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慕容烈和徐荼蘼刚刚成婚的时候,化名容烈,跑到了南边楚国去游山玩水,迷上了玄学,再加上见到了南楚士人高冠博带、披发狂放之姿,深深羡慕。回到龙都,便也要效仿,整天.衣不蔽体,发不加冠,踩双木屐,效法两百余年前曹魏的竹林七贤,不拘礼法,清静无为,整日纵歌。若不是龙都土地不适宜,他大约还要在王府种上一大片翠竹,每日抚琴高唱,以追老庄之道吧。
当年慕容康平来府上的时候,没少见他露个肚皮,散着头发作狂士状。徐荼蘼也不加制止。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年轻,身材紧致,露着肚子也还赏心悦目,康平也就看看过了。如今十年过去,睿王逐渐年长,肚子上都积了一层膘,还这么摊在外头晒,实在是有些叫人不忍直视。
睿王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突肚不好看,不太像年轻时赤肚皮躺在王府后院晒太阳,美其名曰晒书了。但是年轻时候看书必露肚皮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康平背着身,等睿王????系上衣带,才转过来道:“不知道睿王殿下在阁中,多有叨扰。”
睿王尴尬笑笑:“呃……三娘子也来看书啊?”
康平扯道:“是,送了七郎来府上听课,我没事做,听说这里藏书众多,过来瞧瞧。”
睿王道:“哦哦,荼蘼说过,收了你弟弟做弟子。你要看什么?随便看,别拘着!”
康平当然不会跟睿王客气,道了句谢,便摸着那排书架,随手抽了一卷下来。
她对睿王府书阁已经是十分熟悉了,这两排书架却从未见过,想来是她死后新置办的。上头的书看着都很新,看来是这几年睿王新寻来的宝贝。
竹简被一根红绸捆着,她轻轻解开,却见竹简上并无标题,只是零零星星写了一些文字。
她认识这些字体。
方正茂密,横轻竖重,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却是出自女子之手:翟融云。
康平一愣,没想到随手一扒拉就能扒拉到阿云的手记,但是这册书她从未见过,阿云又是何时留下来的?
书写得有些凌乱,某些字缺笔少划,读起来十分艰难,甚至更有奇怪的符号穿插其中。她知道翟融云素来有自己一套记录方法,颇为艰深,简直就像是写天书一样,那些歪七扭八的字挤在汉字中间,左颠右倒,普天之下只有翟融云一个人能读懂她自己写了什么。
康平不知道睿王是从何处寻访得来的这卷早已经散失多年的翟融云手记,便拿了书问:“殿下,此卷可否借我一阅?”
睿王看了一眼:“哦,此书是内人一个故友所写,不过她写东西谁都看不懂,你竟然想研究么?”
康平点了点头。
睿王颇为大度:“拿去吧,别弄坏了,记得拿回来啊!”
康平点了点头,将竹简揣在了怀里,退出书阁。
见康平出去,睿王烈这才摸了摸被砸疼的鼻子,那竹简真是沉重,砸得他鼻梁骨都要断掉了!下回还是让人把字都誊抄到绢上,这样就算掉脸上也不会疼。
睿王烈想着,伸手扯开了衣襟,卧倒继续看书。
康平知晓翟融云有个习惯,有时候写东西喜欢从左往右横着写,而非自上而下,自右向左竖排书,不知道她这个习惯的人读她的东西往往颠三倒四,什么都看不懂,她算是知道这个习惯的,所以偶尔还能读通几句。这篇手记似乎是她早年所写,字体还微有些稚嫩,当是年轻时候腕力不足所致,康平摊开来横着看了一遍。
“北魏元氏当政,太和十八年,……都洛……?”某些字因为比划少得太厉害,实在是看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慕容康平又想了一阵,脑子里是在没想到哪里有个北魏元氏,哪里有什么太和这个年号。大燕建国早期还未收服鲜卑各部之时,代北有拓拔部代国曾短暂地改国号为“魏”。但也并没有元氏这么个人。
后头又跟了三个字,“曹魏亡”,这事儿她是记得。司马氏代曹立晋,结果司马天下没两年,八王之乱,诸胡入主中原,将那帮南人统统赶到江左去了,中原大乱,政权更迭,仅他慕容一部就先后建国三次,又被灭国三次,直到世祖抓紧机会一统江北诸胡部落,破秦、代、凉,定吐谷浑,才有了如今绵延百年的慕容大燕江山。
“曹魏亡”后头又是一串鬼画符,划去,又加上,慕容康平看不懂,也猜不出她写着何意。
再往后,又写了什么匈奴,石勒羯,苻洪氐,姚苌羌,慕容鲜卑。康平猜那匈奴前两个缺笔少划的字应当是“刘渊”吧。看着略有些相似——且和当年他们胡人南下的史实相符。只是翟融云在慕容鲜卑四字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叫人猜不出她想要表达什么?是说五胡之中最后胜利者是慕容鲜卑么?
