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暖阳透过明瓦照耀着沈府小厅枣红色的枫木桌上。
这个小厅一般是沈夫人见管事下人用的,但凡有身份的人,都不会请到这来。
“娘子请用茶。”
婢女低着头,将一盏茶放到了桌上。作为沈府的下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但她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了放在桌上的白绫。
就是这根白绫啊,听说差点勒死了面前这个娘子。
她把目光转向了稳坐在那的女孩子,这就是老爷养在外面的女儿么?
素衣襦裙,长发用一支木簪绾着,未施粉黛,水弯眉下一双如同蒙了雾的眼睛,看起有些湿润,惹人心疼。
沈府一共两位娘子,都是貌美如花,尤其是那故去的大娘子,当年才貌名动京城。可这么看来,这个娘子似是比大娘子更甚一分。
想来这娘子的母亲定也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老爷那种清心寡欲之人都会背着夫人养起了外室。
念及此,婢女不禁觉得有些可惜,女子貌美本是好事,奈何她越是好看,夫人只会越不待见。
一双纤细白净的手从桌上取过那白瓷茶盏,揭开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她正待送到嘴边,忽然发现茶盏上有个小小的缺口。
沈家当然不是那种节约到需要用这种有缺口茶盏的人家,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沈家十分不待见她。
杨氏还是如此喜欢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做手脚,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换到平滑的那边,浅浅抿了一口。
这娘子笑起来可真好看,婢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咦,似乎看到娘子喝到茶的时候皱了一下眉?是喝不惯这雨后云雾么。
是了,雨后云雾一般都是普通百姓才在喝的,官家娘子自是喝不惯的。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娘子的时候,穿的虽不华贵倒也称得上精美,首饰不多却也有那么几样,看来老爷待他们还是不错的。
因为想得入神,等其他人都唤夫人的时候,婢女才反应过来,忙朝来人施礼。
来人五官精巧,眼里闪着精明,她便是沈老爷的填房杨氏,当然,现在谁也不会提填房的事情,她就是沈家光明正大的沈夫人。
“我记得,我上一次让人和你说得很清楚,老爷并无子女遗落在外。”沈夫人走到女孩子面前,目光直视前方,并不看面前的人。
女孩子点点头:“我记得。”
不平不躁的三个字引燃了沈夫人的怒火。
“你既然记得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她低下头,恨恨道,“现在外面怎么说你知道么!”
“嗯。”女孩子抬起头,柔柔软软一笑:“夫人还是坐下说吧。”
那自若的样子仿佛她才是这沈家的主人。
沈夫人咬牙,目光扫到了桌上的白绫,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女孩子的对面。
“我只是来归还东西的。”女孩子将白绫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了被压着的半块玉佩。
看到玉佩,沈夫人眼睛抖了一下,她见过玉佩的另一半,就在沈老爷的书房,被沈老爷珍藏着的,她一直想搞清楚另一半玉佩给了谁,却怎么都没想到,是给了外面的贱人。
不能让沈老爷发现玉佩,这是沈夫人第一个念头。
她嫁到沈府已经十四年了,至今只育有一女,但是她从未放弃怀孕的念头,毕竟沈老爷不曾纳妾又无儿子,只要她生下儿子,这沈府的一切就是她和儿子的了。
当初这沈家姐弟找上门来时她根本不见,生怕沈老爷发现端倪。现在这女孩子闹出自尽的事情,沈老爷也是知道的。
本来她都想好如何为自己开脱了,没想到沈老爷非但没怪罪,还坚定的说自己在外不曾有过露水姻缘,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的骗子污蔑自己。
沈夫人暗自庆幸,不管这沈家姐弟是不是沈老爷的子女,沈老爷只要不想认,他们就没办法。
但是现在看到东西,她开始担忧了。
莫不是沈老爷不知道自己有儿女吧,毕竟依着他对那玉佩的重视程度,定是放在心尖上的。
沈夫人思绪万千,但说起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你想怎样。”
女孩子敲了敲玉佩:“我是来还东西的,沈夫人不应该问我要价几何么。”
鬼才要信你,要是还东西那么简单,弄出个上吊的戏码做什么。
心里虽这么想着,沈夫人口中还是接道:“你要多少。”
女孩子将玉佩拿起举在眼前,借着明瓦透过的阳光认真打量,直等得沈夫人焦灼万分,恨不能直接夺了过来。
“我先前去当铺问过,这玉佩成色不错,”女孩子将玉佩摊在手心,“得值二十两银子呢。”
放屁!
沈夫人险些爆粗口,这块玉佩就算完整,都不值二十两,何况还只有半块。
不过现在不是值不值的事情,沈家也不是拿不出这二十两。
“去账房取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娘子。”沈夫人阴沉着脸对旁边站着的婢女吩咐道。
“慢着。”女孩子笑意盈盈道:“沈夫人,那只是当铺给的价格,要是二十两,我还不如直接给当铺呢,还省得跑这一趟麻烦。”
荒唐!
沈夫人现在很想甩袖子,让她把这劳什子的半块破玉佩给那当铺。但她知道,这个女孩子不会那么做,否则也就不会坐在这里和自己说话了。
“那你想要多少。”沈夫人不想和这女孩子纠缠,晚点沈老爷回来这事就更不好收场了。
“我要的也不多。”女孩子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叩在那白绫边上。
“一百两。”
一百两?
