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七月二十九,康平准备去城外大慧觉寺上个香。
大慧觉寺是座百年宝刹,大燕建国之时所立。建国初期,燕皇室笃信佛教,大慧觉寺盛极一时,香火络绎。后来三公之乱时,佛门亦是遭到重创,慧觉寺的镇塔舍利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至今为止对于这枚舍利的去向也尚无定论。失去了舍利的大慧觉寺逐渐门庭冷落。
康平在长公主之位时,曾有意帮扶主持,每年从食邑税收中拨款,为大慧觉寺新铸了数个佛祖金身。但她死后,因大慧觉寺同她关系紧密,慕容焕深以为虑,便断了朝中给寺里的香火钱。很快大慧觉寺的香客人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但它作为离龙都城最近的大寺院,依然还有虔诚的香客,定期会去进香。
譬如,“从小身体就十分虚弱”的“郑三娘子”。
好容易有了一桩婚事,郑三娘子肯定得上一趟宝刹还个愿才行。
西苑里头的郑珍容听闻她出门上香,哂笑了一声:“还真把镇西王世子当个宝贝了不成?”
郑家并不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实际上在燕国,大多百姓还是逢神便拜,也不管他是元始天尊座下之道祖还是西方极乐大乘之佛祖。郑珍容也分不清逍遥道和慈悲道的区别,只知道许了愿要还,多许愿能多得保佑。至于保佑她的是何方神佛,她就不管了。
她的丫头兰绪也跟着笑:“三娘子实在是短视。将来她做了那个什么劳什子世子妃,能咱们未来太子妃娘娘手里还不是随便捏圆搓扁的?”
郑珍容抿了一口茶,冷哼了一声。
车马一到山下,还未上宝刹,康平便发觉山路旁似乎站了个人,瞧身形,像是个男子。康平不动声色,拾级而上,她礼佛从不带下人,孤身一人走在前头。男子见她并未发觉,悄然跟上了。
大慧觉寺无甚香客,通往山门的石板路上颇为幽静,只能听见风声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
突然左侧竹林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铮”,康平顿下了步子,偏头望了一眼。
从竹林里窜出来了个黑衣男子。
他长相立体,高鼻深目,肤色比寻常公子郎君略深些,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一双入鬓的剑眉尤其浓,其下一双眼睛,竟然像是秋日的太液池水般灰蓝幽深。
这双眼若是寻常时,定然是柔情缱绻,可此刻他却双眉紧促,眸中满是紧张神色。
康平幽幽道:“解决了?”
黑衣男子一双灰蓝的眸子望向康平:“属下无能,叫人逃脱了。”
“看清楚是何人了?”她说。
男子摇了摇头。
康平眼睛微微眯起:“身手可熟悉?”
男子答道:“不似大内的人。”
康平点了点头:“那便好,你且先回去吧。到山上等我。”
男子垂下微卷的眼睫,点了点头,旋即步履轻点,转瞬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康平回身瞧了一眼来路。下人们都被留在山脚下了,她一个南阳郡公府不受宠嫡女,哪里值得人来跟踪?
突然路旁竹林簌簌动了两下,康平警觉回头:“贺赖孤?”
竹林中却没有回应,只蹿出一只竹鼠,抬头拿一双豆眼盯了康平一会儿,又一溜烟蹿进林中。
康平垂了眸,继续拾级而上。
竹林后头,青衣男子看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双目紧锁,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时,他才微微动了动。
一旁护卫小心问道:“世子爷,我们还要上去么?”
青衣男子正是因十年前振国公主兵败而被圈禁在龙都的镇西王世子刘易尧。他看了一眼侍卫,道:“你可看清楚方才那个男子的长相了?”
护卫道:“他身手太快,只能辨出是个胡人,大抵有些吐火罗血统?恕属下实在是不能看得分明。”
刘易尧冷笑一声:“郑家可没有这样一号人。”
燕国皇室多为胡人,但总体而言皆是鲜卑血统,吐火罗远在西域,那个男子的长相实在是有些扎眼得很。可偏身手矫健,一看武功路数,就知道习得潜行之术。这种人,不是梁上君子宵小之徒,便是当暗卫的。
可那位郑三,撑死是未来太子妃的嫡妹身份,哪里能配得上这么个武功高强的暗卫?
