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本年度最后一个良辰吉日。燕人嫁娶多选在夏末秋初,到了十月已经是风寒雁匿,满目萧索,并不适合在野地搭建青庐了。然而慕容康平并不在意这些,天不亮,她就自己从暖融融的被窝中爬了起来。
“三娘,韩姨娘来了。”
冬情推门进来,向她禀告。韩姨娘带着六姑娘,母女俩皆着水红色罗裙,看着尤为喜庆。康平问了句:“府上没有为难你们吧?”
韩姨娘摇了摇头,笑道:“夫……宋氏现在被拘在祠堂里,这段时间府上的中馈是妾身在协调,所以在下人们面前也算有点了体面,他们不敢拦我。”
康平放松道:“那就好,四郎,九郎都来了?”
韩姨娘大约是这两日掌了中馈,到底腰杆直了点,说话也有底气起来:“是,他俩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三娘子,妾来服侍你沐浴吧。”
康平点了点头,她没有长辈,韩姨娘勉强算个庶母,所以她去请了韩姨娘过来帮忙主持。宋氏离开后,韩姨娘因为有两个庶子傍身,在府里的地位可谓一日千里。不过她毕竟出身太低,郑家也不可能再出一个妾抬正室,她也知道这一点,已经是很知足了。康平派人请她,她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康平转头又问六娘:“会打人么?”
六娘脸色立刻窘迫起来,想起此前太子妃大婚之时,三姐给的太子旭那一棍子,面色白了白,小声地说:“会……会吧……”
康平大笑了起来,捡起一根昨日就准备好的细竹枝给她,道:“你就拿这个,抽他,别怕!”
六娘看了一眼手中扎了红绸子的竹枝,咬了咬下唇,还是有些踌躇:“世子看着身体那么弱……”
“那他也是胡姓的儿郎!他父亲当年十二万铁骑踏平柔然,将他们赶去瀚海之北,他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让你随意就打中的。”康平握了握六娘的手。
六娘看着她袅袅婷婷走进内室更衣沐浴,又看了一眼手中缠红磨光的精致竹枝,总觉得三姐姐方才说的那番话,听着语气怎么有种奇怪的自豪——好像她自己就是胡姓的儿郎一样。
而且太子旭不也是胡姓的儿郎?照样被三姐姐打到惨叫连连……
六娘打了个哆嗦,又不敢扔了手里的竹枝,只能小心翼翼跑到院子里去找兄弟们了。
康平沐浴完备,被韩姨娘、秋韵、冬情拽着,套上华贵的礼服,面上敷上脂粉,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宛若上好的锦缎。韩姨娘正要给她挽髻,康平却说:“我自己来吧。”说罢,拿起玉梳,仔细梳了起来。
韩姨娘道:“娘子,发髻你一个人怎能梳成?”
康平熟练地将头发分为两股,笑道:“我不梳发髻,我要梳个胡人发式。”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翻飞,左边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已经在手底下慢慢成型。
冬情、秋韵两人都从未见过三娘子自己梳头,惊得说不出话,等康平自己把两条辫子都编完,她俩还没反应过来,捧着首饰不知所措地站着。
康平看着铜镜里模模糊糊的倒影,镜中的女子只能看见两条粗壮的发辫从胸前垂下,光可鉴人。浓烈的妆容模糊了五官,让人分不出镜中的女子究竟是胡是汉,只一双眼睛里,满是洋溢的朝气,像是茫茫草原上一只锐利的隼。
她恍然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不是郑珈荣,而且纵马驰骋河西漠北的慕容康平。
仿佛是耄耋之年的老妪看见了自己骤然回春,康平竟然觉得自己的鼻头有些酸涩,她放下梳子闷闷地说:“愣着干什么,快来替我簪花!”
冬情这才恍然惊醒,捧着一盘子珠花跑上前来,赞叹道:“三娘,你什么时候学会梳胡人发式的?”
康平满不在乎地往自己的辫子上簪珠花,道:“这有何难?这可比汉人发式简单多了。”
当年她在镇西王军中,战场上可没有什么尊贵的公主,断没有自带梳头宫女的道理,所有事情都得她自己一人打理。多年没动,身体的记忆却不曾生疏,她现在还能闭着眼睛打出一条辫子。
韩姨娘帮着她戴上首饰,看着她,叹息道:“三娘这样看着,简直就是一个胡人娘子了。”
慕容康平不置可否,只慢吞吞地拿着珠花往发辫上簪,而外头已经响起了喧嚣的锣鼓之声:刘易尧来了。
东都的镇西王世子府是断没有可能弄出一脸雕栏画栋的四方车的,但是睿王府上却可以。睿王烈不问世事,生活简朴,食邑上攒下大把的税收,这次大张旗鼓地帮着刘易尧置办起来,租了一辆婚车。虽然不比当初太子妃嫁入东宫时那辆婚车大而华丽,却也比得上一个中等鲜卑军户嫁娶时候的排场了。
康平所居的庄园附近也住了不少军户,听闻有人要娶妻,便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催妆的队伍立刻壮大了起来。刘易尧的车马才刚刚在庄园前站定,后头来瞧热闹的大嗓门军汉就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新娘子!催出来!哦哦——新娘子!催出来!!”
