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戊正好缝补完了那一件衣服,他揉了揉眼睛,将手里活放下。然后朝着外头看去。
外头顾着一线月牙,浅浅月色照出朦胧的花影来。
谢之芽说喜欢花,别管什么品种的,颜色好看长得好看的都采回来了。一开始是插在瓶子里养。那时她还小,花儿死了,她挺难过的。后来,谢戊若出门,见到了什么花,就连着根给她带回来。
不知不觉种了满满一个院落。
“芽儿?”
没见到女儿,他急着喊了一声。
那姑娘从角落里蹿出来,穿过小径,站到他跟前。
谢戊不是一个高大的人,相反他有着男人较为少见的孱弱,大概是小时候太穷,没吃饱饭。他有时候坐在那里,不看装扮,说不准就被当作女人了。
谢之芽又太过高挑了,她在女人中是个少见的大高个,有一双极长的长腿。
两个人站在一块,谢戊堪堪比女儿高了一点。
亡妻走了不到年,女儿不能穿上好看的花裙子,一身素净。偏偏她又美又娇嫩,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女的生气,皮肤都嫩着呢,一点颜色都藏不住。不过跑了这几步,白嫩嫩的脸蛋儿就染上了一点点红。
“喏,衣服给你做好了,拿去试试看。”谢戊把手里的衣服给送了出去,嘴里念叨着:“你个女孩儿也要多练练缝补啊,以后嫁人了怎么办?还把衣服拿回来找我给你做?”
“我哪里不会做,不是您让我歇着的吗?”
“你的针脚那么粗,不让你歇着怎么办?赶明儿嫁人了,让别人笑话啊?”谢戊无奈。
他娘子就不擅长针线,自然也没什么能教给女儿。
谢之芽跟着他们过苦日子后,自然也要学。只是她总坐不住,爱分神,捻起针就想打瞌睡,三两下刺破了手指头。他是个慈父,看着女儿手上的血珠子心疼得一塌糊涂——那就不学好了,他来做。
这么一纵容就持续到了现在——女儿大了,快出孝期了,眼看着要找人家了,却还是不会寻常女儿家都会的女红。
他将心理话说出来了:“芽儿,今年,你就出了孝期了,该要嫁人了。”
谢之芽正想着藏在园子里头的齐季?呢。那人也不知道走了没有,还有那一只说要送给她的猫呢?她还没有见到。
她一直是喜欢这些的小动物的,小的时候曾跟蔓姐姐合养过一只,据说是从西边一个国家来的,叫波斯猫。这种猫有着白色的柔软长毛,又乖又懒,非要去抱它玩儿它才舍给一个眼神,那么可爱。
走的时候太急了,那样娇滴滴的猫咪是活不下去的。
其实这只猫儿论资排辈应该该叫二谷来的......呸!太难听了!比大谷还差!算了算了,不过,齐季?走了没啊......
猛地听见了父亲这句话,回了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我不嫁人。”
“芽儿......”谢戊一下子愣住了。亡妻走后,这三年他带着谢之芽又搬了一次,离着京城远远的,来到新余县避居,一直也没有跟女儿聊过。
反正,还有三年的孝。
可他从未想过,一直乖巧听话的女儿会不想嫁人。
“你也是大姑娘了,合该要嫁的。”
“我......我不嫁的。”谢之芽咬咬牙,索性说了出口。她一直也不愿意嫁人,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父亲可以不提,可以带着她走,可不能逼着她把什么也忘了。
她抬着头看自己的父亲,他一贯是个温和的人。若是平常,这样的温和也是好事,至少她和母亲都是受益于此,那样的温柔,会在灯下为她补衣裳。
可某些时候,谢之芽又实在是不喜欢父亲的柔软性格。过去的那些事情,他都忘了吗?若是他有想法,怎么可能会提嫁人呢?
她又不忍心说出来,只好捏着自己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嫁人的,爹爹,您别勉强我嫁呀。”
“是不是,我拖累你了?”谢戊没想到谢之芽的理由,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犹豫着问。
是了,他是运气好,才遇到了自己的妻子,还得到了老丈人的谅解。可他不该忘了的,他是个贱民,从一开始就是贱籍。
《大渚律》白纸黑字的写着:良贱不通婚。
自己的女儿,哪里比别人差了,甚至比许多人呢都好——聪明、漂亮、有一手好厨艺,性格也极好。她若是生在别人家里肯定是千娇百贵的一个姑娘,等到这个时候,媒婆已经踩烂了家里的门框,只等到她孝期结束就能订下婚事了。
他这一辈子命不好,却有极佳的运气,以致于恍恍惚惚,只顾着忙事情,将这一因由给忘了。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好人家会说:“哪有什么贱民、良民?人哪里能这么分呢?”
