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国境内行了大约三四日,车队才找到一个还能住人的驿舍。m.. 移动网
韩国作为参与分晋的三路诸侯之一,占据中原沃土,也曾强盛过,但无奈国土太小,周边又群狼环饲,这两年被周边大国吊着打,国土缩小了一半,南北部之间的联系只靠着一条时断时续的通路,早已经是日薄西山之势。北方地区和国都联系不畅,更是自暴自弃,国人逃的逃溜得溜,能找到一个驿舍已经很不错了,根本不能要求人家能像秦国或者赵国境内的驿舍一样吃饭热水一条龙。
不过就算有吃饭热水一条龙服务,反正也轮不到翟山月这种圉人。
在路上奔波多日,她觉得自己已经臭烘烘了,每天给公子涉驾车的时候都担心自己散发着辣眼睛的味道,叫公子涉不喜。趁着大家在驿舍休息,她向舍人问了附近的河流,去好好清洁一下自己。
公孙昭作为贵族,自然不需要亲自安顿住宿,便抄着手在驿舍里头闲逛,逛到马厩附近,就只看见那个脸上带着一大块红斑的阿彤,不见翟山月的影子。
他又转了一圈,依然没见人影,于是他去问了舍人,才知道翟山月去河边洗澡了。
一路上,翟山月一直围在公子涉的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公孙昭忌惮公子涉,一直没找到什么机会去向翟山月亲自道谢,此番听舍人说他是独自一人出去,便立刻决定跟随。
小溪距离驿舍并不远,公孙昭到了那里,立刻就发现一个人影蹲在水边撸头发。
翟山月不笨,清楚知道自己是个女子的事情不能被旁人发现,自然也不会心大到脱光光泡在水里洗野澡,只是蹲在水边先把油汪汪的脑袋给洗干净了。她头发厚,又卷,粘着路上沾染的尘土,几乎纠结成一团,用手指都不太容易分开,洗得她脖子都酸了。
公孙昭看着她蹲在水边龇牙咧嘴扯头发的样子,不禁想笑。他随意地拔了几撮路边的蒲草,开始在手中结起来。
翟山月浑然未觉有人靠近,还是在水边和自己那头乱毛纠缠不清,抓的满手都是断发。她那件麻衣的领口也因为她的动作被水沾湿了,贴在脖子上特别的痒,于是她就抬手将自己的领子往下扯了扯。
公孙昭便看见了她后颈上略显嶙峋的骨骼。
他一直挺瘦的,但可能因为一直穿着宽松的衣物,所以并不能为人所察觉,直到前世他纵马来救公孙昭之时,公孙昭才发现他的腰身细到几乎一掐就能折断的程度。
他走近前去,问道:“叔父难道一直不给你吃的么?”
翟山月正在专心致志地解自己脑袋上乱七八糟的结,冷不防被他一问,吓得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去。她托着自己脑袋上被水沾湿而沉甸甸的头发,抬了抬眼,瞧见是公孙昭。
公孙昭这回真的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没有忍住,噗嗤一声。
翟山月很郁闷。她纵使现在扮着男装,可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豆蔻少女好不好?现在毫无形象地叉腿蹲在水边,头发蓬乱,被一个衣着精致华丽的少年取笑,真的是气得肝都要炸开了。
她冷冷地问:“公孙怎么来了?”
公孙昭听出她话间的冷淡之意,收拾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出来透气。”
翟山月:“嗯,那馆舍狭小,公孙肯定不习惯。”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这公孙昭从一见面开始就不停地接近她。她扪心自问,自己真没什么特殊的,也压根不值得他一个秦王长孙孜孜不倦地挖墙角,一个圉隶而已,公孙昭何必那么在意她?
