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自从通过镇西王世子府将玉璧退还东宫之后,太子旭全然消停了。不知道是被冯后骂过还是因为被刘易尧下了面子,反正直到迎亲那日,他都没再来骚扰康平。
至于康平,则是日日借着送七郎进学的名义,在睿王府上研究翟融云的手记,避而不见西苑众人。
九月三,宜嫁娶,东宫迎娶新太子妃的日子便定在这一日,郑家东拼西凑,又将此前宫中的赏赐填了不少进去,终于给郑珍容凑够了三十六抬嫁妆。宋氏嫁女,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全府的人都去给西苑帮忙,只康平的东苑依旧懒散照常。
不过郑珍容好歹也是她这一世的姐姐,婚礼若不出席未免太不像话了。
——而且,今日的婚礼,宫中用的是鲜卑的礼俗。
康平握紧了手中的棍子,露出了一个阴沉沉的笑容。
太子旭以为他几次三番调戏的事情就这么揭过了么?那他可想错了,她可曾是全大燕最跋扈、最记仇的慕容康平呀!
她早就想胖揍太子旭一顿了,今日终于叫她抓住机会!
冬情见她心情颇佳,问她:“三娘子,你今日怎么瞧着那么高兴?”
郑珍容过了今日就正式成为东宫太子妃了,往后郑家所有人见了她都要下跪行礼的。冬情隐隐担心,前段时间宋氏和郑珍容因为忙于筹备婚礼,抽不出手来对付东苑,等郑珍容进了东宫安顿下来之后,正好又要开始筹备三娘的婚礼。宋氏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时候三娘的婚礼岂不会被她弄得一团乱?
冬情实在想不出这又什么可高兴的。
康平把竹棍在手中拍了拍,笑问冬情:“咱们家好像此前没同胡人通过婚吧?”
五姓一般都各自找五姓中的汉人,各种表舅姑侄,通过血脉连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紧密联合着汉室。荥阳郑氏的本家更是出了名的顽固。不过南阳郡公这一支实属异类,他们在龙都,和荥阳的本家的联系并不亲密,南阳郡公在朝堂上也是亲胡一派,加上还宠妾灭妻……大约南阳郡公已经把自己当成鲜卑人了。
因循守旧并不是什么好事,若康平还是原来那个镇国公主,还是挺欣赏这般特立独行的南阳郡公的。
只可惜她现在的地位是那个“宠妾灭妻”事件的受害者啊。
冬情说:“本家娶过胡女,但把女儿嫁到胡族,放在郑家,还是第一次。”
她略有些可惜地瞥了一眼康平,二娘子嫁的是皇族的鲜卑人也就罢了,镇西王世子还是个杂胡。郑家一共两个嫡女,全嫁给胡人了。
康平一眼看穿了她在想些什么:“你要真论血脉,刘家祖上做匈奴大单于的时候有多少位汉室公主当阏氏?更何况刘世子长得如此钟灵毓秀,比太子旭好看多了。”
冬情捂了捂脸,刘世子确实只剩下一张脸了——可又不能当饭吃!
太子旭虽不是良配,那五姓里头随便拽出来一个郎君,哪个不比刘世子强上百倍!
康平知道这妮子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来,笑眯眯岔开话题:“你们也都没瞧过鲜卑人娶亲吧?这次听说冯皇后在城外芙蓉洲摆了青庐,要照着鲜卑的礼仪迎娶二姐过门,到时候定热闹非凡。”
慕容燕国如今处在民族融合、碰撞的阶段,各习俗礼制,皆演化出了一整套胡汉混杂的礼仪,因此有时候显得非常的混乱。汉家汉家联姻或者胡姓胡姓联姻倒好,各自按照本族旧俗,完成婚礼,但像慕容旭娶郑家女这种,少不得就得先思量一下,这个婚礼的礼仪是按照胡人的路子来呢,还是按照汉人的习俗来?
看来冯皇后选择了一半一半。
前期,她让太子旭和郑珍容依照汉俗行了六礼,并且非常上道地送来了一口羔羊,一只大雁,五谷各一斛以亲迎,接着她又在城外芙蓉洲摆了上百青庐,遣了婚车来接郑珍容。
画轮四望车隆隆驶过朱雀大街,一名女侍手执东宫凤玺,跪坐正中左侧。女御驱车,跟在太子旭的高头枣红大马之后。太子旭着一身大红喜袍,队伍后头跟着百十名拥趸,排场做得十足。因为毕竟是东宫纳正妃,前一晚,宫里头便派了十二名女官到郑家来帮忙主持。
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吉时,秋韵进来催康平出去,因毕竟是女方亲眷,依礼,应该拦在郑府门口,等皇家“催妇上车”。她一进来瞧见康平拿着跟竹竿,一愣,问道:“娘子这是准备做什么?”