刘易尧知道那一纸婚书来得蹊跷,便留了个心眼。虽然这位郑三娘早已得了睿王妃的青眼,可郑家既然把长女嫁给太子旭,总归是划为冯皇后一党。他一个乱贼之后,要容一个郑家女子进门,少不得先探查一番。
果真这一探查便查出了不对。这个郑三娘子,何德何能,竟然能配有如此身手的暗卫?
“那世子爷咱们是要跟着郑三娘子,一看究竟么?”
刘易尧思索了阵道:“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直接上去进香便是。”
康平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从半山腰气喘吁吁地爬上寺内。而大慧觉寺的住持?乜侦?Γ?缫训仍诖笮郾Φ钪?埃??灯降嚼矗?仁撬?址畈瑁?蠛鲜?话荩骸笆┲骼戳恕!
康平在佛前,自是收敛了自己不可一世的姿容,显得低眉顺目起来,双手合十回拜回去,恭谨道:“大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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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平在释迦牟尼前跪了下来,闭目祈祷了一阵。身后有禅师的轻声招呼:“施主。”一个略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软底的靴子踏在大雄宝殿青石地面之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身侧的蒲团微微一陷,一个什么人便跪到了她的旁边。
康平睁开眼,悄悄瞥了一眼来人。
身旁的男子身形略显消瘦,却挺秀高颀,一双桃花眼灼灼然,本是显得轻浮招桃花的长相,但因为生了一个高挺的鼻梁,硬是将那双眼睛里的情意给压下了,只剩下高冷禁欲之意。他就长了一张曲高和寡的脸。
一如他的母亲。
康平思及当年的镇西王妃翟融云,心里头有些涩意,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刘易尧。当年她在易尧这个孩子面前自裁,以求慕容焕能留他一命,慕容焕倒是说到做到,没让融云断了子嗣,却把一个十岁的孩子囚在京中,和家人骨肉分离,孤零零地长大。
如今看他瘦削形容,康平实在是有些心疼得很。
“郑三娘子看够了没有?”本垂着目默祷的刘易尧抬起眼来,一双桃花目对上了康平的眼睛,半边脸俊雅清隽,只唇色有些发白,平添了两分寒意。不过比起当日在宴会上的那副恹恹的病容,整个人倒是稍微有些容光了。
刘易尧皮相继承了当年龙都第一美人翟融云,甚至比乃母更加青出于蓝。那一眼望来,若康平是寻常及笄少女,定是要羞红了一张粉脸,捂着脸落荒而逃。可她壳子里套着的可是慕容康平,如今再见刘易尧,又是相互有了婚约的,她便只剩感慨:这小子,小时候就长得钟灵毓秀,现在出落得越发俊朗非凡了。倒也不负融云所托!
刘易尧见慕容康平目光毫不回避,直直看着他,可她眼中的内容他却无法读懂,轻轻皱了皱眉。
慕容康平浅浅一笑:“看够了,郎君真是风神秀彻,让我心驰神往。”
刘易尧不曾想到,她竟然能笑眯眯地说出如此的话语来,还“风神秀彻”、“心驰神往”,丝毫没有豆蔻少女的娇羞怯懦,可那一双盈盈的眼,眸光沉沉,看上去也绝非在蓄意调戏,他一时有些怔住。
康平又笑问:“郎君也是来还愿的?我俩既然有婚约,在此处相逢,实在是缘分啊。”
刘易尧眸子沉了沉。看她如今戏谑眼神,想来是已经知道,山路上跟踪之人是他了。
康平又说:“看郎君这两日气色比之前宴会好了许多,看来是在保重身体了。镇国公主在天有灵,想必会十分欣慰。”
刘易尧觉得她笑得颇有些……慈爱,正想说些什么,康平却已施施然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拽着长裙悠然离去。
刘易尧立刻起身去追,但一出大雄宝殿,哪里还有那位郑三的身影,问门口立着的禅师,他却只是道一句佛号,不多他言。
刘易尧双眉深锁,快步赶往后山禅院,但却依然空空如也,郑三娘子似乎就此消失在晨钟暮鼓的大慧觉寺宝刹之间。
他的近卫刘奕平问道:“这位郑三娘子实有古怪?”
刘易尧不言,低头思忖了一阵,手却摸到了袖子里头的一个小小的瓷瓶。那还是半月前宴会上她赠予的药丸。
刘奕平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复问道:“要不要再去找找看?后山有穿云塔,不若去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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