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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妃一听, 脸色苍白, 摇了摇头自嘲道:“我是劝不住你的, 你一向固执,小时候就这脾气,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更不会听我的……我只盼诸天神佛在上, 能令你回转心意。”
凌昭淡然道:“若真有神佛,天下又怎会有不平之事?”他的唇角微微扬起, 那笑却极冷:“这世上终究恶人横行, 可见神佛即便存在, 素日里也是闭着眼睛的。”
李太妃的手颤了颤,点点头:“好……好。你不敬兄长,也不敬神佛,早就是石头作成的心肠了!”
凌昭见母亲动怒, 不欲多言, 起身:“母亲息怒。”
李太妃见他有告辞的意思, 开口唤道:“你等下,跟我去见一见皇上。”
凌昭扬了扬眉:“皇上又哭闹了?”
李太妃看了他一眼, 缓声道:“不, 他有话与你说。”
小皇帝就住在李太妃寝殿后面, 这是李太妃特意安排的, 晚上只要小皇帝一哭, 她就能听见,方便过去陪他。
此刻,小皇帝午睡醒了,正在偏殿和两只动物玩闹,凌昭给猫赐名‘忠勇’,他就给狗赐名‘聪慧’,也算智勇双全。
他怀里抱着养的越发壮实的猫儿,小狗围着他的腿乱蹭,闹的他咯咯发笑。
太监报说李太妃和摄政王来了,满殿的宫人跪了一地,齐声道:“参见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千岁。参见太妃,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小皇帝不笑了,对于凌昭,他总是畏惧的。
李太妃挥手让下人都起来,揽过小皇帝,温柔的笑笑:“皇上,你不是说有话要同你皇叔说吗?我把你皇叔带来了,你快对他讲吧。”
小皇帝紧张地眨巴两下大眼睛,磨蹭一会儿,慢吞吞伸出小手,轻轻扯了扯凌昭的袖子,小声唤道:“……皇叔。”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喊出口,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李太妃听了,心里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
凌昭声音平静:“皇上有话请吩咐。”
小皇帝咬了咬嘴唇,走回了自己房中,隔着一会儿又噔噔噔跑回来,不管奶娘在后面‘皇上慢点、慢点’的呼声。
他摊开手,给凌昭看。
凌昭低下头,只见孩子掌心里放着的,竟是一小块玫瑰花糕。他皱了皱眉,问:“不知皇上何意?”
后边的奶娘忙跪下:“回王爷的话,这是皇上昨儿晚上的点心,是他最爱吃的,我们不让他吃太多,怕闹肚子,谁知……皇上偷偷藏下了一块。”
小皇帝仰头看着高大的男人,怯怯道:“皇叔,给你。”
李太妃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孩子。”又催促凌昭:“既是皇上给你的,还不快收下谢恩?”
凌昭对甜食素来没半点兴趣,奈何母亲吩咐,只能接过:“……谢皇上。”
小皇帝两只小手握紧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到旁边,把正蜷缩在椅子下舔爪子的猫儿抱起来,走回凌昭面前:“给你。”
李太妃疑惑道:“你皇叔送你的猫,皇上不喜欢吗?”
小皇帝摇摇头:“喜欢。喜欢忠勇,喜欢聪慧,但是都给皇叔。”他手一松,猫儿从他怀里跳下:“朕喜欢的都给皇叔……”他脑袋垂低了,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又伸手扯住凌昭的袖子:“……皇叔把母后还给朕吧,求求你了。”
李太妃一愣,顿时泪如雨下,俯身抱住小皇帝。
不止是她,就连周围负责伺候小皇帝的宫人,全都暗自垂泪,忍着不发出声音。
在这样的死寂中,突然有一名小宫女,膝行上前两步,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哀求道:“求王爷开恩,放过长华宫的江娘娘……”
因为恐惧,她的身子都在抖,嘴唇也发颤,却逼迫自己发出声音:“……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任凭王爷发落,可拼死也要开这个口……江娘娘真的是个好人,当年奴婢病的快死了,旁人要把奴婢移出宫去等死,不让奴婢脏了地方,是江娘娘……江娘娘好心,耗费心力救回奴婢一条命。”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卑微的身躯如同不堪重负,头越发低了,哭道:“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先帝的嫔妃中,所谓宽容善良的有好几位,但谁不知道那都是对上不对下的,对着先帝好性子,对着下面的人还不是随意打骂……只有江娘娘,奴婢的命便如蝼蚁,她也愿意伸出援手。求王爷……求王爷网开一面,就让江娘娘和皇上团聚吧!”
