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是郑家大郎,杨县令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可又涉及到高门秘辛了……
上回嫁妆那事情,到现在还没理清楚,可毕竟是郑府的家务事,他一个县令不好贸然插手,总之未闹到公堂上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此事却是涉及毒害公府嫡次子,要入刑的大案,苦主的亲姐正站在大堂之上,嫌犯却又是嫡亲的兄长……
康平的声音冷得像是一坨冰,咻咻得往外冒着寒气,落在公堂众人耳里,掷地有声:“我生平最恨的便是残害手足之人!”
“此言不虚。”堂外突地传来一道朗声,一圆脸锦袍男子踱着方步踏入,他面如玉盘,脸色红润,头戴一枚价值不菲的玉冠,虽是鲜卑人的长相,打扮气质却颇有些像是南楚士人,不是发了福的睿王烈,又是谁?
睿王烈身后跟了一个颧骨高耸,两颊微陷,身材高瘦,着青衣布巾的汉人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模样,眼神阴鸷,看着十分不好相与。
康平不曾想睿王烈会出现,除去了帷帽,俯身行礼。他身旁的男子冷冷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言地站到了后头去了。
公堂上忽得来了一尊大佛,杨县令有些发汗。
睿王烈笑眯眯道:“因苦主是内人最喜爱的弟子,本王不得不来看一看事情的紧张,杨县令你审你的,不用拘束!”
杨县令点了点头,瞟了一眼站在睿王烈后头,冷着一张脸的那个汉人。
睿王烈是个龙都有名的纨绔,整天只知道游山玩水,斗鸡遛鸟,从不过问政事,身为当今圣上堂弟,却从不摆架子,加上上了年纪之后发福,整张脸圆圆的颇为亲切,到算是一个颇受百姓爱戴的亲王。
只不过他今天身后跟着的那个人,面色黑如锅底,瘦如枯骨,一双眼眶深陷,看着就叫人胆颤,观衣着却不是什么高贵之人。
杨县令抹了把汗,继续审问荀氏:“你说是何人逼迫你?”
荀氏放声大哭:“禀大人,是大郎君!就是他逼迫奴婢!奴婢与郑家签的是活契,大郎君说,若奴婢不听他的,他就将奴婢打死!”
杨县令道:“他为何要毒害七郎?”
荀氏和盘托出:“大人,是因为他看不惯三娘子,又不敢动三娘,只得欺负七郎出气……”
“好笑,下毒竟然只是‘欺负’‘出气’四个字就能概括的了?”一旁康平冷笑着说。
不敢动三娘?一个小姑娘而已,这理由未免牵强……杨县令看了一眼拿着帷帽,亭亭玉立站在堂前的女子,恰那位郑大郎不敢动的三娘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平淡,却直击人心底,叫人心头无端端的发麻。——好嘛,还是姑且信了这理由吧,光凭这眼神,他也觉得那个郑家大郎不敢动三娘是确有其事。
荀氏道:“大郎说,他若不下手,三娘定会杀了他……”
“胡说!这又是什么逻辑?好端端的我家三娘杀他做什么!”一旁冬情忍不住辩驳道。
就连堂上杨县令都皱了眉毛,什么叫他不杀七郎,三娘就会杀他?这位郑家大郎的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成?
他看了一眼笑眯眯的睿王烈,和他身后那个面若锅底的男人,吞了一口唾沫,道:“去传郑家大郎。”
宋氏等人才刚一回到郑府,便听下头人来报,说昨夜荀氏给七郎下毒被抓了个正着,现在已经被东苑的人扭送官府,正在审问了。
宋氏吓得差点跳起来:“荀氏好端端的给七郎下什么毒!”
婆子面露难色:“禀夫人,是……大郎君让去的。”
宋氏面色立刻惨白:“大郎君!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现在人呢!”
“在屋子里……”
话音未落,宋氏就已经跌跌撞撞冲进屋内。郑玖容钻在榻角,面如死灰,听有人进门,吓得差点钻进凭几底下,看见是母亲,才扑了出来,大声道:“阿娘!你救救我!你让二妹救救我啊!”
宋氏浑身抖得像是落了水的鹌鹑:“你真的叫荀氏去给七郎下毒?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
郑玖容惊恐道:“我不是!我只不过一开始想替阿娘你出气,骗了老七到水池子里去,但我怕他醒过来告诉老三,是我骗他去的——阿娘,你也知道老三那个疯子,她会杀了我的!她会杀了我的!我不能让老七醒过来告诉她!她会杀了我的!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宋氏紧紧抓着他:“你妹妹才嫁入东宫,你就给她惹上了人命官司——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
郑玖容大叫起来:“二妹是太子妃,她能保我的!她定能保我!阿娘!你快去和二妹说!叫她保我!叫她保我啊!”
宋氏慌忙道:“好好好,我一定叫她去保你!兰妈妈,你快去一趟东宫,叫太子妃赶紧想想办法!快!”
