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是什么样的心情?
邵涵以为, 她应是了解这种体会的人。她不止一次站在生与死的灰暗地带,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沈凝死而后生。而她只能待在原地,望着沈凝一步一个血印朝她走来。
沈凝一路浴血奋战, 她却只能站在远处,抬头仰视。
邵涵凝视照片里的人, 素指稍一用力,沈凝灿烂的笑容立即歪到了另一边。
照片“咔嚓”一响, 响声短暂而清脆。
闻声,邵涵松展开眉心, 用大拇指的指腹压平相片折叠时产生的褶皱。她重新装好相片,摆正镂空雕刻有花的相框。
无声凝望片刻, 她戴上眼镜,低头继续写新会议的策划书。
晚上七点左右, 她回到自己在军区里的公寓,收到了一封寄给她的信。信封里没有书信, 只有几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都一样,一米多高的向日葵丛中,沈凝或弯腰或抬头, 阳光落在她脸上, 皮肤呈现出透明的质感。
沈凝的目光错开了镜头, 眸子总是低垂着,不哭不闹的模样让邵涵分外揪心。
她将照片揣进外套兜里, 联系了凌零的终端。终端那头沉寂了一分钟, 左丘泠疑惑的声音打破了尴尬:“邵涵姐?”
邵涵愣了一秒, “凌呢?”
“她出去办事了,大概晚一点才回来。邵涵姐你是找她有什么事吗?”
左丘泠关切的询问让邵涵有些难开口,沈凝去的地方,凌零没说,她也没敢问。她怕自己一旦知道了,就再也没办法忍住不去找沈凝。
她答应过凌零,她会等沈凝主动回来,在此之前,她会专心地做自己的事。
邵涵垂眸,对着空气兀自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问题想问她,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明天再找她聊吧。”
说着,邵涵准备挂断通话,左丘泠拔高声调,叫了她一声:“邵涵姐!”
“怎么了?”
左丘泠沉默半晌,轻声询问:“那些照片你收到了吗?”
“嗯,原来是你寄的。”
她起初还以为是沈凝寄来的。
左丘泠咳了几声,清嗓子。
邵涵的眉心有些突,她对左丘泠即将要说的话似有所感。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随即同时打住话,留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但结果,彼此都默契地沉默了。
左丘泠先反应过来,“咦”了一声:“我说,邵涵姐你什么时候去看沈凝啊?她老在那问我这事,我觉得怪烦人的。”
邵涵暗捏了把汗,左丘泠大大咧咧的问话使气氛缓和了不少。她走出卧室,背靠在弧形的栏杆上。
她看了眼房间。
落地台灯散发出的光晕将卧室分割成了明暗两半,床上的被子对折叠在床侧,床下有两双鞋子在相互依偎。
盯了一会虚掩的门,她转身背对门口。
略微斟酌,她顺着左丘泠的话道:“她怎么跟你说的?”
左丘泠憋了口气,像是一下子放开了,语速加快,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关于沈凝在农场里如何搞破坏的“事迹”。
邵涵听得很认真,通过左丘泠的描述,她的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沈凝这一个多星期来日常的生活状态——
燥热的午后,稻草堆在一起,散发出湿热的枯草味,沈凝戴着一顶圆形的草帽,嘴里叼着颗草,除了在拍照时摆拍外,其余的午后都窝在牛棚里跟其他小动物抢阴凉地。
她甚至能看到,沈凝冲慵懒的马儿龇牙咧嘴时,露出的两颗虎牙:也能听到那娇蛮的哼气声。
沈凝一如往常,欺软也欺硬。
想着想着,邵涵低下头,轻笑了两声。
左丘泠听到她的笑声,停顿了几秒,愤慨稍褪,理智渐回。
耳边少了左丘泠的背景音,邵涵立即停下了自己的幻想。
左丘泠幽幽一叹,换了一个抱枕,把下巴埋进枕头里,嗡气了一声。
“邵涵姐,你是不是还在介意沈傻子失忆时做的事?”
邵涵:“嗯?”
左丘泠提高了一些声音,但邵涵还是听出了她轻微的颤音:“我看她也知道错了,你不如再原谅她一次?”