一百两!
沈夫人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你知不知道,十两银子就够一个三口之家生活一年了。”沈夫人神情古怪,这孩子怕是不知道一百两意味着什么吧,沈老爷的俸禄一年也不过五十两而已。
女孩子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不嫌钱多。”
那就是知道一百两是个巨大的数字了,沈夫人扬眉怒道:“当铺才给二十两,你却要讹我沈家一百两?”。
“对当铺来说是二十两,但是对沈夫人来说,我觉得这一百两要的公平合理。”
女孩子平静地开口,目光看向桌上的白绫,一条命啊,用了一条命才换来沈夫人的相见,这个孩子是何其不容易。
怕下人夺了这玉佩,一定要等见到沈夫人才愿意拿出来,这样的东西就算要一百两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对沈夫人,那更是划算,一百两就能解决一个隐患呢。
沈夫人悄悄捏了捏手,原来怎么没发现,这女孩子如此难缠。
沈夫人不满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婢女,似是在责怪她没有提醒自己。
婢女也无限委屈,这女孩子进来不吵也不闹的,安安静静看着很是温和。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能做出上吊,逼着夫人相见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又不是他们逼她上吊的,现在外面可都传夫人逼死沈老爷庶出的女儿呢。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是没处说理去。
有苦没处说的沈夫人很不高兴。
“娘子还小,才会把公平合理挂在嘴边,等你以后看多了,就会明白,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
女孩子没有接话,垂着眼,似是在认真聆听沈夫人的教诲。
沈夫人慢条斯理地仿佛在拉家常:“就像这人和牲畜,就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杀了人,就是罪,杀了牲畜,谁也不会多问一句。”
听到这话,婢女哆嗦了一下,夫人该不会想杀了这娘子吧。
“夫人所言极是,不过死的既然是人,自然是会讨一个公平的。”
女孩子声音平稳,丝毫不惧。
沈夫人瞥了一眼白绫:“京城里有段日子,很是流行给自己养的阿猫阿狗穿上小衣服,小鞋子,远远看着吧,还真是有个人样。”
她轻轻掀自己面前的茶盖,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
“但是啊,有了衣服鞋子,再像人,那也不是人。人和牲畜始终是有分别的,就像这茶,人懂得品茶,牲畜懂什么呢,给它口水喝,便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是啊。”女孩子仿佛被说的有些怅然,可下一句却带着不解:“沈夫人为何如自贬为牲畜呢?”
“胡说八道!”沈夫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女孩子歪了歪头,很是天真的样子:“沈夫人,是你自己说的,人懂得品茶,而牲畜不懂,可沈夫人分明就不懂茶,这不是自我贬低么。”
沈夫人气得满脸通红,呼吸都有些急促,这个贱人,居然说自己不懂茶。
女孩子将手一指:“夫人,你用白定窑的茶盏,不是不懂茶是什么。”
茶盏?沈夫人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盏,精美小巧,是现下最昂贵的。
这次没有等沈夫人问,女孩子便解释了。
“白定窑的茶盏色白光滑滋润,外表美观,是以价高,但是这种茶盏不耐热,盛放热水极容易破损。而一壶好茶,需要点茶而饮,点茶是以需要将茶盏烫热,若茶盏不热,则泡出来的茶色不浮,影响品茶。”
声音平静而亲和,好像是那学堂的师者在传道授业。
但是在沈夫人耳朵里,这声音简直再刺耳不过了。
她对煮茶品茶并无研究,一向都是下人端上来就是了。如今被揭穿,而自己先前还用牲畜比拟不懂茶的人……
沈夫人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喝下的不是茶,而是吞了根鱼刺!
“就算白定窑的茶盏不适合品茶,但是依然价值不菲,有些人一辈子也是没那命用的。”
沈夫人好不容易张开了口,只是这话说得颇有些干瘪。
女孩子却深以为然点头:“不错,白定窑的茶盏确实价值连城。”
说完她似是有些腼腆地垂下头:“所以我打算拿这玉佩换一百两呢,也好多买几套白定窑的茶盏把玩。”
这个贱人!
夫人感觉自己有点呼吸不畅,她可不能让这样的女孩子进府,有个这样气死人的庶女在眼前晃,只怕自己是要折寿的。
“是不是给了你一百两你便把这玉佩给我。”
女孩子将玉佩摊在手心:“童叟无欺。”
……
沈夫人将价值一百两的交子递到女孩子手中,她感觉自己的手有点颤抖。
女孩子的手倒是平稳,接过交子认真审视以后便收了起来,将玉佩递了过来。
玉佩似乎还残留了些温度,沈夫人紧紧握住,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心安一些。
“沈夫人,那我便告辞了,不用相送。”说完女孩子便起身,施了一礼便抬脚离开。
谁要送你!沈夫人想冲着她的背影呐喊,出口却变成了:“你叫什么。”
女孩子转身,脸上似有淡淡的惊诧,随后便了然般地淡淡一笑,笑容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艳娇媚。
“沈锦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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