公孙昭仿佛浑然不觉她话中的不耐,说:“韩国的驿舍确实比赵国境内的差些,但也远超风餐露宿。你这两天一直睡在外面,今天倒可以有避风之处了。”
翟山月嗯了一声。驿舍里有专门供奴隶歇脚的房间,虽然破旧漏风,但好歹有个屋顶,不至于夜夜被凉风吹醒。她随意撸了一把头发,站了起来:“多谢公孙关心。”
公孙昭却笑道:“我还要谢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架子,更是将手中的一个草环递了过来,“几日前若无你出手相助,只怕我此刻早已命丧黄泉。”
送她草环……可是结草相报之意?她倒是没看出来这养尊处优的公孙昭还有一手扎草环的本事。
那草环是公孙昭临时结的,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工巧匠,结草环的法子还是上辈子从翟山月地方偷师学来的,因此那草环实在是有些粗糙。但那玩意儿不是玉?也不是鹿肉,从价值上来说确实卑陋,可又是秦王长孙亲自结的,意义不同寻常。翟山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套在手上,说:“那天公孙中毒本来就不深,小臣只是运气好。”
他要是真吞了致死剂量的砷,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
公孙昭道:“但若非你及时帮我排出毒物,此时此刻我大约还躺在马车内奄奄一息。”
他说的是实话,那杯信台春中的剂量,虽然不至于让他死,却足够让他成为一个终日缠绵病榻之人。他是秦王的长孙,太子的嫡出长子,若无意外就会是将来秦国的继承人。但秦国绝对不会允许堂堂虎狼之国,王座上坐着的是个病弱之子。
前世他十三岁的时候身体还很康建,茁壮如同一株青禾,向阳死命生长,没人怀疑过他挑不起大秦之责,王大父也一直将他按照接班人培养,同太子无异。可长到十八岁时,公孙昭却突发疾病,之后终日与药石为伍,他差点失去继承秦国的资格。后来虽然在医士努力之下,渐渐调理得表面上和常人无异,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虽隐晦却事关国祚。
从云端跌落,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前世他病后不久,翟山月却突然消失了。那时候人人都在怀疑他的暴病同他有关,王大父更是派出不少人四处搜寻他的踪迹,始终未果,后有传言称有人在狄戎见到了他——他本就是翟狄人,翟狄被破之后贩为俘隶,这个结果也不出人意料。
就连公孙昭自己当时也以为是他背叛了他。直到咸阳城外那一夜他才恍然发觉,他的那场大病,应当不是翟山月所为,他也没在狄戎——否则他如何能在他仓皇逃窜出城的时候如神兵天降,又豁出性命要送他离开咸阳?
可他始终不明,当初翟山月为何要出走?
但问现在的翟山月,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他又说:“上回听闻你生病,本想探视,但叔父将你置于暗室静养,我也不便打扰。现在你的病可好些了么?”
翟山月心想,我这病是不会好了。
“有劳公孙牵挂了,小臣早已经无碍。不过是些小症罢了。”她客气地说。
公孙昭道:“之前彤言,你是因食鹿肉致病,我还担心了好久。”他终于放松地笑了一下,又说,“幸好后来出邯郸那日,我看你面色正常,才微微放心。”
翟山月心头一惊,他说他在担心她的病情?
那天关在小黑屋里头,她倒也听见了外头这位公孙昭和公子涉之间的交谈,说是担心因她之故耽误公子涉的出行。这会儿变成担心她了?她望向这个面色白净,一身贵气的少年,有些踟躇。
秦国是贩奴大国,奴对于国人来说不过是个物件而已。像她这种情况,临出发前生病,就像是马车轮子上掉了个零件,换个新的安上就行了,至于那个被换下来的小零件,没人会管被扔去哪里。她对自己的阶级有着很清楚的认知,因此当时公孙昭说,担心因为她而耽搁公子涉回国,她是信的。
现在你告诉我,你其实担心的是我的身体?
公孙昭看他惶惶然的神色,知道自己可能吓到他了。毕竟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年幼的隶人,从小窝在邯郸一亩三分地之间做着枯燥乏味的苦力,眼界很低,且根本没有想过将来他能建功立业,获封爵位。
他伸手拍了拍翟山月湿乎乎的肩膀,道:“我在邯郸一见你就颇为喜欢,想容你在我身侧随侍。你可知秦国二十等爵制?你虽然现在是圉隶,但只消在战场上获得军功,便可脱离奴籍,甚至获得封地食邑,不会一辈子都是奴仆的。昔日,五?大夫百里奚,也不过是晋姬媵奴,后来不照样官至相国。如果你愿意,将来可以做我的属官。”
翟山月被他的话吓得口不能言,瞪大了眼睛。她当然知道秦国二十等爵制,秦国全民皆兵,以人头换爵禄,极大刺激了秦师战斗力,所以才能从西部边陲小国成长为横扫六国之霸主。她也不是没幻想过将来靠着拿人头把自己的奴籍消去……
但由一个统治阶级奴隶主——还是全国最顶级的统治阶级奴隶主之一——的公孙昭来告诉她,要努力脱离奴籍、建功立业,朝着百里奚看齐……
“我……”她一时有些慌乱,连奴隶该用的自称都给忘了,“那个,多谢公孙提点,我,先去把头发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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