不觉得“可爱”这个词和自己有什么联系,倒是,倒是那个许久不见的人是这个词的代表。
    于林木葱茏的山上,她见了深深。
    无课时跑出来玩,便遇了思念已久的少年。
    与其说是偶遇,倒不如说是某人蓄谋已久。
    他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无殇。
    遮盖住阳光的树荫下,无殇退一步,道:“你走吧,堂主不让我跟你玩。”
    对方委屈巴巴的样子,真,真可爱。
    他拿着花,小心翼翼移了一步。
    无殇指着他,佯装斥道:“我警告过你了哦,五音堂有规定的,不能随意探望学生。当初说要你来常常看我,是我大意了,不知道五音堂的规矩。如今知道了,就要好好遵守。你回去吧,对于那个约定,我反悔了,你不必想着要去好好遵守。”
    说罢,提着裙子往山上跑。
    身后有追逐的声音,无殇停下转身伸手指他,道:“真烦人,你回去,听话。”
    深深摇头,满脸难过。
    小姑娘跺了一下脚,使劲摆手,道:“回去,听见没有!我不能跟你玩儿!”
    说完,她快速地跑远,躲在草丛里默默观察,那个难过的人站在原地不动。许是生气,把花都给扔了。
    这可不行,那样温柔的人,可不能不温柔啊。所以应该蹦出来,飞快地从山上跑下来,张开双臂,喊着他的名字,然后扑进他的怀里。
    没错,就是这样抱他,像抱一只真实的小狐狸。毛皮柔软,又乖巧懂事,怎么凶他,他都一副乖乖的模样。
    把他欺负到眼睛红红的她才开心。
    她把花捡起,拿出一朵干净的插在他发间,道:“以前喜欢赖着你,但现在我喜欢欺负你,如果你觉得太委屈,我允许你欺负我一小会儿。”
    他蹲着,用手语道:“我不会觉得委屈,你若喜欢这样,可以欺负我一辈子。”
    她挑眉,问:“此话当真?”
    他点头,很真挚。
    “拉勾。”
    她伸出小指。
    这次她可不想反悔。
    夏末时繁花初落,豆苗便带着无殇去蔓草广场寻金樱果。几棵樱桃树的果实里才能寻到一个金樱果,找寻不易,只能用吃樱桃来消磨时间。因此,因此无殇带了夏幽来吃遮挡视线的樱桃。
    这话说的怪好听,其实是正好夏幽来五音堂的时候碰到无殇要去蔓草广场,无殇才会和夏幽一同出现在这里。
    蔓草广场热闹得很,夏幽拉着孟极,顺便掳走玄靛帮忙去摘樱桃。豆苗认真地寻找金樱果,只剩无殇自己一个人拿着篮子里的樱桃慢慢地吃。
    小孩子挺多的,她拿着篮子乖巧地站在一个巨石旁。巨石旁有棵巨大的樱桃树,若是吃完了篮子里的樱桃,踩着石头便可再摘下一篮。吃了几颗后,一阵熟悉的清香侵入鼻间,无殇拿出一枝樱桃递给那人,道:“你抱我上来,我要坐在石头上。”
    深深接下樱桃,单手把她抱在巨石上。
    广场上的小孩子大多是父母带着玩的,可爱的仙兽被小主人追寻着,看着那些仙兽,无殇想起了自己的玄靛。懊悔自己将玄靛给了夏幽。夏幽和玄靛相看两厌,若是孟极不跟着,玄靛指不定要和夏幽闹成什么样呢。
    正想着,一只粉色的幼兽跑到了巨石旁,无殇注视着它,觉得它可爱,便道:“小乖乖,你吃樱桃吗?”
    仿佛听懂了似的,幼兽迈着小碎步来到无殇的脚下。
    它点了点头。
    无殇略感兴奋地晃起自己的腿,同深深道:“它听懂了,你看,它听懂了。”
    深深望着她微微一笑。
    无殇摘下一颗樱桃,迅速地把樱桃核抠出来,拿着樱桃,跟那幼兽道:“你且张开嘴,我喂给你。”
    幼兽张开了嘴,兽牙好像还没长齐。
    无殇对准它的嘴扔了进去,它低下头嚼了嚼,然后使劲摇晃自己的尾巴。
    仿佛在说,再来一个。
    十分有趣呢,无殇又抠出樱桃核,对着它的嘴扔了进去。
    它吃到第六个樱桃时,远处一个身着露草色襦裙的小姑娘大喊着“棠棠”朝无殇所在的方向跑来。
    “棠棠,棠棠,过来,不许乱吃东西!”
    那小姑娘跟自己差不多大,脸上满是童真的稚气。
    她抱起那幼兽,拿小手拍了拍兽兽的脑门,斥道:“乱跑,你再乱跑,不带你来玩了。还有,不许乱吃东西,我没有给你吃吗?还问人家要,你羞不羞,羞不羞!”
    她说完,抬起头,与石上的无殇对视。
    一颗成熟过度的樱桃落在草地上,果肉烂开,流出红色的汁液,顺着草叶的纹路铺开。
    石头上的小女孩,额心有水滴形赤印。
    再看一眼,看到了女孩两眼眼角的泪痣。
    像是坐在开往春日的兽车,仙兽长鸣,从秋入春,百花深处,望见山头的笼着浓雾的小亭。
    这是初遇,是初次见这个女孩儿。
    她没把目光从女孩脸上移开,女孩儿愣了一会儿,抬手拿出樱桃给她。
    “你要吃樱桃吗?”
    她听见女孩儿对自己说,然后她抱着棠棠往前走一步。那女孩儿坐在石头上,自己够不到那樱桃,于是她再走两步,女孩儿稍稍弯下腰,她踮起脚,便够到了那枝樱桃。
    想是因接到樱桃很激动,她拿到樱桃后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折回去,问那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身边的白发公子拍拍女孩儿,女孩儿便答:“无殇,秦无殇。”
    “我姓冷,叫棠梨,棠是蔽芾甘棠的棠,梨,梨就是棠梨的梨。”棠梨仰头喜悦地说。
    也是在说完这个名字时,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儿冲着棠梨大喊:“冷棠梨把你的棠棠叫回来!我的阿雪想和它玩儿!”
    棠梨哼了一声,大声回答:“我就不让他们玩儿!沈煎雪最讨厌啦!我讨厌沈煎雪!”
    那个叫沈煎雪的男孩回击,道:“你要是不让它们玩,我就告诉你娘亲你的功课是我替你做的!”
    “沈煎雪!”
    棠梨出弓的箭矢一般往男孩所在的方向奔去,到达男孩身边后,先是拍了一下男孩牵的仙兽的头,然后又狠狠地捶那个男孩子。男孩子不躲,只是指着她说着话,还拿走了她手里的樱桃。她去追男孩,跑着跑着,无殇便看不到他们了。
    她问深深:“她脖子上的印记,是棠梨花的形状吧。”
    深深思考一下,点点头。
    “棠梨,冷棠梨。”无殇念叨着这个名字,然后往嘴里塞进一颗樱桃。
    待抢回樱桃并自己吃完后,棠梨指着远处坐在石头上女孩跟沈煎雪说:“你看那个女孩儿,就是那个女孩儿。”
    “什么啊?”沈煎雪顺着棠梨指的方向看去,“她怎么啦?”
    “我喜欢她,看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说,眼里闪烁着光。
    若非蔓草樱下遇,不教棠梨思半生。
    六百年后,江南小巷,姑娘把樱桃递给她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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