话音刚落,其他人也都跟着磕头:“求王爷恩准江娘娘和皇上团聚!”
凌昭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眼神难得柔软。
他自然不用任何人告知——他的晚晚,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过了会儿,凌昭告辞离去,李太妃跟出去好些路,左右无人,才用泛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不管你准备如何……昭儿,你若伤害晚晴和皇上的性命,便只当没有我这个娘罢!”
*
秦衍之一到长华宫,先是见到了宝儿。
宝儿吓的够呛,脸一下子白了。
秦衍之笑了笑,温声道:“别怕,只有我——王爷不在。”
宝儿松了好大一口气,跪下给他行礼。
江晚晴原本坐在窗下念书,容定在一边给她削瓜果吃,猛地听说秦衍之来了,她也不慌,先叫容定和宝儿出去招待,自己把用一块旧布包好的东西藏进袖子,然后施施然走出去见客。
秦衍之看见她,躬身行礼:“江娘娘。”
江晚晴微微一笑:“秦大人。”
秦衍之一怔,江姑娘和王爷自幼相识,和他自然也认识,这一句实在生分了。他抬眸苦笑:“担不起……娘娘就如从前一般,叫我一声衍之就好。”
江晚晴淡淡道:“你既然称呼我江娘娘,就该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秦衍之心知今天这一趟是份苦差,斟酌着字句道:“确实……七年了,期间发生太多事情……”
他看着眼前美貌依旧的女子,低声道:“娘娘对王爷也许多有误会,王爷在北地这么久,心里一直念着娘娘,也只念着娘娘。北地生活艰难,王爷别说是移情他人,就连贴身衣物的缝补活,都不愿让旁的女子动手——”
江晚晴柳眉微蹙:“本宫是摄政王的皇嫂,你休得胡言。”
秦衍之心中叹息不止,将王爷托付的帕子掏了出来,双手奉上:“娘娘,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王爷初次出征前,您赠予的这一方绣帕,是他七年来唯一近身的女儿之物。”
江晚晴接过来一看,确实是她多年前绣的,还牵扯出一段悲伤的记忆。
她和凌昭吧……怎么说呢。
古代谈恋爱不同于现代小情侣的缠绵,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千金小姐,每个月见几面,逢年过节聚一聚,就算青梅竹马了,平时也就书信传情,一眼万年。
在她心里,她和凌昭就跟网恋差不多……不,比网恋还差一等,毕竟她存了网骗的心思。
因此,那年凌昭奉命领兵出征,身为初恋白月光的她,怎能毫无表示,只好连夜做出来一方锦帕赠君。
可怜她对凌昭本没那么深的感情,绣的时候直犯困,一边绣一边打呵欠,好几次扎到手,疼的要命,还在帕子上留下几个小小的血点。
当然,这看在凌昭眼里,自然是深爱他的铁证——他拿到帕子后,先是冷着脸把她说了一顿,叫她以后别白费力气还弄伤自己,他身为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大丈夫,平时都用抹布擦脸的,根本用不着女孩子家的手帕,后来暗地里又把这条手帕宝贝得跟命根子似的,走哪带到哪,恨不得带进棺材里。
江晚晴凝视着手帕,忽然疾步走回偏殿,拿起一边的剪子,咔嚓就是一剪刀。
秦衍之神色剧变:“娘娘,不可!”