邵涵一时被她问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闷声不响。
左丘泠的心情一下子低到了谷底,她突然道:“邵涵姐,对不起。”
这下,邵涵更加懵了。
她无奈道:“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没关系的。”
“不是,”左丘泠说,“我说的是,是……”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顿时冷静沉着:“淮江一战时,那次行动应该是我去的,但我那时不知怎么了,推给了沈凝。”
一些难以启齿的话揭开了过去的一角,沉默就像猛兽待死前无声的目光,令人背后发毛,冷汗涔涔。
邵涵率先反应过来,感到了一阵好笑:“你不会一直觉得,是你的错才导致了我跟小凝变成这样的吧?“
左丘泠闷闷地“嗯”了一声。
邵涵微不可微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要是这样就好了。可她心里明镜似的,她十分清楚,她跟沈凝之间横着一条巨大的鸿沟,而造成她们如今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她们自己。
她弯下腰,放缓了语速:
“你这么想,小凝也不会多开心的。她就你一个朋友,我想,就算她当初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也会选择去的。”
左丘泠哼哼几声:“她要是知道我这么想肯定会很开心的,然后把错全推到我身上。”
邵涵哑然失笑,左丘泠这么想,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吐槽完沈凝,左丘泠最后问了一句:“那邵涵姐,你要去找她吗?我觉得她很想你的。”
“不知道。”邵涵模棱两可地回答了。
左丘泠嘟囔了几句,没再劝说什么,只是感慨道:“她命真好,能遇见你。”
邵涵挂了电话,嘴角渐渐耷拉。
要说命好,应该是她才对。若对象不是沈凝,她不会有机会一步步变成今天的模样,她也不会知道心动与失落的双重滋味。
虽然结果差强人意,但和沈凝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她过得很自在。只要沈凝在,她就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沈凝不在,即使身处闹市,她也只觉得自己只身在冰天雪地中,漫天的雪花严严实实地遮住她来时留下的脚印。
想得出神时,她不知不觉地下了楼。
一些刚结束夜训的军官看到她,都疲倦地打了招呼。
她拢紧外套,轻轻点头,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
皎月的光辉冷淡清凉,冷杉树依次排开,由远及近,注视过往的行人。
她往杉树林外走,月光破碎成星光,铺满了一地。影子跟着她的步伐,上下浮动。
越靠近营区大门,她心跳得越紧,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她的每一次心跳,都会带起阵阵闷痛。
等她到了大门,站岗的列兵扫了她一眼,一动不动,眸色漆黑如夜。她鬼使神差地穿过通行道,出了营区。
营区外只有一条宽敞的马路,以及被修剪成各式艺术形状的灌木丛。没有遇到想象中的人影,她低呵出了口冷气。
杵了两三分钟,她搓了搓手,拉高外套的领子,遮住了鼻子以下的脸部。她刚一动,旁边的灌木丛立即发出????的响声。
站岗的列兵投来询问的目光,她抬起右手,示意他不用管。
细碎的响声持续了好一会,又归于安静。
邵涵疑心是不是有野猫流落在外,便放轻步子,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草丛。
一道警惕的目光射向她。
她定神一看,沈凝正蹲在地上摆弄一个破碎的八音盒。
沈凝皱起眉头,用力嗅了嗅生了锈一样的空气,随即瞪大了眼睛,蹭地站起。
邵涵看了看地上零碎的东西,疑惑道:“这是什么?”
“没,没什么。”沈凝忙蹲下身,一股脑地把东西给收了起来,装进一个布袋里。
邵涵捡起她遗落的一块贴片,攥在了手心里。铁片被她捂热了,她才递给沈凝。沈凝“咦”了一声,低头捏住铁块的一角,她趁机揽住沈凝的肩头,抱住了一愣一愣的人。
“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沈凝挣扎地抬起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褐色的眸子里满是干净的夜色,触动了邵涵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你东西呢?”
沈凝举起巴掌大的布袋,撇了撇嘴:“他们不让我走,我偷偷跑出来的。我跑得太急了,就什么都没带。”她没带任何行李,除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的八音盒外,她身上连张能用来消费的磁卡都没有。
邵涵抱紧她:“回去吧。”
沈凝点了点头。
她牵起沈凝的手,带着沈凝回了自己的公寓。沈凝什么也没带回来,于是只能穿她的睡衣。
好在两人身材接近,沈凝穿她的衣服勉强还合身。等沈凝洗好澡出来,邵涵已经帮她把八音盒给重新组装好,以及下好了一碗面。
沈凝捧着碗,喝了一口热汤,纤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
邵涵屈手撑着下巴,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这几天玩得还开心吗?”
沈凝不假思索地点头:“开心。”
“呃,也不是那么开心。”沈凝躲开她的目光,撩开耳侧的碎发,小声道,“你又不来找我玩。”
“你,”邵涵张了张嘴,想到左丘泠的情况,还是犹豫地问了,“在介意以前的事?”
沈凝呛住了,憋红了脸,剧烈地咳嗽。邵涵起身,绕到她身后,一手扶住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一手拿起水杯,递到她嘴边。
她缓过气后,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水,有几滴水从她嘴角溢出,滴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邵涵抽出纸,点了点她的嘴角,忍不住嘱咐:“慢点喝。”
沈凝重重点头,表情认真:“嗯!”
