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泥土地黝黑湿软,他手掌覆压下的泥土疏松细腻,有种蓬松却厚重的质感,日光滋润后摸着还挺暖和的,水汽被蒸发了不少,泥土一点儿都不沾手。
裴裕呆愣了一会儿,一时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到了这肥沃的黑土地上。
他站起身来,谨慎地四处张望,只见他周身的泥土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破碎的木板、木块,还有一些大石块,七零八落地堆在土地上。
虽然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但眼见着被废墟压盖着的黑土地,裴裕心底里涌出一股怜惜的感情,竟开始弯腰捡起了废墟破烂,堆在同一处,越堆越高,显露出来的黑土地也越来越多,他甚至在掀开一湿润的木板后,瞅见了底下扭着身体钻进泥土里的胖蚯蚓……
他两手都沾了尘土,向四处望去,约莫只有六米见方的地是能看得清、走得过的,再往外,全都是稀薄却朦胧的雾。头顶的日光正好,裴裕慢慢琢磨出来,他能看得清的就只有这三十六七平米的土地。
等到几乎把能走过的泥土地上的废墟都清理在一块儿,裴裕已是累得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他早就看见了有一孔泉眼,两个巴掌那么大,往外无声细流着清亮剔透的泉水。那涌流出来的泉水汇聚成一条浅浅的溪,一半在雾里,一半在这里。
裴裕走过去,迟迟没有掬一捧水,因为这泉水太澄澈干净,或许下游会有人取水饮用。他怕自己手上的尘土污了水源。
坐在泉眼附近阴凉处歇息时,裴裕望着一股股缓缓涌出的清泉,想到“泉眼无声惜细流”的诗句,只觉整个人都舒畅愉悦了起来。
看泉水看得久了,裴裕发现水底下似乎有东西闪了下,银白光闪耀,他起身过去蹲下一看,迟疑着伸手勾了起来,这是条项链,吊坠是银白色的雏菊钥匙坠,也不知是谁不小心掉这里了。
丢项链的人肯定会着急,裴裕干脆拿着项链继续坐着等。日光越来越烈,他在阴凉处也感觉到泥地水汽蒸发冲上的热气了。刚刚清理废墟后的疲乏也一齐涌上来,裴裕渐渐地坐着就睡了过去。
*
裴裕再次睁开眼,对上头顶的天花板,屋内灰蒙蒙、静悄悄的,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
果然是梦啊。
他回想了遍在黑土地上清废墟、看泉水的事,以往他很少做梦,每每写完作业刷一套题,躺床上后瞬间入睡,再醒来就是天亮了。
今天还得上课,虽然闹钟没响,但也差不多该起床了。裴裕坐起身,右手撑着床,忽然被硬.物硌着了,他摸起来一看,怔住了。
在他手里的……不就是昨晚梦里的小雏菊钥匙项链么?!
再懂事早熟的裴裕到底还只是16岁的少年,他又惊又慌,坐在床上攥着项链,咬着下唇,拼命想要给自己找个理由,但大脑依旧是一片混乱。
他就着窗外照进来的黯淡光线看看项链,再看看自己似乎还沾着尘土的手,那不是梦!
是真的,他的双手搬过木板石块,也捡到条项链。而且,他左手食指原本颇深的伤痕居然愈合了,只留下浅浅淡淡的小小月牙儿似的纹印。
裴裕无措茫然,心跳得极快。
“大哥,怎么了?”床下传来疑惑的声音。
裴琨起身了,站在床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大哥坐着不动。
“……没事,我也准备起床。”裴裕一下子抓紧项链,收在睡衣的口袋里。他原本想锁在抽屉里,但还是打算放在书包里,自己随身带着——在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这项链都仿佛是颗定时炸.弹。
趁着刷牙洗脸,他把自己的身子也擦拭了一遍,梦里搬了东西,他也是真真切切地大汗淋漓了。
宋女士勉强能起身了,还给兄弟俩煎了黄灿灿的荷包蛋煮面。
裴裕望着碗里的两个荷包蛋,就听见宋女士说:“今天是大哥生日,祝阿裕身体健康,学业进步。”
“谢谢妈,您辛苦了。”裴裕心里却酸涩了一阵,他的生日就是妈的受难日,宋女士却还早早起来给他们兄弟俩做饭。
“你俩快吃。”宋女士看他们俩捧碗吃面,自从七年前丈夫开货车遇险逝世后,她迫于生计,长久以来都是一人打两份工,她在东郊厂里夜班下班后都已经是五点,回到家后要立刻补眠,因为十点钟她就得到小炒店上班。
一直以来,她都不能目送着两个孩子去上学,也无法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他们俩回来。
裴裕和裴琨上学走同一条路,实验小学离家里只有八百多米,他把弟弟送到校门口,这才加快脚步前往良英中学。现在正是晨读时间,校道上、教学楼绿化带旁、塑胶球场跑道上都有学生捧着书背诵,琅琅的读书声回荡在每个角落,似乎连空气都弥漫着纯粹和希望的气息。
良英中学是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和城南中学是三十多年的竞争对手了,另外三所高中这几年也开始狠抓教学,鼓足了劲要迎头赶上。
到了教室,裴裕打开英语课本开始朗读,一翻开书就有卡片掉下来,他拿起一看,不觉露出了笑容。
这是裴琨偷偷夹在他书本里的生日贺卡——还是小孩儿自己剪裁做出来的。裴裕细细看了一遍,弟弟的字大而有力,看得出来是写得极为认真的,但一笔一划之间还是能瞧见稚气,看得他心里满是暖热。
仔细收好了贺卡,裴裕这才开始背诵英文单词。英语是他学得最不好的一门科目,语文好歹是自小接触,他偶尔才会因为作文犯难。
但是裴裕想拿奖学金,如果英语学不好,总分会被拖累的。
他的声音有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念书念得很好听。预备铃响起的时候,程泽贤才在他身边坐下。
“橙子。”裴裕停下,和他打了招呼才继续背诵。
“嗯,早。”程泽贤留心看了他的双眼,这才安心地开始朗读课文。
一旁的裴裕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着身边人声音不大却好听的朗读声,心里羡慕:橙子真厉害,那么一大篇一整页的英文课文居然能流畅地读下来。
等早读课结束,短暂的休息五分钟期间,程泽贤看着身边的少年微仰着脖颈喝了水,才说:“你怎么还在被背前两个单元的单词?”
