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涵出完差之后, 开始着手整理从尚亦叶那得来的资料。
尚亦叶曾是陈连乔的学生, 除了与陈连乔同一时代的老将外, 尚亦叶是目前还存于世且最了解陈连乔的人。
只是这几日, 她不论做什么事, 心绪都不大平静。尤其是在晚上加班开会时, 她经常会感到一阵心闷。这时, 空气仿佛突然凝滞, 白日残留下来的热量都黏在空气里, 她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待一些急事处理完, 她才有空仔细回忆沈凝最近的状态。她转悠着笔,黑色的签字笔在她右手五指间灵活转动。
“邵, ”凌零推门而入时,签字笔刚好从她指尖脱落, “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她收好笔,应了声好。
军区食堂的格调类似供人休息喝下午茶的咖啡厅, 每桌都隔得很远,只要不大声喧哗, 细碎的嬉笑声配合门前偶尔摇动的风铃声,反而营造出一派和祥的氛围。
凌零选了一处位于角落,靠窗的位置, 窗外不远处即是盛放的红色花圃。灿烈的红花与碧蓝的天空相得益彰,互相凝望彼此, 仅此一眼似乎就要耗尽万年的光阴。
“你在想什么?”凌零拿菜单戳了一下她, 她缓缓转过视线, “没什么,在想小凝的事而已。”
“沈凝?”凌零摸了摸下巴,“她又做了什么?”
“没,你上次说你找到唐时雨的下落了?”邵涵压下心中的不安,一笔代过关于沈凝的话题。
“但又被她跑了,不过有意思的是,她那时似乎是要去见在外的褚罗。”
邵涵稍稍侧目,注意力很快被窗外的沈凝吸引。沈凝散着栗色的长发,白皙的皮肤在日光的照耀下近乎透明,颜色分明的瞳眸带着一丝漠然,迷彩色的训练服皱巴巴地挂在她身上。
左丘泠推她向前,她频频想逃开。
凌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啧”了一声,“她湿了。”
“……”
邵涵扶额,“我出去看看。”
她跨出门,远远地就听见了左丘泠囔:“我都看到了,你就去跟邵涵姐说嘛。”
“不要,我要回去换衣服。”
“邵涵姐那也有你的衣服,去哪不是换。”
“不去不去不去,你再说一句我就打你。”
沈凝波浪鼓似地摇头,拂开了左丘泠的手。左丘泠后退几步,金眸里跳动着怒火,“你再——”
声音戛然而止,邵涵挑眉。
左丘泠立即哒哒地上前,仰起小脸,颇为埋怨:“邵涵姐,沈凝她——”
邵涵脸色一变,推开左丘泠快步走向沈凝。左丘泠回头一瞧,沈凝倒在了地上,吓得她立即跟过去查看情况。
凌零见情况不对,也跟了过去。邵涵眉头紧蹙,先掐了一下沈凝的人中,沈凝弹动了一下,往她那头缩,瑟瑟发抖。
凌零低头,与左丘泠咬耳:“怎么回事?”
左丘泠收回放在沈凝身上的视线,幽幽叹了声气:“我看见她在吃马普替林,就问她怎么回事,她闷声不说,还想跟我动手,但她自己摔到水池里了。”
“她……”凌零敛起漫不经心的笑意,忧虑一闪而过。
邵涵抱起沈凝去了军区内的医疗室,凌零和左丘泠尾随在后。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当女医生挽起沈凝的衣袖时,一条条红褐色的刀口像红色的蜈蚣,蛰伏在皮肤表层,触目惊心。
女医生嗔怪道:“伤口都发炎了,怎么现在才来看?就算是alpha,这么玩,迟早也得退役。”
邵涵轻轻摩挲伤口的边缘,主动承认错误:“是我没能及时注意到,麻烦您了。”
女医生的眉目柔和了一些,看着邵涵的目光带了些许的赞许。
消炎时,沈凝“唔”了一声,淡而偏直的双眉眉头相互触碰了一下。邵涵按住她的手臂,避免她乱动。
左丘泠在一旁,忍不住出声问:“她没事吧?”
女医生摇头:“休息几日就好,不要再过度操练,再脱力一次,对身体总归不大好。”
“哦哦,”左丘泠点头,“谢谢王医生。”
邵涵坐在一旁,除了最开始第一句话外,没再说任何一句话。凌零揽住左丘泠的肩,左丘泠会意,默默离开了。
沈凝睡得很不踏实,眉头始终紧缩着,眉宇间弥漫的忧愁像深冬的夜色,浓重得化不开。
邵涵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头滚烫无比,仿佛要把人灼伤。
她静静地凝视沈凝的面容,目光逐渐放空。
像过了一个世纪,沈凝挣扎着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九了。除去偶尔摇曳的白色挂灯,整个房间竟再没其他声响。
沈凝心里打鼓,尤其是在邵涵睁开眼的刹那,她的心跳猛地加速到极致。喉咙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她干巴巴地发了几个音节,不成字。
“醒了?饿不饿?”邵涵按住眼脊,捏了几下。
沈凝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知道,邵涵知道了什么。她愣了一下,很快掩盖住心底的不安,咧开嘴角,软声道:“我想喝香菇鸡肉粥。”
“嗯,待会我去弄。”
说着,邵涵抽出手。
她虚握五指,手心有些粘腻。
邵涵面色如常,但相比刚出差回来的那会,多了一丝刻意的疏远。
沈凝很快察觉到邵涵不动声色地远离,急速的心跳趋于死寂。
谁都没有先开口谈起昏迷一事,邵涵给沈凝擦拭身体时,也只是嘱咐了她一句,注意不碰水。
两人都很了解彼此,默契地沉默的背后,是谁也不愿提及的话题。连着两日,邵涵时不时的出神,让沈凝有所察觉。
她清楚,邵涵大抵是猜到了她已经恢复记忆的事实。
她多次想开口跟邵涵解释,但一对上邵涵微微疑惑的眼睛,所有要坦白的话,都胎死腹中。
若是,是她想错了呢?或许,可能,邵涵并不知道她的状况,只是见她受了伤,想让她有所反省。
毕竟,邵涵以前气不过时,不都是这样的吗?