康平将竹竿在地上敲了敲,道:“宫里女官们没说么?按鲜卑习俗,得戏一戏新郎才行。”
郑家是汉人,头一回照鲜卑礼结婚,两眼一抹黑,几乎是被冯皇后牵着鼻子在走,女官们说东,她们绝不往西,女官们不提,她们也想不到会问。
然而慕容康平不同。
当年身为燕国镇国长公主,她可是主持了不少婚礼,有在城里举办的纯汉式婚礼,也有在茫茫草原上举行的纯鲜卑婚礼。胡汉通婚的也见过不少了——譬如她亲自主婚的慕容烈夫妇的婚礼,也是汉礼订婚,胡礼亲迎来完成的,参加婚礼、闹婚,她可是老手了。
冯皇后心疼儿子,没告诉郑家鲜卑人结婚,女方家庭是要杖责新郎的么?当初徐荼蘼和慕容烈大婚,在燕南书院外置办的青庐,她是男方家属,带着慕容烈去迎徐荼蘼,燕南书院的生徒倾巢出动,将慕容烈一顿胖揍,才让徐荼蘼登上了婚车。
今天太子旭想结婚,既想循胡礼不出聘,又不想循胡礼受杖责,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康平走到门前的时候,家里头女眷们已经像是小鸡似的被几个女官赶到了门前,她们都是畏畏缩缩的汉女,不晓得接下来该如何做,具是面面相觑,汉人迎亲大多是彬彬有礼的,哪像这帮胡人,穿着战甲上门,若不是带了辆华贵的婚车,简直像是来打砸的。
男方那里带来了数十胡将,领头的大胡子将军已经开始扯开了嗓子喊:“新娘子!催出来!”那些上了年纪的胡人将领多都是身负战功的大贵族,战场上喊话倒了嗓子,夹杂着鲜卑口音的汉语吼的颇为粗嘎难听。郑家女眷们被那个大胡子将军一吼,吓得差点坐在地上,胆子小的六娘子已经扯着九郎君躲在了韩姨娘的身后,瑟瑟发抖了。
“新娘子!!催出来!!!”
“不出来!”慕容康平扛着棍子,袅袅婷婷地走出人群。
大胡子将军姓贺拔,一直在北方六镇镇守,今年才刚调回龙都宿卫,没见过多少汉人。见那帮汉女听他“催妇”,竟然开始发抖,心里头直嘀咕这帮汉人怎么回事,结婚那么高兴的事情,抖个屁啊抖。这时候人群后头突然一道高声回应他“不出来”,他的眼睛骤然发亮——这才是结婚的正确流程!
站在最前头的宋氏瞧见康平竟然穿着一身窄裙,提了根竹竿出来,吓了一跳,叫道:“你要做什么?你阿姐的婚礼,闹什么闹!”
康平狐疑看了她一眼道:“阿娘,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就是依了规矩来参加婚礼的呀。既然是阿姐的婚礼,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推开了站在最前头的兰妈妈,站到了宋氏的身旁。
宋氏看她一脸“我就是来闹事”的表情,又联想到之前东西两苑已经因为嫁妆的事情撕破脸皮,吓得脸色发白:这小蹄子,安生了不过月余,果真是蓄力等着报复!她忙叫道:“你快给我滚回去!”
康平却置若罔闻,杆头在掌间轻拍,抬头看向太子旭:“殿下?来吧?”言罢挑了挑眉。
宋氏见她竟然是作势要打太子旭,顿时六神无主,拼命扑了上去:“你发什么失心疯!来人哪!将三娘子给我拖回去!来人呐!!”
“哈哈哈哈!”马上的贺拔将军却发出了一串振聋发聩的大笑,破锣般的嗓音让者本该欢乐的笑声显得尤为刺耳,竟然唬得宋氏和旁边准备扭送康平回去的几个婆子一怔。
“还是三娘子上道啊!”贺拔将军的嗓门乃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练出来的,带着一股让人不容抗拒的戾气,偏用在此刻的婚礼上尤为管用,他朝着太子旭拱了拱手道:“鲜卑勇士娶媳妇都得过这一关,太子殿下,请吧!”他话音刚落,后头太子旭请来充场面的鲜卑勇士们纷纷爆发出欢乐的哄声,高声用鲜卑语尖叫起来。
那些人皆是宫中宿卫或者大贵族子弟,燕国实行汉人耕种,胡人从军的政策,凡是胡姓贵族子弟只要不缺胳膊少腿,无一例外都得去军营里头滚上一圈,自然沾上不少军中豪放习气。今日本就是来凑太子婚礼的热闹,大家乐得起哄,要看太子旭挨打。
太子旭既然姓慕容,自然也晓得古俗,不情不愿地爬下马来,对上康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扯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有魅力的笑容:“姨妹,咱俩将来……”
康平微微挑眉,不等他说完,手起棍落——
“嗷——”
太子旭的小腿遭受重击!
“太子不是鲜卑勇士么?”她冷冷笑了起来。
身后数十宿卫中也发出了轻微的嘘声。
太子旭面色惨白,不敢做声——这女人,竟然真的打那么狠!腿都要出血了吧!
慕容康平见好就收,甩开棍子,行了一礼,转身便走,留下一众郑家女眷在门口瞠目结舌。
她上辈子这种事情干得多了,自然知道怎么用巧力打人既疼又不留痕迹,小兔崽子还想在她手里讨便宜,姑奶奶两辈子加起来吃过的盐都比他吃的米多!
冬情站在人后头颠着脚瞧见三娘真的揍了太子旭一顿,惊得呆若木鸡,直到康平走过来扯她才回过神来,震惊地指着外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三娘子你真的——真的把太子旭给——”
话音未落,外面的宿卫们率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起哄声,那个嗓子如破锣的老将军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嘶吼:“打得好!!新娘子!催出来!!!”
康平摊了摊手:“你看,这本就是鲜卑的习俗,我不打太子旭一顿,那几个男方的人还不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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