裴裕脸一红:“我记不牢。”
程泽贤早就知道:“下次试试,一边背单词,一边用手指‘抄写’。”
这样眼、口、手一起动作会记得更牢固,抄写在纸上浪费,用手指比划效果同样好。
“哎,我记着了,下次试试。”
“多读课文,对语感有帮助。”
程泽贤每每看着他忽高忽低的英语成绩,都忍不住想手把手教他怎么学,但又怕给裴裕压力太大。
“嗯!”裴裕认真地记下,眼里仿佛都流泻出了闪耀的光。
一天充实的学习冲淡了裴裕的忧愁、惊慌,他还惊讶地发现,居然也有好多同学向橙子问问题了!他们俩自小学就在同个班,同班十年,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围绕在橙子身边。
裴裕真的替他高兴。
等到放学时,他心里想好了准备去菜市场买什么菜回家,忽然被身边的人唤住。
“裴裕。”
“啊?”
“给你的,生日快乐。”
裴裕惊讶地看看程泽贤手里的礼物,因为用盒子装着、包装纸装了一层又一层,他也猜不出是什么。
见他迟迟不接,程泽贤将礼物往他身边递了递:“是个小东西,你快收下。”
“谢谢你,橙子。”裴裕双手接下来,发现还颇有重量。
“明天见。”程泽贤说着,稍稍摆了摆手算是和裴裕道别。
裴裕跑到市场买了点蔬菜和肉,匆匆跑回家,等一切都完成妥当了,他才在书桌前拆开了程泽贤给他的生日礼物。
“手表呀!”一旁的裴琨小声惊叹。
裴裕蹙额,顿时觉得礼物烫手了,他心里懊悔着,这表怎么都得三、四十多块才能买的,橙子家里是领低保的,他家里就只有奶奶和他两人,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钱买其他东西呢……
“……大哥。”
见裴裕神色复杂,裴琨唤了他一声:“是谁给大哥送的啊?”这份礼物好贵重。
“是你程哥。”
裴琨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然后想到什么似的,说:“巫茜说,她爸爸给她请了家教补习数学——我悄悄问了,就是程哥。”
“她上星期的小测拿了94,只比我少了4分呢。”裴琨小声说着,以往巫茜的数学可都是六七十分的,他有教她怎么解题,但好像功力远不如程哥深厚。
裴裕惊讶,脑海里闪过好些画面,每次一下课就趴着睡着的程泽贤,又想到他最近开始给同学们解答疑问的熟练模样。
除了手表,还有张小纸条,裴裕低头看,见上面写道:
祝你生日快乐,学业进步。(这块表可以一直用到高考的)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程泽贤要给他送手表。
在五月的月考时,语文考卷有些难,教室里只有后黑板才挂了时钟,裴裕没注意时间,等到收卷时间到了,他才写了七百多字的作文——就差个结尾了。
裴裕想到此,脸红热起来,垂着眼眸犹豫了下,然后郑重地收好纸条和礼物盒,把里面的石英手表立在自己的书桌上,写题目时稍稍一抬眼就能看见时间了。
橙子给他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他想,很快就到暑假了,到时他也想个法子,攒钱给橙子买东西。
他们兄弟俩看了一会书,宋女士居然端着刚蒸好的嫩黄细腻的鸡蛋糕上来,分给他们吃。
“妈,你多歇会。”她一能下床,就没有停过给他们俩准备吃的。
“没事,擦了药酒、已经好很多了。”
母子三人坐在堆满书本的狭小客厅里,白炽灯将整个客厅都照得亮堂堂的,也映照出三人脸上漾出的笑容。裴裕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默默许了生日愿望:
家人身体健康、团团圆圆、平安无忧。
当晚裴裕睡得很好,心里没有再充斥着忧虑、难受和害怕,一躺上.床铺就沉沉睡去了。
他刚陷入沉睡,却一睁眼又发现,自己居然又来到了黑土地上!
裴裕呆呆地望着昨晚就已经来过了的一模一样的地儿,不敢置信。
眼前原本肥沃湿润的黑土地上,竟是冒出了一整片密密麻麻、豆丁似的绿芽儿,茎比牙签还细,在日光下仿佛是透明的,子叶还是圆滚滚薄薄的两片,幼嫩碧青。
他定在原地不敢动,整个人仿若成了僵硬的磐石,望望一旁堆积起来的废墟,再看看泥土地里的新芽,裴裕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在梦境里抵达了一个神秘的小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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