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杭州城外黄沙铺道,圣驾浩浩荡荡来了。可离圣驾一箭之遥,竟有两家迎亲的,唢呐声声,爆竹阵阵。皇上坐在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看,好生欢喜:“朕怎么净看到娶亲的?”
张善德随行在马车旁,回道:“皇上,兴许是日子好吧。”
高士奇、阿山等官员肃穆而立,望着远处猎猎旌幡。几丈之外,百姓们低头站立,没人吭声半句。陈廷敬混在百姓里头,并不上去同高士奇打招呼。高士奇也不会朝百姓们瞟上半眼,自然看不见陈廷敬。
圣驾渐渐近了,高士奇等老早跪在官道两旁。直到圣驾停了下来,高士奇才低头拱手跑到道中跪下奏道:“奴才高士奇恭迎圣驾!”
阿山也跪在道中,奏道:“奴才两江总督阿山率杭州官绅百姓恭迎圣驾。”
百姓们齐刷刷跪下,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陈廷敬身着便服,从百姓中走出,低头走到圣驾前跪下:“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高士奇早知道陈廷敬出宫多时了,并不怎么吃惊。阿山刚才见着位百姓装束的人直往前走,正担心有人犯驾,不想此人却是陈廷敬。李启龙吓一大跳,慌忙抬头去看那人是谁,又想看看阿山在哪里。索额图见李启龙左右顾盼,立马叫纠仪官上前拎了他出来。
阿山忙朝皇上叩了几个响头,道:“恳请皇上恕罪!余杭知县李启龙为接圣驾殚精竭虑,刚才一时忘了规矩。”
李启龙早吓成一摊烂泥,汗出如浆,不知所措。皇上道:“免了李启龙的罪,仍旧入列吧。”
李启龙爬了起来,退列班末,叩头不止。徐乾学正站在太子旁边,悄声儿道:“太子殿下,地方官员该到的都到了,我看了看只有杭州知府刘相年没到!”
太子说:“刘相年接驾不恭,皇阿玛早知道了。”
正说着,刘相年浑身湿漉漉气喘喘地跑了来,悄悄儿跪在后头。皇上抬头看看,问道:“刚才来的是谁呀?”
刘相年忙叩头拜道:“臣杭州知府刘相年迎驾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太子怒斥道:“刘相年,你衣冠不整,像个落汤鸡,这个样子来接驾,这是死罪!”
太子说着,回头望望皇上。皇上见刘相年这副模样,心里自然不快。陈廷敬禀道:“皇上,刘相年预备皇上检阅水师,领着民夫搭台子,在钱塘江里泡了个通宵,方才从河里爬上来。”原来昨儿夜里,陈廷敬知道了圣谕讲堂的事,急忙叫刘景去找刘相年。刘景去了知府衙门,才知道刘相年到钱塘江搭台子去了。
皇上冷冷望了眼刘相年,回头对众官员说:“你们都起来吧。朕这会儿就不下来同你们叙话了,走吧。”
官员们站起来,低头退至道路两旁。道路两旁跪满了百姓,皇上停驾下车,道:“乡亲们,你们都别跪着,起来吧。”
百姓们又是高呼万岁,却没有人敢起来。皇上又喊道:“起来吧。你们都是朕的好子民,朕见着你们高兴。起来吧。”
这时,张乡甫把一个卷轴高高举过头顶,喊道:“杭州士子张乡甫有诗进呈皇上!”
太子接过卷轴,递给皇上。皇上大喜,打开卷轴看了,脸色骤变。左右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大气不出。不料皇上又笑了起来,口里称好。太子伸手去接诗稿,皇上却没有给他,只道:“好诗,好诗呀!朕先拿着,还要慢慢看。”
张乡甫仍是低头跪着,并不说话。皇上却道:“张乡甫,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张乡甫慢慢抬起头来,见皇上正对他微笑着。可皇上这微笑叫张乡甫不寒而栗。皇上转头望着众百姓,喊道:“大伙儿都起来,你们老这么跪着,朕心里不安哪。”
阿山看看索额图和太子,便叫道:“起来吧,皇上让你们起来。”
百姓们这才慢慢站起来,却不敢拍膝上的泥土。
皇上微笑道:“多好的百姓呀!阿山,请些百姓随驾去西溪山庄,朕要赐宴给他们。”
阿山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先替百姓叩谢皇上恩典!”
阿山回头吩咐李启龙,悄声道:“你去挑些人,挑干净些的,不要太多,十个就够了。”
又听皇上说道:“对了,把张乡甫得叫上啊。”
皇上上了马车,百姓们再次跪下,高呼万岁。圣驾走过,李启龙落在后面挑人。他头一个挑的便是张乡甫,道:“张乡甫,皇上要赐宴给你!看样子你小子走运了!”
张乡甫连连摇头,道:“我不去。”
李启龙脸色变了,道:“你想抗旨?真是不识好歹!兴许是皇上瞧上你了。你真要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李某人啊。”
李启龙随后又挑了十来个百姓,道:“你们随本老爷到西溪山庄去,皇上要赐宴给你们。”
挑出来的人个个半日回不过神来,喜也不知,惧也不知。只有张乡甫自知凶吉未卜,满腹心事。
圣驾径直去了高家西溪山庄,高士奇率全家老小跪迎,喊道:“臣高士奇率全家老小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早已换过肩舆,下了轿来,往早先安放的龙椅上坐下,道:“高士奇,朕见你们家一团和气,吉祥兴旺,很高兴。你高家可谓忠孝仁义之家呀!”