躲在门后头的六娘子抱着那根竹枝,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新娘子,催出来”便觉得腿有些发软,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见这种阵仗了,外头的那些军汉又不比当时催郑珍容的宿卫军那样气势汹汹,整装待发,可她还是一阵一阵的害怕——真的要去抽未来姐夫?
几个兄弟们站在后面,九郎胆小,死死拽着四郎的衣袖,倒是七郎,这段时间被康平灌输了不少鲜卑习俗的知识,对这些东西颇为熟稔,告诉六娘:“六姐姐你不要怕,一会儿出门,这样甩刘世子一顿就好了,他不会生气的!”说着,还拉着六娘的手,教她怎么挥动竹枝。
六娘绵软无力的甩了甩,像是空中绣花似的,一旁的冬情也附和七郎的话:“如果你不将世子打一顿的话,那三娘子就是‘便宜出嫁’,将来要被夫家看不起的。”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六娘一惊:“是么?”对于汉人来说,聘礼越足,越显得夫家对新妇的重视,胡人婚娶没有聘礼的说法,不过世子之前也按照汉人的礼节凑了合宜的聘礼送来,所以六娘以为,刘世子还是很重视三姐的。
冬情笃定道:“对啊,外头都是胡人军汉,要是三娘子就这样出去,要被他们嘘死!”
六娘思及此前,三姐姐在太子旭亲迎的时候,拿竹竿狠狠敲了太子旭一下,带队催妆的老将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得不得了,便相信了冬情的话,一咬牙,推开门冲了出去。
刘易尧一袭艳红窄袖胡服,头顶簪了个纱笼小冠,背后背了一张略显得有些年头的牛角弓,骑在一匹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的白马之上。
十月初下午的暖阳沉沉地照亮他半侧脸颊,一双桃花目灼灼然嵌在立体麦色的面容上,压住了凌厉的胡人五官,更显得眼珠仿若上好的琉璃珠子,华光溢彩。
山风猎猎,卷起他背后垂下的发尾,他立在马上神情肃穆,谡谡如劲松下风。
刘易尧长得绝美,饶是六娘也曾听闻当年镇西王妃翟融云艳冠龙都的风姿,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刘易尧了,可总觉得今日里的刘世子,如登山临下,悠然深远,又如屈子笔下的云中君,与日月齐光。
她抱着手中的竹枝,竟然愣在当下,心跳漏了半拍后,竟开始突突突地喧闹起来,直到被身后的冬情一推,才往前迈了一步。
刘易尧翻身下马,如一个灵活的鹞子。他笑了一下,眸光被暮霭点亮:“姨妹,请。”
六娘仿佛被鬼蜮趋使,举起了竹枝——阿姐说的不错,他是胡姓的儿郎,他不会害怕的。
咻的一下,竹在少女的手中,凌空而下,扬起一小片尘土,六娘睁眼,瞧见刘易尧负手隅立,微微偏过头去,竟然轻巧地躲过了。
后面立刻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又有胆大的壮汉催到:“小姑娘,继续打,莫要手软哟!”
六娘觉得自己的骨子里被灌入了一大团的力气,举起手来,缀在竹枝后头红绸划过一道亮眼的弧线,啪的一声,又打在了地上。
刘易尧嘴角那抹笑意扩大了开来,一双清亮的眼睛落在六娘脸上,叫她只觉得腾的一声,一张脸涨得绯红,再举竹枝,又羞得耳朵嗡嗡响。冬情连忙从她手里夺过竹枝,她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觉得这胡人闹新郎的习俗实在是有趣,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六娘如蒙大赦,捂着脸跑回院中,一头扎在了四郎的怀里。
康平听着外头叫好声、催妆声越来越响,沸反盈天,又估摸着吉时已到,抄起桌前团扇,笑道:“差不多了,叫冬情回来吧。”
“新妇出来了!”后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刘易尧本在躲闪冬情,蓦然抬头,却见一华服女子,手执团扇,迎着夕阳自门中缓缓走来。
她乌云一般的发辫盘起,缀着璀璨的东珠,面前金线织锦的团扇遮住了她的面容,青云衣而白霓裳,如初生之东君,踏着霞,每走一步,华服裙摆飘动,扬起一地的碎光。
刘易尧呆住了。
那从门中走来的女子压根不似一个内敛的汉人,她就是一个从草原深处纵马驰骋而出的鲜卑女子,带着周身张扬和热烈,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得出她璀璨夺目的容颜。
记忆一闪而过,他恍然觉得这个场景在他的人生中仿佛出现过,竟熟悉得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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