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花神亦折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两年前的元宵吧，江南并不是年年都有雪，那天却应景地落了雪珠子。
    薄薄的雪缓缓落在大红的灯笼上，惹得烛花一跳一跳的，平白就添了好多游灯会的人家。
    花满楼穿着朴素的暖黄色袍子如约等在城隍庙。
    他身后正好是灯会猜了灯谜兑奖励的地方，虽然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也算是个彩头，不少人来兑奖，也就有不少人好奇如此俊美的公子是在等哪家幸运的姑娘。
    撑着伞走来的水青色身影还是往常一般的打扮，却也足够耀眼到让闺阁女儿家们看呆了。
    花满楼笑笑，事实上，从和杨牧之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对方的容貌与气质必定不凡。
    位置偏僻的小小古琴店几乎从未断了生意。日日都有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前往，或者把自己珍爱的古琴送来保养，或是来碰碰运气，说不定老板杨先生兴致好就来一曲呢？
    就连那条街上最是无赖不讲理的地痞流氓也不敢在古琴店门前喧嚣造次，见了他还恭恭敬敬一抱拳称一声“杨先生。”
    不过是因为他的生得好又举手投足间带了一两分江湖人少有的大家风范。
    察觉到自己等的人已在眼前站定，花满楼笑着摇摇头：“杨兄今日可要我好等。”
    杨牧之轻咳一声，他刚刚在不远处碰到几个姑娘跟他搭讪少不得耽误了一会，凭花满楼的耳力怎会听不到？不过是打趣他罢了。
    “是我失礼，不知道花兄可愿收下我的赔礼？”
    花满楼笑笑有些好奇：“不知道杨兄拿什么做赔礼？”
    收起伞，杨牧之从袖口拿出一个小纸条来：“我也不知是什么，不若去问问先生？”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朝兑奖励的地方走。
    今年负责守在城隍庙兑奖的是小城里的有名望的老先生，年近七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只是眼神不太好。
    杨牧之上前作了一揖：“先生，我们来兑奖。”
    老先生拿过小纸条凑在眼前看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看清上面的字：“哦哦，树儿睁开眼，小子屋下眠，良心缺一点，日落残兔边。不知道姑娘你猜了什么词？”
    这可真是个误会，杨牧之长相偏阴柔，身形又偏瘦弱，发冠上还簪了桃花枝，老先生眼神不好就把他当成了姑娘。
    花满楼就在一旁，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杨牧之自觉解释起来太过尴尬，只想着兑完奖就走干脆就没解释：“四个字，相见恨晚是不是？”
    听了他的回答，老先生眯起了眼睛嘿嘿一笑：“是也，是也。姑娘你在这等着，老头子替你拿彩头去。”
    说完，老先生就转身往后面去了，花满楼柔声开着玩笑：“花满楼果然是个瞎子，认识先生一年竟然不知先生是女郎。”
    杨牧之也不恼，顺着往下开玩笑：“那就巧了，我认识自己这些年，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女子。”
    话音刚落老先生拿了彩头回来正好是只红艳艳的同心结，塞到杨牧之手上，笑呵呵地说：“据说这同心结是开过光的肯定能保佑姑娘寻一个好姻缘。”
    这都哪跟哪啊，好在左右没人，杨牧之谢过老先生就急忙拉着花满楼出了城隍庙。
    “花满楼，送给你，我的赔礼。”杨牧之说着就不在意地把手中的东西塞给了花满楼当赔礼。
    元宵佳节，有笑闹着的小孩子提着从小摊子上买来的灯笼你追我赶好不热闹，杨牧之一个没防备就被撞了一下。
    他身旁的花满楼顺手一扯就把人扯到自己怀里。花满楼比杨牧之高半头，在他怀里更显杨牧之娇小。
    呼吸之间，甚至还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花满楼闻着怀里人淡淡的药香味，手里还拿着他送的同心结，平生第一次知道动心的滋味。
    恰好这时，一朵烟花在不远处的天空炸裂开来，一瞬间的光彩照在两人身上更添暖色。
    从往事里回过头来，杨牧之已经醉倒在地上，花满楼推推他：“牧之？牧之？你醒醒。”
    半晌过去都没有响应，花满楼叹口气，一手放于他肩胛骨下，一手放于他腿弯处打横将人抱在怀里。
    一阵风吹来，有花瓣落在二人身上，往日里最爱花草的花满楼却没心思去赏。