高士奇伏身而泣,叩谢不止。皇上说了许多暖心的话,才道:“士奇起来,叫你家人都起来吧。”
高士奇揩泪而起,叫全家老小起身,徐徐退下。皇上见罢高士奇家里的人,再命阿山上前说话,阿山低头快步上前,涮袖而跪,高声唱喊:“西湖映红日,钱塘起大潮。皇恩浩荡荡,东海扬碧波……”
皇上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道:“阿山,你有话就直说吧,凭你肚子里那点文墨,说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话。”
阿山顿时脸红,道:“臣阿山进宴两百桌,进奇石、珠玉、古玩、古字画若干,这都是江南父老自愿贡呈。”
皇上笑道:“阿山,朕千里迢迢来杭州,你请朕跟朕的臣工们吃顿饭,还说得过去。你送那些珍宝、古玩跟古字画干什么?真是百姓自愿的?”皇上说着便望望陈廷敬,原是多年前陈廷敬就说过,大凡下头讲百姓自愿的事,多半是假的。只是皇上心里高兴,并不想太认真了。
阿山道:“百姓爱戴我皇,倾其所有进呈皇上都是心甘的。”
皇上摇头笑道:“你这话又不通了。百姓果真倾其所有,朕就眼睁睁望着他们饿死?”
皇上说的自是随意,却把阿山吓着了:“皇上恕罪!皇上知道阿山书读得不多,不会说话。”
皇上又道:“好了,朕并没有怪你。高士奇,朕想到你家四处看看。”
皇上去了高家花园,道:“南方就有南方的好处,你看这树木花草,北方是长不出的哦!”
高士奇笑道:“这些树木花草今儿沐浴天恩,会长得更好的。”
皇上哈哈大笑,说:“高士奇,朕想给你写几个字。”
高士奇这边忙跪下谢恩,那边早有太监飞快拿来了文房四宝,放在小亭的石桌上。皇上连写了两幅字,一曰“忠孝仁义”,一曰“竹窗”。高士奇跪接了皇上墨宝,又是伏泣不已。
皇上在这里游园子、赐字,陈廷敬、张鹏翮一班大臣也都跟在后面。刘相年品衔低些,总是站在远处。张鹏翮见刘相年面色疲惫,心里暗自感慨。皇上身边正热闹着,张鹏翮便悄悄儿同陈廷敬说话:“皇上前几日私下问我浙江官员谁的官声最好,我对奏说杭州知府刘相年官声最好。可今日我觉着皇上对刘相年好像不太满意。”
陈廷敬道:“张大人果然慧眼识珠。刘相年性子耿直,又不伍流俗,在浙江官场上得罪了很多人。”
张鹏翮笑道:“我记得,当年是您在皇上面前举荐了刘相年。”
陈廷敬正想找张鹏翮联手保刘相年,便说:“只可惜,刘相年这回可要倒霉了!”
张鹏翮忙问是怎么回事,陈廷敬便把阿山密参刘相年,徐乾学暗中派人向刘相年索银子,高士奇故意选江水湍急处搭台子诸事大致说了,却瞒住了刘相年把妓院改作圣谕讲堂的事。
张鹏翮气不打一处来,却碍着这会儿正在侍驾,便轻声说道:“我治河多年,沿河督抚道县都有知晓,这个阿山官品最坏!徐乾学、高士奇也是不争气的读书人!”
陈廷敬道:“我虽然把沿途所见所闻都密奏了皇上,可并没有想好要参谁。若依国法,可谓人人可参,少有幸免。可皇上会答应吗?我让皇上知道天下没几个清官了,我就完了;我让天下人知道大清没几个清官了,天下就完了。”
张鹏翮也低声道:“陈中堂所思所想,正是下官日夜忧心的啊!我这些年成日同沿河督抚们打交道,可谓忍气吞声!我太清楚他们的劣迹了,可治河得倚仗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在皇上面前说他们半个不字!皇上也不想知道自己用的官多是贪官坏官!若依往日年少气盛,我早参他们了。”
没多时,张善德过来恭请皇上用膳。西溪山庄大小房间、亭阁、天井都摆上了筵席。皇上在花厅坐下,太子胤礽在驾前侍宴,其余臣工及随行人员各自按席而坐。
皇上举了酒杯,道:“朕这次南巡,沿路所见,黄河治理已收功效,更喜今年谷稻长势很好,肯定是个丰年。百官恪尽职守,民人安居乐业,一派盛世气象。朕心里高兴,来,干了这杯!”
自然是万岁雷动,觥筹交错。皇上吃了些东西,身子有些乏了,先去歇着。
宴毕已是午后,各自回房歇息。陈廷敬正要回房,却见张乡甫过来拜道:“中堂大人,您说打赌皇上会把画还我的,什么时候还呀?”