太晚了,撕拉一声,手帕从中裂开,就像燕子的尾巴孤零零地荡在空中,瞧着煞是可怜。
江晚晴拿出一早准备的东西,将这条断了的帕子系在上面,交还给秦衍之,郑重道:“秦大人,请您拿回去给王爷过目。还有几句话,劳烦您一并带上。”
秦衍之握在手中,只觉得那东西分外硌手,如有千斤重。
江晚晴直视他:“此生此世,我生是先帝的人,死是——”一想死了以后是要回现代的,忙改口:“——死了再说。总之覆水难收,我只求王爷赐我一死……甚至不需他亲自动手,托人带个口谕来也行。”
她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秦大人,你就帮我求求王爷,成全了我吧!他日我去后,在地底下也不会忘记替你祈福的。”
秦衍之沉默良久,苦笑道:“娘娘,非是微臣不肯,只是这话……除了您自己对王爷说,换别的人,谁说都难逃一死。”
江晚晴急道:“我自己跟他说了呀,他怎么听过就忘呢!”
秦衍之看着面前真情实感着急的江皇后,又想起自家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王爷,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前途渺茫。
*
回王府的轿子里,秦衍之把江晚晴托付的东西递过去,过了半天,仍没听见王爷有什么动静,不禁头皮发麻,比大战前还忐忑。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定下心神,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愣。
常年在外打仗,风吹雨淋的,凌昭的肌肤本是健康的古铜色,如今脸上却泛起异样的苍白,眼神只盯着那断裂的帕子,一声不吭。
秦衍之一颗心直往下沉,轻轻开口:“王爷,等到了府里,属下找个绣娘缝——”
凌昭冷冷道:“不必。”
接着又不说话了。
一路上并不颠簸,可秦衍之总觉得心跳乱的很,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平静。
半晌,凌昭的声音响起,低低的,压在人心口:“……对谁都这般好,只不肯对我好一些。”秦衍之正欲说话,又听他问:“这是何意?”
秦衍之定睛看了过去,只见早先江晚晴用布包好,又用帕子系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了一个清秀的‘贞’字。
他一时也没有头绪,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轿子到了王府门前,秦衍之先下来,撩起布帘。
凌昭刚走出来,便有一名老妈妈上前来,向他行了一礼,旁边站着两名婢女,原来是他小时候的乳娘,前段时间病了,这会儿大好了便过来请安。
他问了两句,本想转身进门,忽然停下:“衍之。”
秦衍之立即会意,把那块写着‘贞’字的木牌,拿给老妈妈看:“陶妈妈,您看……如果有一个女子把这东西给一个男子,代表什么意思?”
老妈妈眯起眼睛看了看,神色突变:“这……这是那姑娘给你的吗?”
秦衍之在王爷目光的逼视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是的。”
老妈妈怜悯的叹气:“那位姑娘许了人的吧?夫家不在了?”
秦衍之点头,惊讶:“您怎么知道?”
老妈妈更为同情,放缓声音:“木牌虽小,却是那位姑娘的决心——她是打算一生守着亡夫、亦或是为他殉葬的,将来盼着族人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以全她对亡夫的一片真心。唉,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年纪轻,看开点。”
秦衍之又是震惊又是尴尬,敷衍了老妈妈好一会儿,回头一看,摄政王早就黑着脸进去了,行走便如一阵疾风刮过,气势凌人。
他赶紧跟了过去。
凌昭一直进了书房,才停下来,寒声道:“你即刻去江尚书府上一趟。”
秦衍之心神一凛:“江姑娘对王爷是多有忤逆,可若用江家人的性命相要挟,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凌昭拧眉:“她待本王怎样,自是随她喜欢,只她存了自戕的心思,本王便一刻也容不得。你现在就去,不可耽搁。”
秦衍之忙拱了拱手:“张先生,对不住,没撞着您吧?”
张远微微摇头:“没有。秦大人这是急着去什么地方?”
秦衍之拉住他到一边:“倒也不急。”他见左右无人,叹了口气,道:“张先生来的正好,我正想请您帮我拿个主意。王爷交代我去查曾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带来问话。”
张远奇道:“不是问过两回了吗?”
秦衍之苦笑:“那是问公事,这算……私事。”
张远即刻了然于心:“……江皇后?”
秦衍之摊了摊手,压低声音:“现在已经变成江氏了,王爷如今不认江姑娘当过先帝皇后……”他停了停,又叹气:“……也许他心里,从来就没认过。”
张远点点头:“王爷这是想问什么?”