被点了名的兰妈妈赶紧像只被弓惊到的母鹿,一溜烟蹿了出去。
宋氏抱紧了比自己还高了一个头的儿子,抚着他的后背道:“别怕、别怕,太子妃娘娘肯定会保住你的,别怕!”
郑玖容刚刚平静了一些,却听外头有人唱道:“县令杨大人请郑家大郎君上县衙一趟——”
“不去!不去!我不去!阿娘!我不去!”郑玖容如同被踩着了尾巴的兔子,一蹦三尺高,蹿到书架后,尖叫道,“阿娘!我不能去——那个贱人她要置我于死地!她要我死——”他刚刚过了变声期,声音嘶哑难听,如同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鸭子,尖啸道,“我不去啊——”
宋氏看着儿子如此惊惧,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剜出,道:“自然不去!你是郑家嫡长子,那个姓杨的又是什么东西!”她一甩裙摆,对着外头道:“大郎是不会去的!快去叫郡公爷来——”
来府上的官兵却丝毫不管不顾,他们是胡人军户,才不在意什么五姓之门,只知道这位郑家大郎犯了事,必然是要押回去受审,至于那什么南阳郡公,不过是个散骑常侍,没有实职,他们怕什么?
“他是太子妃的亲阿兄!你们这么做,当心太子妃杀你的头!”宋氏紧紧扒住门框,尖叫道。
为首官兵冷笑了一声,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汉语道:“公堂上的睿王爷还等着大公子前去受审,太子妃再尊贵,也得叫睿王一声王叔吧?”
此人身高九尺,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脸上一片蜷曲的络腮胡,腰间挂着一把弯刀,散着凌凌的寒气,往宋氏面前一站,她的脚立刻就软了,但她依然紧紧扒着门,妄图挣扎。
那胡人大汉在县衙供职,自然也听说过郑家继母不慈之事,内心鄙夷,将她一脚踹开。宋氏扑上去拖住他的腿,他将腰间弯刀拿在手里微微晃了晃宋氏依然不肯松开手,尖叫起来:“不——我儿——不!”
可那几个胡人大汉岂是宋氏一个汉人贵族太太能拦得住?
北燕胡汉分治,汉人农户种地,胡人军户则世代为兵,可是五姓之门,既不种地,又无军功,整日里待在高门大院之内,享受绫罗绸缎,锦衣华服,那些底层的胡人看着颇为不满。
种地的农户倒也就罢了,他们的口粮都是那些人从土里一寸一厘刨出来的,这帮子高门,凭什么享受他们胡人军户拿命搏来的锦绣江山?
几个军士三两步跨到书架前,拎起了缩成一团,抖若糠筛的郑玖容,丝毫不顾他郑家嫡出大公子的体面,拿了三指粗的麻绳将他给捆了起来。
*
“人犯带到!”
捕快押着郑玖容,很快就带来堂上。
郑玖容倒是还要些世家公子的脸面,一路上只低个头默不作声,待到了县衙上,见到站在堂前,垂着眼睛,冷然看着他的康平,一张脸青了又白。
到底是郑家大公子,杨县令也不好叫他跪下,语气有些软:“郑郎君,这位罪妇称你威胁她,指使她给贵府七郎下毒?”
郑玖容斜睨了一眼趴伏在地的荀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一路上他已经想明白,郑珈荣是定要他死的,但是按汉《律》,期亲相匿,血亲间地位卑者不得控告位尊者。荀氏是郑家仆役,并非期亲,郑珈荣控告荀氏弑主可以,但他是郑珈荣嫡长兄,郑珈荣告他的罪,是要判刑的。
他抖了抖身体,生出两分底气来,开口便是:“吾乃今太子妃大兄,你们何敢捆我?”
康平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郑玖容大着胆子回瞪回去,又说:“郑三!你是我的妹妹,竟然敢控告我,不怕蹲大狱么!”
康平却笑了起来:“大兄,《律》中的确规定期亲相隐,诸告期亲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虽得实,徒二年。却也说了,即嫡、继、慈母杀其父,及所养者杀其本生,并听告。你是我继兄,并非我嫡兄,却谋害我嫡弟,当适用于这一条。另外,《律》中亦说,害其亲者?之。大兄,你说呢?”
郑玖容大惊,他没有仔细读过《律》书,只知《律》中规定,期亲必相隐,却不知还有如此详尽的条文,哆嗦着嘴唇道:“你休得胡说!”
康平却不理他,只问杨县令:“县令,《律》疏议,斗讼中第三百四十五条言明,所养者杀其本生,是可以告的。我说的不错吧?”
斗讼三百四十五条原文讲的是,母亲杀父亲,或者继父母、养父母杀生父母,虽为期亲,但依然可以告发,不必治罪,却没说继母兄弟杀同胞兄弟能不能告。
但是有《律》无例,对条文的解读,对刑罚的判决全部掌握在县令手中,这条能不能做此解读,全看杨县令。
他只觉得一座大山轰然压了下来,让他喘不过气。
半晌,他才道:“先将郑大收监,此事容本官查过《律》例,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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