陈廷敬心想这张乡甫也真是倔,便道:“皇上刚到杭州,您的画皇上都还没见着哩。”
张乡甫说:“我听说阿山大人这回收罗古字画若干,真假难辨,都让高大人一一过目。我就怕被他看做假的随意丢了。”
听得这么一说,陈廷敬就猜着张乡甫的古画八成是回不来了。米芾真迹甚是难得,高士奇哪肯进呈皇上?这时,又见索额图正在不远处同人说话,陈廷敬心里忽有一计,道:“乡甫先生,那位是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大人,此次皇上出巡一应事务都是他总管,您去找他说说。您只说自己进呈的画是米芾真迹,应是今人难得一见的神品,千万小心。”
张乡甫稍有犹豫,就去找索额图。陈廷敬掉头转身往屋里走,没多时就听得后头索额图骂张乡甫好不晓事。陈廷敬头也不回,回房去了。
陈廷敬刚进屋,徐乾学进来叙话,问:“陈中堂,皇上派您下去密访,可下面接驾照样铺张。您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廷敬笑着敷衍道:“皇上差我先行密访,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啊。”
徐乾学笑道:“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皇上身边几个人的。”
陈廷敬反过来问徐乾学:“徐中堂知道下面为何仍然铺张接驾?”
徐乾学顾盼左右,悄声道:“索额图指使太子沿途给督抚们写了密信。”
陈廷敬道:“事涉太子,可要真凭实据啊。”
徐乾学摇摇头,道:“不瞒您说,皇上早就察觉太子胤礽暗中交结大臣,着我派人暗中盯着。我已拿获送信的差人,手中有了实据。”
陈廷敬甚是吃惊,问:“徐大人想怎么办?”
徐乾学叹道:“太子毕竟是太子,况且太子所做都是索额图调唆的。”
陈廷敬琢磨徐乾学的意思,低声问道:“徐大人意思是参索额图?”
徐乾学点头道:“正是!参掉索额图,我们都听陈中堂您的!首辅大臣,非您莫属!”
陈廷敬连连摇手:“徐中堂千万别说这话!我陈廷敬只办好自己分内差事就行了,并无非分之想。”
徐乾学情辞恳切,道:“我不想绕弯子,直说了吧,想请陈中堂和我联手参倒索额图!”
陈廷敬想了想,说:“徐中堂,你我上折子参索额图都不明智。”
徐乾学不解:“为什么?”
陈廷敬道:“朝中上下会以为你我觊觎首辅大臣之位,这样就参不倒索额图。”
徐乾学问:“您是怕皇上这么想吧?”
陈廷敬道:“明摆着,谁都会这么想的!”
徐乾学问:“您意思怎么办?”
陈廷敬说:“有更合适的人。”
徐乾学摸不准陈廷敬的心思,噤口不言。陈廷敬笑笑,轻声道:“高士奇!”
徐乾学一拍大腿,道:“对啊,高士奇!高士奇对索额图早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啊!何况他只是个四品少詹事,别人不会怀疑他想一步登天。”
徐乾学转眼又道:“陈中堂,高士奇敢不敢参索额图?他在索额图面前就是个奴才,对索额图既恨且怕,他恐怕还没这个胆量啊!”
陈廷敬说:“他没这个胆,我俩就把胆借给他。高士奇巴不得索额图早些倒台,你只要告诉他我俩都会暗中帮他,他必定敢参的。你和高士奇过从密切,你去同他说。”徐乾学连声说好,出门而去。
徐乾学走后,陈廷敬闭目沉思,脑子里翻江倒海。刘相年那日告诉他徐乾学暗中派人索贿,他心里便有参徐之意。今日更见徐乾学野心勃勃,日后必成大奸,他肯定会深受其害。不如现在就把他参了。阿山之劣迹实在叫人难以忍受,陈廷敬想此人不除也必祸及到自己。刘相年是他当年推举的廉吏,如果让阿山密参刘相年得逞,陈廷敬就有失察滥举之嫌。高士奇也不能再容忍,却用不着陈廷敬去参他,索额图自会收拾他的。陈廷敬思来想去,决意自己不必出面,只叫刘相年参人。刘相年已身负诸罪,又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他拼死一搏或许还可自救。
陈廷敬再仔细想想,觉着料事已经甚为缜密,便让刘景去请了刘相年。刘相年进门见过礼,陈廷敬便说:“相年,你做事也太鲁莽了!”
刘相年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问:“中堂大人也知道了?”
陈廷敬道:“妓院改圣谕讲堂,杭州城里只怕人人皆知了,只有皇上还不知道。”
刘相年也有些后悔,道:“此事确实做得荒唐,可事已至此又如何呢?我到底是为着省些银子。中堂大人,还望您救救相年。”
陈廷敬道:“你不如自救!”
刘相年问:“如何自救?”
陈廷敬道:“你去参阿山和徐乾学!”
刘相年听了,愣了半日,说:“我何尝不想参他们?可人家是二品大员,我参他们是蚍蜉撼树啊!况且我品衔不够,如何参人!”
陈廷敬说:“我想好了,你可以托人代奏。”
刘相年望着陈廷敬,拱手而拜,道:“好,只要陈中堂肯代奏,我掉了脑袋也参!”
陈廷敬摇头道:“你我渊源朝野尽知,我替你代奏,别人会怀疑我有私心。你可找张鹏翮大人!”原来陈廷敬早算准了,张鹏翮肯定会答应代奏的。张鹏翮本身就是刚直耿介之人,他对阿山、徐乾学之流早就厌恶,只是他经过多年历练,少了些少年血性,才暂时隐忍。如今刘相年危难之时相求,依张鹏翮平生心性,必定仗义执言。
刘相年略略一想,点头道:“好!我反正性命已在刀口上,管他哩!陈中堂,我这就去找张大人!”
陈廷敬说:“好,我相信张大人会答应。相年,你不必把我们的话告诉张大人,免得他多心,反而不好。我自会暗中帮你!”