秦衍之咳嗽了下:“江姑娘坚称深爱先帝,对王爷已无半点情意,王爷可能想知道,这七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如此绝情。”
张远笑道:“那你去找个御前当值的太监来问问不就好了,为何发愁?”
秦衍之眉宇拧了起来:“王爷这几日忙于公务,日理万机,本就难得休息,晚上能睡两三个时辰都算多的——可他宁愿从这里面再挤出时间,思考江姑娘的事情……张先生,不瞒您说,我是害怕,这万一江姑娘心如磐石,不可回转,王爷会不会受不住打击?”
张远摆手道:“不至于。”
秦衍之道:“我也是担心。”
张远看着他,沉吟一会,抬头:“这样,你进宫,找找曾在先帝跟前伺候,又犯了错事被调走或被处罚的太监。”
秦衍之一点即通,微笑:“还是张先生想的周到。”
张远自谦道:“这算什么?咱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大事将成,只盼王爷能心情舒畅才好。”他远远望了眼书房的方向,好笑:“王爷真是……以后天下都是他的,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女人吗?”
*
秦衍之进宫后,不消半日便把一名年轻的太监带了回来。
王府的演武场外,小太监紧张得额头冒汗,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摄政王手执长刀、正在练武,一招一式气势如虹,便似劈风斩浪——日光下,刀刃的寒芒一闪,他吞了口唾沫,额头流下一滴硕大的冷汗。
他曾在先帝跟前当差,然而因为失手摔坏了一个前代花瓶,被御前大太监责骂一顿,发落去干宫里最苦最累的活儿,早就心生怨言,如今有替摄政王效力的机会,自然跃跃欲试。
凌昭其实也没在演武场待多久,不过是久不碰兵刃,练练手罢了,很快便走了出来,经过秦衍之身畔,对他点了点头。
秦衍之便带小太监去书房,边走边低声道:“记着——千般万般不是,都是先帝的错处,和江娘娘无关。”
小太监心知他是在提点自己,忙道:“多谢大人,奴才记清楚了。”
等到了书房外,秦衍之留下,示意小太监进去。
凌昭坐在书案后,擦拭着一柄利剑。
小太监这才看清楚,王府的书房特别奇怪,除了书架外,还有两架子的兵器,堆在角落里,长/枪大刀短剑应有尽有,怪可怕的。
凌昭看见他,抬了抬眼:“说。”
这简单而冰冷的一个字,如芒刺在背,扎了一下,小太监差点跳起来,磕磕巴巴道:“回、回王爷——奴才不敢对先帝不敬,只是有些事,奴才实在看不过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江娘娘实在可怜呐!”
凌昭手上的动作一停,目光映在剑刃上,比伤人的兵器更锋利。
小太监急于表现自己,一股脑的瞎说起来:“当年江娘娘刚进东宫,先帝便派了十个能说会道的老嬷嬷,天天在娘娘身边念叨女儿家的应当以夫为天,既然嫁了人便不能再有其他念想,十二个时辰不离身,还动辄罚娘娘抄写三从四德,娘娘经常深夜里一边抄,一边哭泣不止。更下作的是——先帝还、还造谣您的事迹。”
他偷偷瞥了眼书案后的人,仿佛不敢说下去。
凌昭眉目不动,只语气比冰霜更冷:“本王如何?”
小太监低下头,继续绞尽脑汁、胡编乱造:“先帝登基后,叫了几个北地的老婆子过来,成天在娘娘面前数落王爷您的罪状——说您在北边品行不端,因为军中寂寞,就……就强抢民女,下至十岁出头的良家少女,上至手下将领的妻女,只要您看上眼了就不会放过。还有,您每隔三日必定逛一次下三滥的地方,招妓作乐,每次一个姑娘还不够,要左拥右抱,起码两个才够……”
他偷偷抬起眼,才一触到摄政王的目光,立刻又垂下脑袋,跪着动也不敢动,汗流浃背:“这话听着荒唐,起初江娘娘也是不信的,但是说了整整七年,铁打的耳根子也软了。”
良久,上方传来冷冷的回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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