再往下,又出现了北魏元氏什么化这个不知所云的称呼。
康平尚要继续往下翻,王府上的下人却过来说道:“娘子,课上完了,王妃请你去吃茶。”她放下书卷赶忙去了。
吃完茶,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睿王烈素来宝贝他的藏书,自然是不肯让康平把翟融云的手记带走,康平心想反正明日七郎还得来听课,明日再看,不急于一时,便拜别睿王夫妇回府。
谁料一到郑府上,又见着了熟人,那个东宫散骑都尉马竟探头探脑缩在后门,见到康平的马车来,又是踌躇不定的样子。
他这会儿倒是学乖了没进院子。
秋韵打了帘子问康平要不要当做没看见。康平想了想,还是见一见吧。
七郎不知道马竟是谁,颇有些好奇,绕到秋韵旁边去瞧。康平笑了笑道:“是太子东宫的舍人。”
七郎问:“是来找二姐的么,怎不进门去,鬼鬼祟祟的站在这里。”前两日太子旭过府拜访的时候,七郎在水木书院,所以不知道马竟在东苑里的闹剧,也不清楚太子和郑家姐妹间的牵扯,便以为东宫来的人,一定是来找郑珍容的。
康平不想跟他解释这种腌?的事情,叫车夫停了车,施施然走了下去。
马竟第二次做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心里头像是撒了一把蚂蚁似的慌乱,正在斟酌自己又该说些什么,一来能将太子旭那赤.裸的吩咐给表述出来,二来能不失了自己的面子。见了郑三,第一句是说“我是东宫散骑都尉马竟”还是直接说“太子殿下有赏赐”?
抬头瞧见康平竟然在门前就下了车,笑意盈盈朝他走来,马竟一惊,方在嘴边的开场白又给吓没了。
“马都尉怎么又来了?”康平问。
马竟脸腾的就红了,烧得耳朵都在冒青烟,脑门上的碎发竖起来,活像只炸了毛的大狸子。
他一瞧见康平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慌忙从腰间掏出一块玉壁来,张嘴就咬了舌头:“太、太、太、太子殿下给你的!”
七个字说成了十个。
说完,他把玉塞给康平,好像那玉璧不是玉璧,而是个烧红的大铁块似的。丢完玉璧,马竟拔腿便要跑。
天啊,什么时候这种替人勾搭小姨子的事情,太子可以别再让他做了么!
慕容康平却伸手拽住了他。
她身子瘦弱,动作却奇快,马竟被她拽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结果又带着慕容康平也没站稳。
“哎哎哎哎哎哎……!”他慌忙伸手去扶,结果刚刚扶起康平,他又像是被康平的衣服烧了一下似的,一蹦跳出了三步远。
康平甩了甩衣袖,抚平了凌乱的衣角,斜眼看向马竟。这孩子胆子是小得没边了,简直是替人把风能吓破胆的角色,太子旭找他来办事,脑子真是进水了。
不过退一步想,太子旭让马竟来做这种事,说不定是因为,东宫之中只有马竟能听他的话了。康平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冯皇后对自己儿子也不仁慈嘛。
她握着那枚玉璧,装作无知地问马竟:“太子殿下为何叫你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马竟哆哆嗦嗦地说:“这这这玉璧是太子殿下见三娘子那个嫁妆、嫁妆……”
康平挑了挑眉,这事儿竟然闹得宫里头都知道了?
实际上他们鲜卑人婚配,倒不是很在意聘礼嫁妆这些东西,这些皆是汉人的仪仗。鲜卑从前是没有聘礼一说的,而是婚后女婿住到妻子家中两年,为娘家做两年活,之后女方厚遣送女,小两口自立门户。这是因为尚在辽东燕北游牧时,鲜卑人还处于母权社会。
然而如今大燕都立国百年,和汉人也融合已久,冯皇后想从五姓搜刮财物,娶郑家女,按汉俗收点嫁妆,大捞一把,但是聘礼呢,按照鲜卑旧俗是绝不肯给的,太子旭也不可能给郑家做仆役。这实在是空手套白狼的好算盘呀!
出嫁时有没有嫁妆,这嫁妆是多少店铺田庄金银,对于慕容康平这个前世做了三十六年鲜卑人的女子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她只是不想李氏的财物,通过蠢到家的宋氏之手,进了冯皇后的腰包里。
康平道:“马都尉不觉得这么做,有违本心么。你既然知道替太子旭为我送这玉璧,于理不合,又为什么屈从于他?君子当气高节清,干这种事情既然非你所愿,推了不就好了?”她把玉璧递给马竟。
马竟没有接,只是脸又从脖子开始往上红了起来,若不是此时康平正盈盈立在跟前瞧他,他大概就要两手一捂,不再见人了。
啊!他也想推了不来的啊!今日太子旭叫他跑一趟送玉璧给郑三娘,他恨不得当成发重症,躺在床上下不来啊!然无奈身子骨实在是太健壮了,想晕过去都晕不倒!
将来太子妃娘娘入了东宫,知道他几次三番替太子旭幽会郑三,会咬死他的吧!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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