刘相年走了,陈廷敬本想躺一会儿,却没有半丝睡意。他想自己躲在后头密谋连环参人,是否太狠了些?狠就狠吧,这狠字是逼出来的。倘若再不下狠手,国无宁日,自己日后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忽有公公过来传旨,命陈廷敬觐见。陈廷敬不知皇上有何吩咐,急忙赶了去,却见皇上正在赏玩字画,索额图、张鹏翮、徐乾学、高士奇一班大臣已在里头侍驾。
皇上道:“杭州果然有好东西,你们俩也来看看。”
张鹏翮道:“看古字画,陈廷敬、高士奇是行家,我是外行。”
陈廷敬留意看了,居然没有米芾的《春山瑞松图》,心里便存了几分疑惑。再仔细看了几幅,真的全是赝品。心想高士奇简直胆大包天,拿假字画骗了皇上几十年。
皇上却是十分高兴,连连称好。陈廷敬并不点破,只看时机再说。兴许不需陈廷敬点破,只要高士奇参索额图,索额图就会说的。陈廷敬猜着索额图已知道张乡甫进呈了米芾真迹,皇上那里未必就有。
赏画多时,皇上命大臣们退下,只把陈廷敬留了下来,道:“廷敬,你一路密访,有些事情不必声张,朕知道就是了。你看个折子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竟是浙江将军纳海的密奏,说的是冒充诚亲王的歹人已经擒获。那歹人唤作孟光祖,为镶蓝旗逃人,假冒诚亲王招摇诓骗五年之久,所经数省竟无人识破,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两江总督阿山,或馈送银两、马匹,或馈送珠宝、绸缎,都受了骗。
皇上道:“孟光祖所经地方文武官员都有失察之责,待刑部详细审问,必严追细究!”
陈廷敬想来好生后怕,便道:“臣在杭州与刘相年偶遇,过后再细细奏与皇上。臣这会儿要说的是刘相年看出假诚亲王有诈,跑来同臣商量。臣叫他设法稳住歹人再作道理,不曾想竟叫歹人跑了。臣未能及时缉拿孟光祖,也是有罪。”
皇上道:“廷敬,你是有功的。幸得你及时密奏,不然歹人还要作恶多时。刘相年也算眼尖,唉,这个刘相年,朕这会儿不说他了。廷敬,此事甚密,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陈廷敬辞过皇上,回到房间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幸亏刘相年没赶上送银子,不然他同刘相年两人都罪责难逃。皇上刚才说起刘相年便摇头叹息,可见阿山参人的密奏皇上必定信了。陈廷敬心里便多了几分担忧,怕自己连环参人之计失算。但箭已离弦,由不得人了。好在自己没有露面,既可避祸,又能暗中助人。
晚上,皇上命阿山觐见。原来高士奇参索额图的折子、张鹏翮代刘相年参阿山和徐乾学的折子,都已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心情极坏,却不想在外头发作,都等回京再说。只想先召阿山说说,嘱他凡事小心。
阿山早在外头恭候多时了,听得里头传出话来,忙领着两个姑娘进去了。阿山见过皇上,朝后头招呼道:“进来见驾吧!”
皇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碎步上前行礼。皇上异常震怒,斥骂道:“阿山,你这是什么意思?美人计?你当朕是什么人了?”
阿山慌忙跪了下来,道:“皇上恕罪!”
皇上拂袖而起,气冲冲地走到外头去了。皇上边走边吩咐张善德:“把索额图、胤礽、陈廷敬、张鹏翮、徐乾学、阿山、高士奇都叫来!还有杭州知府刘相年!”张善德应了一声,吩咐随侍太监传旨。
阿山战战兢兢去了索额图那里,只道皇上发火了,如何是好!索额图先问明白,才道:“你干吗吓成这个样子?兴许是皇上不称意,换两个吧!”
阿山哪里再敢换人,只道:“索相国,还送人呀?卑职可是怕掉脑袋啊!”
索额图笑道:“听老夫一句话,皇上也是人!”
阿山问:“换谁呀?”
索额图说:“换梅可君和紫玉吧。”
阿山说:“紫玉可是给索相国您预备的,梅可君是太子要的。”
索额图道:“只要皇上高兴,老夫就割爱吧。太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这会儿要紧的是把皇上侍候好。”两人正商量着,公公传旨来了。索额图同阿山忙去了高家客堂。
皇上黑着脸坐在龙椅上,大臣们低头站作几行。皇上道:“朕一路南巡,先是看到黄河大治,心里甚是高兴。后来却越看越不对劲儿,进入江浙,尤其到了杭州,朕就高兴不起来了。白日里你们看到朕慈祥和蔼,满面春风,你们以为朕心里真的很舒坦吗?”
皇上冷眼扫视着,大臣们谁也没敢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叫人透不过气,外头传来几声猫叫,甚是凄厉。皇上痛心至极,道:“朕脸上的笑容是装出来的,朕是怕江浙百姓看了不好过!”
皇上说着,拿起几案上的卷轴,道:“这是杭州一个叫张乡甫的读书人写给朕的诗,颂扬圣德的,你们看看!”
皇上说罢,把卷轴哐地往地上一扔。张善德忙捡起卷轴,不知交给谁。皇上道:“让阿山念念吧。”
阿山接过卷轴,打开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江南办事一……反了,简直反了!”阿山没有再念下去,直道张乡甫是个头生反骨的狂生。皇上却逼视着阿山,喝道:“念下去!”
