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他梦见自己坐在东西两阶之间,非夏非周,而是位于殷人出殡的位置……
“予始殷人也……却好周礼。”在梦中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孔子就被子路的大嗓门吵醒了,同时感受到的还有外面的寒冷天气。
“夫子,看看是谁来了!”
大声嚷嚷着掀开车帘后,子路钻了进来,他慢慢将孔子搀扶起来,别看他性格粗野,可对待孔子却十分用心温和——哪怕他自己也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子路本在叶公军中,随着赵楚停战,他才得以回到叶地。也巧,倔强了二十年后,孔子终于和赵无恤见了面,一场深谈,二人似是将这三十年的事都说通透了,他也终于愿意踏上归途,回到故乡。
一路上走走停停,算起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月,虽然有赵无恤提供的最为舒适的四轮马车,虽然中原的道路今非昔日,午道纵横,交通方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亭驿提供热水、吃食和歇脚的地方,在赵无恤的特殊关照下,孔子和子路等人,享受到了郡官出行的待遇。
哪怕如此,逆旅依然艰难,更别提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地面开始变得硬邦邦的,大风一吹,马儿都哆嗦,不愿意再走。
但他们一直没有停下,因为孔子在车里说了一句话。
“狐死必丘……”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时日无多,只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回到家乡。
腊月二十王五百年,由文王至今亦五百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今日麟兽现,难不成接下来就是凤鸟至,河图出?赵氏代周为天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为王侯,当真是天命所归?难不成,我这数十年来,做的全是阻挡天命的螳臂当车之举,仲尼啊仲尼,你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癫狂地大笑起来。
“夫子!”
见孔子又陷入了老糊涂般的迷茫状态,子路不愠,当头棒喝:“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你忘记那日赵侯对你说的话了么?”
这句话,喊醒了孔子,也只有子路,才敢这么对孔子说话,二人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是亦师亦兄弟。
“由,能从我到最后的,终究还是你。”从周易天命的圈子里绕出来的孔子这才清醒过来。
“我在叶地时便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了。但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人事,上通天理,能了解我的,大概只有上天了,故而在七十岁之后,开始钻研周易,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寄托。”
“可是那一日,赵子泰却当着我的面,说要取代周室,对三代进行扬弃,我本以为他要以天命所归自居。但他却又对我宣称,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命……”
因为年纪大了容易糊涂,所以孔子的脑子里,许多东西时有时无,可这个时候,他终于记起那日在叶县庐中,赵无恤对他说过的话了。
“在无恤看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赵无恤说,并不是因为出现了凤鸟、河图等吉兆,天下才太平,而是因为人的努力让世间变得更好,从而才有了治世,一些寻常的东西,才被视为吉兆。
他直言,孔子壮年时,是极其相信人事的,到了晚年,却寄希望于天命起来,这是走了歧路。
“老朽其实早看明白了,想要复兴周礼,回归三代之治,找回昔日人人相善,秩序有常的美好,是不可能了……人心,不古,形势,不许。而有雄心的诸侯,终究会嫌老朽的法子慢,不现实,他希望用自己的办法,来开辟一个新的时代,对外宣称天命在己,实则只相信人的力量。”
久久之后,孔子叹了口气,这个倔强的老人,终于在某方面认了输:“虽然无法认同他的一些做法,但这种对于人本的坚持,慎始善终的态度,我不如赵子泰。”
如此想来,再低头看去,麟兽身上的虚假光辉,也就消散殆尽了,只是一头臭烘烘吓得半死的野兽而已。
孔子放开了麟,对冉求道:
“没错,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从来就不曾有什么救世明王,也不曾有预先的征兆,只是老朽的一厢情愿罢了。放了它罢,这并不是吉兆,也不是什么不祥,只是一头可怜的畜生……”
ps:此处的麟,并非神话里的麒麟,而是一种很像鹿的动物,作者曾经在甘肃省博物馆见到过化石,或许孔子见到的麟,是这种动物遗存下来的一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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