    他有心事。
    杨牧之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万梅山庄自己房间里的，四周黑乎乎地没有上灯，他却直觉似的觉得有人，没头没脑喊了一句：“花满楼？”
    坐在外间的花满楼早就听到他呼吸间的变化，只是一直没动，又听到他喊自己才出声：“我在。”
    喝酒的时候尽兴了，再醒来就该难受了，杨牧之一手揉着脑袋一边往外间走：“怎么在我这儿坐着？”
    外面天空只有一丝丝亮，花满楼把自己隐在黑暗里，声音听不出一丝破绽：“杨兄你醉得太深，我怕你夜里头痛，要不要再喝碗醒酒汤？”
    揉着脑袋，杨牧之这人酒喝多了就断片儿，他根本就没印象花满楼去后山找过他。
    “醒酒汤就不必了，那东西对我没用的。时辰不早了，花满楼你快回去休息。”
    “真的不用了？”
    “真的不用。”
    花满楼站起来，走得很慢，终于还是在开门前停了下来：“杨兄若是心中苦闷，怎么都好，少喝些酒吧，酒多伤身。”
    酒多伤身的道理，杨牧之这个大夫怎么会不明白呢，他摆摆手：“我记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房间的门缓缓关上，杨牧之拿起花满楼喝了一半的茶水长身玉立站在窗边看天空一点点明亮起来，太阳慢慢升起来。
    已经是新的一天。
    他不知道，与他一墙之隔的花满楼房间里，花满楼也没睡，而是在外间面无表情枯坐了一夜。
    当清脆的鸟叫声响起，花满楼揉揉僵硬的脸颊，梳洗后去找杨牧之却发现他早已不在房间。
    拦住一个路过的小丫鬟，花满楼问：“杨先生呢？”
    小丫鬟脸红彤彤的，低头恭敬地说：“杨先生在庄主的书房里。”
    花满楼谢过她转身要走，却被小丫鬟喊住：“花公子！您的东西掉了！”
    那是块做工算不得精细的翡翠坠子，小丫鬟捡起来送还到贵客手上，那贵客却仿佛视它如珍如宝小心稳妥贴身放着。
    情窦初开的小丫鬟还没喜欢过人，但也看过几本才子佳人的话本。
    那应该是他心尖尖上的人送的吧，她想。
    只可惜她猜错了，这玉坠子不是花满楼的心上人送的，而是自己捡的。
    昨日杨牧之和西门吹雪比武看似两人一动未动，其实内里早就分出了高下，这坠子就是那时候从他袖中掉落出来的。
    陆小凤只顾着看俩人比剑没注意到，还是花满楼听到了坠子落地的声音才发现。
    本来应该出声提醒杨牧之的，他也没出声，只是折返回来捡了这坠子才发现并不是杨牧之戴惯的那条，而是上官雪儿用来掉包的那条。
    纵使这样，他还是小心地擦拭干净贴身放着，想来是刚刚换衣服时没注意放的位置太过边缘，一经走动才掉在地上。
    这种来自杨牧之的小玩意，花满楼攒了整整一盒，从最开始的同心结，到后来生辰时候他送的扇坠，小木雕，平安符，琴弦等等等等。
    记得有一次，杨牧之还问花满楼是不是不喜欢他送的扇坠，怎么一直都没有用过。
    花满楼说怕被贼惦记上，其实是不舍得，不舍得拿出来给别人看，只自己想起来的时候打开盒子慢慢摸索就够了。
    一路想着心事，他本意是去书房寻人的，却被万梅山庄的管家拦了下来。
    “可是有什么事？”
    管家行礼之后先是表达了自己拦下他的歉意，然后将两封信递给他。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家徽。
    是花家来的信。
    花满楼拿出信来摩挲，第一封很简单一句话就能概括：父亲生病了，想念他这个最小的儿子，如果他心里还有父亲，就尽快赶回去花家探病。
    第二封也很简单，是来自自己的大嫂，直接拆了台说婆婆又帮他安排了姑娘等他回去相看，要他不要上当。
    说来有趣，应该有不少人好奇江南首富花家有七个儿子难道不会为了争家产大打出手吗？实际上不仅没人大打出手，反而家产像是块烫手山芋一般被推来推去。
    原因也有趣，继承了家产之后少不得就是花家家主，不仅要管理如此庞大的财富还要为家族里各分支调节调停，着实累人。
    所以各有其志并且在各自的领域大放光彩的花家公子们没一个愿意拦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花家老大，也就是花满楼的大哥花满轩比他年长十四岁，花满楼牙牙学语的时候，花满轩就已经成亲了。
    所以大嫂对他像是对自己孩子一样，当初如果没有大嫂的强烈支持，花满楼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自己搬出去百花楼住。
    现下知道他不想相看姑娘所以经常和公公婆婆对着干，帮花满楼通风报信，也是很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