阿山双手颤抖,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江南办事一贪臣。百年父老歌声沸,难遇杭州几度春。这……还有一首,忆得年时宫市开,无遮古董尽驼来。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反诗,反诗,皇上,这是反诗呀!”
皇上怒道:“什么反诗?骂了你就是反诗了?你不听朕的招呼,大肆铺张,张乡甫骂你的时候把朕也连带着骂了!”
索额图上前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应把张乡甫拿下问罪。”
皇上问道:“张乡甫何罪之有?他说的是实话!”皇上敲着几案,“朕这里有几个参人的密奏,本想回京再说。这会儿朕已忍无可忍,索性摊开了。参人的,被参的,都在这儿,你们谁先来呀?”
大臣们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这时,高士奇突然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参索额图!”
索额图顿时目瞪口呆,脸色铁青,怒骂道:“高士奇你这个狗奴才!”
皇上拍案骂道:“索额图,休得放肆!高士奇你参他什么,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
高士奇道:“索额图调唆太子结交外官,每到一地,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给督抚,如此如此嘱咐再三。阿山其实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驾的!”
胤礽立马骂了起来:“高士奇,你这老贼!”
皇上拍椅喝道:“胤礽,你太不像话了!”
胤礽跪了下来,奏道:“皇阿玛,高士奇凭什么说儿臣写密信给督抚们?”
高士奇正在语塞,徐乾学上前跪下:“启奏皇上,臣奉旨给阿山写的密诏送到杭州的时候,太子给阿山的密信也同时送到了。臣已拿获信差,这里有信差口供,正要密呈皇上。”
张善德接过口供,递给皇上。皇上匆匆看了口供,抬头问太子道:“胤礽,朕且问你,你从实说。如果抵赖,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你别后悔。”
胤礽低头道:“皇阿玛问便是了,儿臣从实说。”
皇上问:“你是否给阿山写过密信?”
胤礽嗫嚅道:“写过,但儿臣只是嘱咐阿山好生接驾,不得出半点儿纰漏。”
皇上指着太子,骂道:“胤礽你真是大胆!你若不是别有用意,为什么要写密信给督抚们?他们是朝廷命官,只需按朕的旨意办事即可,用得着你写密信吗?什么好生接驾!你说得再轻描淡写,督抚们也会琢磨出你的深意来!”
胤礽期期艾艾,嘴里只知道说“儿臣”二字。皇上气极,喝道:“你不要再狡辩了!”
高士奇知道终究不能冒犯太子,又道:“启奏皇上,太子所为,都是听信了索额图的调唆。”
索额图哭喊起来:“皇上,高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
皇上瞟了眼索额图,道:“索额图,没人冤枉你。朕忍你多时了,只想看你有无悔改之意。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朕派你去随侍。你骑马直到太子中门才下马,单凭这条,就是死罪!太子交结内臣外官,朕早有察觉,都是你调唆的!”
索额图只是哭泣,道:“臣冤枉呀!”
皇上道:“索额图闭嘴!朕现在还不想把你们怎么样,明儿朕要检阅水师,朕仍要扮笑脸,你们也得给朕扮笑脸!要死要活,回京再说!”
索额图揩了把眼泪,道:“臣参高士奇!”
皇上听了,顿觉奇怪,竟冷笑起来,道:“朕还没接到你的折子呢,你参高士奇什么呀?”
索额图奏道:“高士奇事君几十年,一直都在欺蒙皇上。当年他进呈皇上的五代荆浩《匡庐图》原是假的,只花二两银子买的,真迹他花了两千两银子,自己藏在家里。这事陈廷敬可以作证!”
陈廷敬万万没有想到索额图居然知道这桩陈年旧事,一时不知如何说话。皇上已惊得脸色发青,正望着他。陈廷敬忙上前跪下,道:“高士奇进呈假古董,臣的确有所察觉。但臣又想高士奇是玩古行家,臣只是一知半解,也怕自己弄错了,倒冤枉了他,便一直把这事放在心里。臣反过来又想,不过就是些假字画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何必为此伤了君臣和气,就由他去了。臣未能及时禀奏皇上,请治罪!”
皇上叹道:“陈廷敬到底忠厚,可朕却叫高士奇骗了几十年!”
索额图又道:“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宝若干,真假难辨,都叫高士奇一一甄别。今日进诗的那个张乡甫,说他家有幅祖传的米芾真迹《春山瑞松图》,被余杭县衙强要了来。臣早知高士奇一贯伎俩,去看了贡单,里头果然没有这幅米芾真迹,说不定他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献给皇上了。”
皇上冷笑几声,道:“难怪张乡甫诗里说,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朕本以为诗里并无实指,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高士奇,高家,忠孝仁义呀!”
索额图接着又奏道:“皇上曾有御书‘平安’二字赐给高士奇,高士奇就把皇上赐给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他本应感念皇上恩德,却大肆收贿。即使没事求他,也得年年送银子,这叫平安钱。若要有事求他,更得另外送银子。这事臣早有耳闻,念他是臣旧人,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宠,臣就一直没有说他。”
皇上怒道:“索额图,你如此说,倒是朕包庇他了!”
高士奇跪伏在地,浑身发软,半句话也不敢狡辩。一时没人说话,张鹏翮忽又上前奏道:“杭州知府刘相年参徐乾学、阿山,臣代为奏本!”