谢之芽没想到父亲想到了这个,也怔愣起来。
虽然因为这个身份受到过一些不平,可是她从小所受教养皆是拿着良贱来分人是顶顶无聊的,又从来没想过嫁人。
她以为父亲只是想要阻止自己继续追查下去,没想到自己的拒婚会伤害爹爹。是了,纵然是贱民,他们家和其他人家从来都不一样——她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父亲呢?早年受过苦,这些年也忘得差不多了。
说来说去,这都是外祖父的庇护。她的眼睛略微有些湿润,却隐去了。
她摇头:“没有,哪会呢?”上前两步,轻轻地扯住父亲的袖子,晃了晃:“我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家里。外头的人哪里有好的。您才说了我连女红都做不好,嫁了人做什么?我的夫婿还能帮我补衣服不成吗?”
“那,若是我帮你寻一个会补衣服的,或者不嫌弃你不会女红的?你嫁不嫁?”
谢之芽脸上犹豫,心里却在偷笑:找得到才怪呢。自己还是贱民,只能和贱民一块儿。他们想娶姑娘都是帮着做活,怎么会愿意接纳自己呢?而且,她还是个仵作。
虽然说对不住父亲,可是贱民的身份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可以帮她挡一挡。
谢戊极其心疼她,肯定会想要她嫁一个哪里都好的人,这样的人纵然是有,又怎么会愿意娶她呢?如今他们又在这天高水远的新余县里藏着,认识的就这几个,爹爹只能放弃了。
嫁不了就好,她谁都不愿意嫁。她想做的事情那样多,那样难,到时候嫁了,祸及旁人,还惹她牵挂。还是就这样吧,这样也不会有人来管她。
谢之芽点了点头:“嗯,那我就嫁。爹爹若是帮我寻到一个好的,我肯定嫁的。”
谢戊点点头,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想到谁,或者有别的什么办法,反正他没说话,只是再催促了一便:“拿进去试试看,衣服行不行?”
“好。”
“对了,我明天又要出门采药去了。”
“您怎么这一段时间是不是去得太频繁了啊?”谢之芽疑惑地看着父亲:“之前采回来的,您都用完了啊?”
“没有,只是不太对,药效不对劲。所以,我还要出门一趟。”
“那,我陪您去呗。”
“不要!”谢戊这一声说得着急,音色都变了,尖利起来。
谢之芽抱着衣服紧了紧,到底还是开了口:“爹,以往您连让我单独一个人待在家里都不敢的,如今是做什么?您宁愿将我一个人留在县里?是为了什么?”
“别管那么多,去试试衣服吧。”谢戊拒绝向她解释。
话虽然普通,语调却有些严厉,特别是说这话的人是谢戊,他从来是个温和有耐心的人。
谢之芽对于父亲的行踪疑惑了很久,可是不管怎么查探、撒娇,他总是不愿意说出来。一开始还说她想多了,到了现在根本就是直接默认,然后拒不开口。
她能怎么办?
谢之芽尝试过跟在父亲身后。谁知道父亲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可能是在早几年的不断搬家和逃难的折腾中练出来了机敏的身手,他也不会武功,不过拐几个弯就只见了空荡荡的山林。
可他最近采回来的只是普通草药,甚至越来越少。真是不知道他出门是做什么去了。
谢之芽回房间换上了新的衣服。还是素色的裙子,不过,被绣上了一朵朵素雅的花。因为颜色相近,隔远了就看不大出来。
其实,谢戊因为幼年失怙,生活窘困,因为跟了师傅学医,才不至于流落街头。他自然掌握了诸多生活技能。比如,缝制衣裳。
不过,他并不会绣花。他一个男子学着用布缝制衣服就行了,要绣什么花?
也是娶妻之后,才舔着脸跟别的妇人讨教学会的,间或绣一点简单的花样,哄自己的妻女开心。他会的很简单,左不过是几种。
谢之芽摸着父亲刚刚在群上给她绣出来的小小白花,轻轻叹口气。开始看不透了,父亲在想什么呢?