沈凝一直在劝自己想开点,可邵涵一走,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防线立即坍塌,崩溃的洪水卷起九丈高浪,一下又一下地冲撞她的心脏。滔天的水声像僧侣举木撞击铜钟发出的钟声。钟声沉稳有力,每一道回声都能穿山越岭,绵延不绝。
满山遍野,万物竞相生长,却仅有她一个人,能真切地听见那钟声。
沈凝忽然,不想再看见邵涵。
她魔怔一想,鬼使神差地换上干净的衣服,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医务室。
签字离开军区后,她马上犯了愁。因为跑得太快了,她的终端落在了医务室的桌上。没有终端,她就证明不了身份,自然也用不了钱。
从军区走回沈家,可以把双腿走断。
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人都出来了,再磨磨蹭蹭地回去,她觉得有些丢脸。
反正邵涵一般晚上七点才能看她,她出去溜一圈再回来也不迟,权当散散心了。
这么一想,她安心地往军区外走。因为地广人稀,她跑了好一会,才出到高速路。
跑累了,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冷腥的空气挤在胸腔内,钻心的疼。
粘腻的汗水从她额头一路滑到她下巴处,等积累了一些,才滴滴落下,那些不安与挣扎,随之而去。
极度的虚脱带来的是,放空式的解脱。浑身无力,似乎就能证明自己已经竭尽过全力了。
她抬起头,放眼望去,是绵延千里的枯黄草地。一缕夕阳,一寸寸地往青山所在的方向缩。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沉重的忧虑重回水底,水面平静无波。
等呼吸恢复平静,她提起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往回走。走比跑慢了很多,但沿路能看的风景却变多了。
从草地过度到森林,从薄暮进入夜晚,从离开到回来,沈凝花了约莫四个小时,偶尔跑,偶尔走,总算抵达了军区。
核对了身份后,她信步走在通向医务室的小石子路上。她回来得很是时候,刚好没有任何人在。
桌上的饭盒一动未动,蒸腾的热气凝结成水珠,粘黏在盖子表面。沈凝换好衣服,打开饭盒,一瞧,是月牙形的饺子。
白面饺子分开叠在饭盒的两侧,不同的馅分属于不同的阵营,都是她喜欢的。她举起叉子,一股脑的往嘴里塞。
两腮鼓起,她眨了眨眼,咽下去的同时,道不清说不明的眼泪掉了出来。
四下寂静,咀嚼的声音突兀而又隐蔽,唯有她能听清。
人或许都有那么一个时候,做错了事,虽然会难受,但不会轻易流泪。可当自己愧欠的人,始终一如既往,默默关心自己时,积压的感情便会一崩再崩,到了最后,化成一把锋利的刀刃,直指自己。
无数个“如果”的背后,是深埋的无能。而这世间最讽刺的是,一个无能的人,也曾妄想去保护另一个人。
沈凝胡乱擦掉模糊视线的眼泪,收拾桌上的残渣,一转身,邵涵定定地望着她。
她一怔,邵涵迈出腿,一步比一步快,直至将她拥入怀中。清冷的气息包裹住她,几根俏皮的发丝勾住了她的耳朵,瘙痒难耐。
邵涵的身上,还沾着夜间的温凉。
“你去哪了?”邵涵哑声问。
沈凝支支吾吾道:“出去走了走。”
邵涵抱紧她的腰,手臂隐隐有些颤抖。沈凝抱住盒子,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便下意识开口:
“放心啦,不会有人不长眼地看上我的。”
“不长眼”的人:“……?”
邵涵稍稍松开她,眼里晦涩不明。
“我……”
“嗯?”沈凝轻声应了一下,笑得有些牵强。邵涵的右手搭在她手臂上,慢慢滑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沈凝鼻头发酸。僵持了一会,邵涵主动后退了一小步,问:“你,恢复记忆了是吗?”
沈凝垂下眼帘,几度张嘴,千言万语,最终融汇成一声:“嗯。”
邵涵心情复杂:“什么时候的事,我离开之后?”
沈凝偷偷瞅了一眼邵涵,邵涵表面淡定得可怕,完全没有面对负心汉应有的愤怒和知道真相后的尴尬。
这样的邵涵,反而让她无所适从。她想过邵涵很多种反应,唯独不敢想这种反应。因为邵涵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比邵涵恨她更让她惶恐。
像对待陌生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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