皇上心里早就有数,大臣们却是惊了。徐乾学和阿山两相对视,都愣住了。皇上又冷笑道:“还说今儿是黄道吉日,杭州四处是迎亲的!朕说今儿是最晦气的日子!高士奇参了索额图,顺带着也参了胤礽。索额图反过来又参高士奇。刘相年这会儿一参就是两个!刘相年,你自己上前说话!”
刘相年上前跪下,问道:“皇上想知道杭州为何一时那么多人娶亲吗?”皇上火冒三丈,道:“朕不想知道!”
刘相年却道:“皇上不想知道,臣冒死也要说。皇上南巡,便有随行大臣、侍卫托阿山在杭州买美女,此事在民间一传,就成了皇上要在杭州选秀。百姓不想送自己女儿进宫的,就抢着成亲。阿山还预备了青楼女子若干,供皇上随行人员消遣。”
阿山把头叩得梆梆响,道:“皇上,刘相年胡说,他自己犯下死罪诸款,臣已上了密奏,正要上前参他,他却恶人先告状!”
徐乾学跪下道:“臣同刘相年素无往来,他参臣什么?”
皇上瞪了眼睛,道:“阿山、徐乾学,朕此时不许你俩说话。”
刘相年又道:“那些青楼女子这会儿都在各位大人房间里候着哪!”
张善德本是轮不上他说话的,这会儿却也奏道:“启奏皇上,奴才手下有个小太监刚才说起,余杭知县李启龙正往各位大人房间送女子,问奴才这是怎么回事儿。”
皇上怒不可遏,拍案道:“荒唐!阿山混蛋!你当朕是领着臣工们到杭州逛窑子来了!”皇上太过震怒,忽觉胸口疼痛,扪胸**。胤礽吓坏了,喊了声皇阿玛,想上前去。皇上抬手道:“胤礽不要近前!朕还死不了!”
胤礽退了下来,跪在地上哭泣。大臣们都请皇上息怒,地上哭声一片。张善德忙奏道:“皇上,您先歇着吧,今儿个什么都不要说了。”
皇上扪胸喘息一会儿,说:“朕这会儿不会死,刘相年、徐乾学和阿山有什么罪,你接着说吧。”
刘相年跪奏道:“徐乾学罪在索贿,阿山罪在欺君。阿山上了参劾臣的密奏,徐乾学知道后,马上派人到杭州找到臣,只要臣出十万两银子,他就替臣把事情抹平。臣顶了回去,一两银子也不给。阿山明知皇上不准为南巡之事再兴科派,他却仍在下头大搞接驾工程,要臣在杭州建行宫。虽然暂时不向百姓要银子,只要圣驾一走,仍是要向百姓伸手的。”
徐乾学连连叩头道:“刘相年无中生有!”
阿山不等徐乾学讲完,又叩头道:“启奏皇上,臣是否有罪,日后自然明白。臣参刘相年的折子已在皇上手里,这会儿臣还要参刘相年一款新罪!”
皇上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龙椅里,说:“今日可真是好日子啊!参吧,参吧,你们等会儿还可以接着参,看参到最后还剩下谁。刘相年还有什么新罪,你说呀?”
高士奇知道阿山想参什么,抢着说道:“臣参刘相年只有一句话,他居然把妓院改作圣谕讲堂!”
皇上如闻晴天霹雳,一怒而起,吼道:“刘相年,朕即刻杀了你!”
刘相年道:“臣并不是怕死之人,臣只是还想辩解几句。”
皇上道:“这还容得你辩解!来人,拖出去!”两个侍卫上前,拖着刘相年出去了。大臣们忙请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皇上道:“朕这次南巡,就担心下面不听招呼,特意命陈廷敬先行密访。陈廷敬已把沿路所见,一一密奏给朕了。你们各自做过的事,休想抵赖!陈廷敬,朕想听你说几句。”
陈廷敬知道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说,皇上也特意嘱咐过。他略加斟酌,道:“他们各自所参是否属实,过后细查便知。但要参刘相年,还得加上一条,接驾不恭!刘相年因反对阿山借口接驾,向百姓摊派,阿山便命刘相年专门督建行宫。刘相年故意拖延行宫建造,岂不是接驾不恭?刘相年对臣说过,杭州有那么多官宦之家、豪绅大户,随便哪家都可以腾出来接驾,何必再建行宫劳民伤财?他知道皇上崇尚简朴,迟早会下旨停建行宫,因此故意怠工,为的是少花银子。”
皇上原以为陈廷敬真是要参刘相年的,听这到里,很是生气,说:“陈廷敬,原来你是替他摆好。他纵有千好万好,只要有这讲堂一事,便是死!”
陈廷敬奏道:“妓院改圣谕讲堂,确实唐突。刘相年说杭州督府县同城,县里有圣谕讲堂,知府衙门何必再建?他说便宜盘下那家妓院,也是为着省些银子。臣倒有个建议,全国凡是督府县同城的,都只建一个讲堂。”
皇上听陈廷敬虽说得有理,可刘相年把妓院改作讲堂,岂可饶恕,便道:“陈廷敬,难怪你处处替刘相年辩护啊!朕想起来了,刘相年可是你当年推举的廉吏!”