邵涵失笑,一时间,她不再想谈过去的事了。
沈凝吃饱后,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发呆。邵涵处理好碗筷,关掉客厅里的灯,跟着爬上了床。
一开始,两人分居两地,谁也没靠近谁。直到她关了灯,沈凝才挪动位置,坐到她身边,张开双手,连带枕头一起,抱住了她。
柔软的枕头挤压在她们之间,反倒让她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满足。
沈凝将脸埋在她脖颈右侧,湿热的呼吸打湿了她的耳根下的皮肤。房间里开着暖气,可直到沈凝压上来的一刻,她方觉得温暖。
她抬手,轻拍了几下沈凝的后背。
“我这几天没去哪,就在隔壁的花苑星,凌零让我去种花,她每天都要来验收成果。她不满意,我就得改。”
邵涵轻勾嘴角。
凌零这绝对是在报复沈凝,沈凝那时候可是拔了不少她的花。
沈凝委屈巴巴道:“我不会弄那些东西,糟蹋了很多花,花农都排挤我,还不给我吃饭。还有人暗中监视我,我今晚才跑出来的。”
邵涵不好说凌零什么,也不好不说什么,她绞尽脑汁,只好无声地轻拍沈凝。沈凝收紧手臂,呵出的气席卷到了她耳垂。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沈凝道。
“我知道了。”邵涵手一顿,轻声道,“是不是困了?睡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她现在是想通了,沈凝不懂的事还有很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她在教导沈凝,突然间,她就想要沈凝如同常人一样,去思考她们之间存在的隔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沈凝蹭了蹭她的下巴,软软的头发弄得她下巴有些瘙痒。
“你听我说,”沈凝硬气道,“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也不会,脾气还不好,也不懂你。你不喜欢我,我不怪你。但是这些我以后都会改的,你别喜欢别人,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
沈凝越说越急,但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邵涵给她顺气,仔细一想,立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凌零又拿什么事唬她了。
“好,你别急,慢慢说。”
沈凝哽了几次,像打嗝的人,说出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不连贯。
温柔的夜色里,沈凝湿漉漉的眼睛分外漂亮。邵涵拿开遮住她眼睛的落发,像对待绝世珍宝一样,细细亲吻她的眼角。
“我都知道的,我也想你。”
沈凝抽了一下肩膀,带着点鼻音:“真的吗?”
邵涵没有说话,而是拿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回答沈凝的问题。
碍事的枕头从两人怀中滑落到外头,一路滚到地上。
沈凝俯下身,虔诚地吻她的锁骨。
邵涵拉上被子,裹住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头,淡淡道:“睡觉。”
沈凝不敢造次,换了个姿势,侧面朝她。
她自从知道沈凝晚上看不见之后,睡觉时再没做过多的掩饰。她赤|裸裸地注视沈凝的面容,每次入睡前,她都要暗自将沈凝的容貌描绘一遍,将人刻进她的记忆。
这么做多了,她甚至比沈凝自己更清楚,沈凝每日每年的细微变化。有时候,她甚至会以为,沈凝的身体才是她的身体,她们之间发生了灵魂互换。
沈凝熟睡时,右手会虚握成拳,抵在脸颊边。邵涵一等到这动作,她就再无所顾忌,目光肆意地掠夺沈凝每一处的肌肤,而熟睡中的沈凝毫无所知。
她轻拿起沈凝的另一只手,将其放在自己腰上。沈凝任由她摆布,一摸到她的腰,便自动靠近了她,缩进她怀里。这些动作几乎浑然天成,配合有序,练习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邵涵抚摸沈凝精致立体的五官,嘴角缓缓上扬。
她们早已不再年轻,至少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度过了太多波澜不惊的岁月,以至于她的激情渐渐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慢慢消失了。
但她发现,只要对象是沈凝,再平淡的日子,她也觉得有滋有味,充实自足。
她已经过了那个失去爱人便不能活下去的年龄。现在的她,虽然还是无法接受沈凝的死亡,但至少,她能够依靠过往,度日如年地活下去。
说实话,她对沈凝失忆的那两年记忆也不是多清楚,毕竟后来她旧伤连着新伤一起折腾,她一年多的时间都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中,神智算不上清醒。
那会她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不大清楚,自然没精力关注独自过了一年多的沈凝。
她不介意沈凝误伤她的事,她在意的,从始至终,一直都是沈凝对她的感情问题。
可经历了那么多,她连这些执念都淡得差不多了。纠结、彷徨、挣扎了那么久,她最想要的,原是身旁这人在晴朗的天空下,能够笑意灿烂地朝她奔来。
邵涵弯了弯眼睛,红唇印在沈凝额心:
“晚安。”
沈凝往她怀里拱,闷“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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