张鹏翮心想陈廷敬再说只会惹怒皇上,自己叩头道:“启奏皇上,刘相年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哪!只是他为人过于耿直,从来都不被上司赏识。阿山同高士奇为了害刘相年,置皇上安危于不顾,故意选了河水湍急的地方,命他一夜之间搭好台子,预备皇上检阅水师。好在刘相年有百姓拥护,他自己也在水里泡了个通宵,硬是在急水中搭了个结结实实的台子!臣恳请皇上宽贷刘相年!他实是难得的忠臣!”
皇上仰头长叹,道:“好啊,你们都是朕的忠臣啊!你们都是忠臣,你们都退下吧!”
这时,一员武将低头进来,跪下奏道:“臣浙江水师提督向运凯叩见皇上!臣仓促接到皇上检阅水师的谕示,赶着安排去了,没有早早来接驾,请皇上恕罪。”
皇上正在生气,只道:“你起来吧。”
向运凯仍是跪着,道:“启奏皇上,臣有一言奏告。”
皇上问道:“你又是要参谁呢?”
向运凯不明就里,惊愕片刻,道:“皇上,臣并不是要参谁。臣奏告皇上,时下正是钱塘江起潮之季,能否恩准检阅水师时日往后挪挪?”
皇上道:“钱塘潮都怕了,还叫什么水师?你们都下去吧。”皇上说罢,起身回屋。文武官员都默然拱手,望着皇上出门而去。
外头听得皇上雷霆震怒,忙悄悄儿把那些青楼女子全都赶走了。皇上气冲冲往屋里走,仍是骂道:“混账!王八蛋!朕待他们至诚至礼,他们还要贪,还要欺朕!朕连自己的儿子都靠不住!这就是帝王之家呀!”
张善德跟在后头,不停地劝皇上消消气。皇上进屋坐下,扪着胸口道:“朕这里头痛呀!朕指望着君臣和睦,共创盛世,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贪,要欺朕!”
皇上说着竟落下泪来,张善德也跪地而哭。正在这时,里间屋子传出了声声琵琶,一个女子和着琵琶唱道:“西风起,黄叶坠。寒露降,北雁南飞。东篱边,赏菊饮酒游人醉。急煎煎砧声处处催,檐前的铁马声儿更悲。阳关衰草迷,独自佳人盼郎回。芭蕉雨,点点尽是离人泪。”皇上止住眼泪,侧耳静听。张善德想进去看个究竟,皇上摇摇手,不让他进去。
原来下头把那些青楼女子都弄出去了,却没人想到皇上屋里还有梅可君和紫玉姑娘。梅可君正幽幽怨怨地唱着,皇上背着手缓缓进来了。梅可君背对着门口,并不知道皇上来了。紫玉却吓得身子直往后退。皇上朝紫玉摇摇头,叫她不要害怕。
梅可君弹唱完了,抬眼看见紫玉那副模样,方才回过头来。梅可君事先已知道自己是来侍候皇上的,马上跪下:“民女梅可君叩见皇上!”紫玉见状也忙跪下,到底年纪小,不知该怎么说。皇上并不生气,便把梅可君和紫玉留下了。
第二日,皇上乘坐肩舆,微笑着出了西溪山庄,起驾检阅水师。山庄外头早是人山人海。百姓们黑压压跪下,山呼万岁。沿路上也站满了百姓,只要见了御驾,立马跪下。皇上知道这都是阿山做给他看的,却仍是慈祥而笑。
检阅台黄幔作围,旌旗猎猎,台子正中早摆好了龙椅。皇上在黄幔外下了肩舆,走向检阅台,坐了下来。文武官员分列两侧,垂手而立。抬眼望去,钱塘江上战船整齐,不见首尾。船上水兵齐戴插花头巾,肃穆而立。
皇上道:“闽浙海洋绵亘数千里,远达异域,所有外洋商船,内洋贾舶,都赖水师以为巡护。各路水师镇守海口,巡历会哨,保商缉盗,以靖海氛,至为关切。”皇上低头望着向运凯,“向运凯,索额图经常说你能干,虽是渔夫出身,却深谙水上战术。朕想看看,操演吧。”
向运凯上前谢恩,奏道:“臣谢皇上夸奖!钱塘水师共有大号赶绘船五艘,二、三号赶绘船各十艘,另有沙战船、快唬船、巡快船、八桨船、双篷哨船等各十数艘,水兵三千五百人。恭请皇上检阅!”
向运凯下令操演,钱塘江上顿时万岁雷动,响遏行云。皇上点头而笑。又听得锣鼓阵阵,杀声震天。岸上哨台旌旗挥动,忽见十来艘船划得飞快,眨眼间就把后头船只抛开一箭有余。
皇上问道:“那是什么船?”
向运凯奏道:“回皇上,那是巡快船,专为缉盗之用。皇上再往那边看,正放着纸鸢的是大号赶绘船。”
皇上又问:“放纸鸢干什么?”
向运凯回道:“作靶子。”
向运凯正说着,听得鼓声再起,巡快船上的弓弩手回身放箭,纸鸢纷纷落下。
皇上微微而笑,道:“水兵多是南方人,练就这般箭法,也是难得。”
再看时,江上船只已各自掉头划开,很快近岸分成南北两阵。又听得鼓声响过,各阵均有数十文身水兵高举彩旗,腾跃入水,奋力前趋,游往对岸。
皇上问道:“这是练什么?”
向运凯回道:“这是比水性。优胜者既要游得快,手中彩旗还不得沾了水。”
文身水兵正鱼跃碧波,又见各船有人顺着桅杆猿攀而上,飞快爬到顶尖四下瞭望。又听几声鼓响,桅杆顶上水兵嗖地腾空入水。皇上正暗自称奇,却见水兵顷刻间在十丈之外蹿出水面,鱼鹰似的飞游到岸。
向运凯见皇上高兴,奏道:“皇上,这是哨船侦查到敌船了,上岸报信儿。”
这时,一位副将在旁朝向运凯暗使眼色。向运凯悄悄儿退下,问:“什么事?”
副将说:“提督大人,只怕要起潮了。”
向运凯远远望去,果然江海相连处,一线如银,正是潮起之兆,暗自担心。
皇上见他两人在耳语,脸色有些不快,问:“什么事不可大声说?”
向运凯上前跪下,道:“臣恳请皇上移驾,只怕要起潮了。”
皇上笑道:“朕当是什么大事哩!昨夜朕就说了,正要看看你们水师经得起多大风浪。倘若钱塘潮都抵不过,如何出外洋御敌?”
向运凯不敢再奏,退立班列。但见潮水越来越近,白如堆雪。江中水兵都是深谙潮性的,他们望见远处白浪涌来,顾不得旗舞鼓响,纷纷翻身上船。船上水兵也不再听从号令,划船靠岸。向运凯急令属下指挥船队继续操演,不得乱了阵脚。无奈风生潮起,船只又实在太多,顿时你挤我撞,叫骂连天,那船有在江中打转的,有翻了个底朝天的。近岸船上水兵仓皇跳江,回游上堤。
皇上脸色阴沉起来,骂道:“向运凯,这就是你的水师?”
向运凯慌忙跪下请罪:“臣管束不力,请皇上降罪!”
皇上训斥道:“朝廷年年银子照拨,你把水师操练成这个样子!一见潮起便成乌合之众,还谈什么御敌!可见上上下下都是哄朕的!不如奏请裁撤,你仍回家打鱼去吧。”
皇上正在骂人,只听得江上呼啸震耳,潮头直逼而来。大臣们都跪了下来,恭请皇上移驾。皇上却是铁青着脸,望着排空直上的潮头,定如磐石。忽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恰如雪崩。侍卫们旋风而至,把皇上团团拱卫。潮水劈头盖脸打下来,君臣百多人全都成了落汤鸡。大臣们跪的跪着,趴的趴着,哀求皇上移驾。
皇上仍是端坐龙椅,望着江面。江上潮声震天,雪峰乱堆,白龙狂舞。大臣们不敢再言,全都跪在地上。台上黄幔早已掀得七零八落,侍卫们忙着东拉西扯。等到潮水渐平,黄幔又把检阅台遮得严严实实了。
再看钱塘江上,已是樯倾楫摧,浮木漂漾。向运凯此时只知叩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臣罪该万死。
皇上怒道:“真是让朕丢脸。下去!”
向运凯把头直叩得流血,道:“皇上,臣自是有罪。臣昨夜不敢参人,今儿臣冒死也要参人了。朝廷银子确是年年照拨,可从户部、兵部、督、抚层层剥皮下来,到水师已没剩多少了。银子不够,打船只好偷工减料,旧船坏船亦无钱修整,怎能敌得过狂风巨浪!”
皇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甚是吓人,道:“朕本想回京再说,看样子只好快刀斩乱麻了。革去索额图一等伯、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交刑部议罪!革去阿山两江总督之职,交刑部议罪!高士奇既然回了家,就不用再回京城了,就在家待着吧。念你随侍多年,朕准你原品休致。”
皇上降了罪的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口不能言,只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臣还想多侍候皇上几年呀!”
皇上鼻子里哼了两声,道:“免了吧,朕手里的假字画、假古玩够多的了,不用你再去费心了。这次在江南弄到的那些字画,无论真假,一律物归原主!”
高士奇退下,皇上又道:“徐乾学也快到家门口了,你也回去吧。”
徐乾学跪在地上,惊恐万状,道:“罪臣领旨,谢皇上宽大。”
皇上瞟了一眼陈廷敬,道:“陈廷敬,还多亏刘相年这台子搭得结实,不然今儿朕的性命就送在这里了。朕饶了他大逆之罪。可他说话办事全无规矩,叫他随朕回京学习行走。”
陈廷敬便替刘相年谢了恩,并不多言。皇上心想陈廷敬密访几个月,沿路官员行状尽悉掌握,他只是如实密奏见闻,却不见他参人。可见陈廷敬确实老成了,大不像往日心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倘若见错参人,难题到底都是出给朕的,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员都斥退了?辅国安邦之相,就需像陈廷敬这般。皇上哪里知道,这回大臣们参来参去,都是陈廷敬一手谋划!
皇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又道:“胤礽回京之后闭门思过,不准出宫门半步!”
胤礽哭道:“儿臣没做什么错事呀!”
皇上仍是抬着头,声音不大,却甚是吓人:“胤礽!你要朕这会儿当着臣工们的面,把你的种种劣迹都说出来不成?你太叫朕失望!”
钱塘江此时已风平浪静,水兵们正在打捞破船。皇上半日无语,忽又低声说道:“还有个人,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余杭那个可恶的知县,杀了吧!”
黄幔外头,远远地仍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自然不知里头的情形,只道见着了百年难遇的盛事。皇驾出了检阅台,仍是威严整齐,外头看不出一丝儿破绽。君臣们都已换上了干净衣服,坐轿的仍旧坐轿,骑马的仍旧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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