她还在愣着,听到了窗外传来一声浅浅的“喵”——一下子就变了脸,乐了。
学得真假,谁家的猫是这么叫的啊?那声音也假,一听就是男孩儿的,谁家的猫有这么粗的嗓子?
谢之芽侧耳听了下,爹爹好像还在前头摆弄些什么,没别的动静。她放了心,赶忙走到窗边,支起了窗来。
果然,齐季?抱着那只他说的姜黄色的土猫挤了过来,他人矮,站在没法子完全打开的窗下,居然也没有被窗框给打着头,这也挺好的。
她的桌上点了油灯。蜡烛也有卖的,只是贵,他们家里不大用,平常用的就是这种油灯。油也一般,就是最便宜的那种菜籽油,看着并不亮,不过足够把人照清楚了。
她看见齐季?的脸上有着薄薄的怒气,他皱着眉头趴在窗口抱怨着,将怀里的猫递进来的:“谢之芽,你怎么这么笨?送你的猫你都忘了。”
“对不住啦。”她伸出手将那只小小软软的奶猫儿抱了进来——它真的好小啊,软软的,一点不怕她,就这么倒在她的怀里撒着娇。
齐季?看着那只见到人就撒娇的猫儿,表示很不开心:“哼,我都不想给你了。你居然就这么把我们忘在园子里头了。”
“谁叫你大晚上的翻墙跑到姑娘家的院子里来,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没想做什么......”他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低下头,就要朝外走。
谢之芽赶忙叫住他:“诶,你就走啦?”
“是啊,我没别的要做了啊?”
“你等等,抱一会大谷,我当着我爹再把它抱回来。”谢之芽将猫咪递出去,转身就往外走。
谢戊正在收拾东西呢,他见到了女儿又出了门,赶忙问:“这么晚了,你往哪里去?”
“我听见猫儿叫了,我想去找找看。”
“这么黑......”
“诶,没事,我听见它叫唤呢。爹,您别管了,它就在院子里头,我肯定能找到的。”她提着裙子就朝着后院跑过去。
说是后院,其实他们租赁的院子相当小,才一会儿,她就已经出现在了齐季?的面前,冲着他微微笑:“哪,把大谷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嗯,你别再把它给忘了。”
“知道啦。”
“喏,给你啦。”齐季?这次很正经地将猫儿送了过去。他没有挪地方,两个人就站在谢之芽的窗下,没有吹灭的油灯发着光,照亮了这一片地方,勉强看得清楚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朝着谢之芽行了个礼:“这次,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我可能没这么快破了这个案子。”
“别这么说,我也很开心啊。如果有机会,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事。”
“那还是别了吧,期待别人出事多不好啊。”
“说得也是。”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对了,你是不是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啊?”
“是啊是啊,你最近在哪里摆摊?我在外面逛的时候都没见过你。”
“我经常换地方的,不想人认出我来......”谢之芽揉着猫儿,大谷此时有些困了,在她的怀抱里闭着眼睛晃了晃头:“我明天会去城西那边。你想吃什么呀?”
“还能点餐?”
“我每次都做一些简单好做的小吃,做什么看心情。说吧,你想吃什么呀?我会做的都可以。”
“唔,好多呀。做凉皮行吗?”
“凉皮......行的。那我就在......算了,你肯定找得到。”
“说得也是。不过,你别放太辣了呀,我吃不了太辣的东西,这边的凉皮都做得太辣了,我吃了一次,可要疯了。”
齐季?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士,在那边的时候算是很能吃辣,自觉厉害。来了新余县这才多久呢,就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谢之芽笑出声来,她又赶忙掩住了嘴,怕让谢戊听见。等平静下来就点点头:“还有呢?”
“加点醋,加花生......没了。”
“行啦行啦,你明天自己加啊。我在城西那边等着你过去。”她看看齐季?:“你要怎么出去啊?钟铠还在等你吗?要不要我偷偷把梯子运出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能出去了。”
“你不要逞强啊,我住在城北呢。这里的院墙很高的。”
“小看人!”齐季?一哼:“看着,让你再小看我!”他其实有点儿紧张,虽然这一段时间苦练,肯定有些进步,但能不能跳上去真的没什么把握。
可是他就是不愿意露怯。上一次,两个人被关在城北的赌坊里,他就没有跳上去,惹得谢之芽语带讥讽地笑过他。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了,再不会让谢之芽笑话他了。
他运了口气,小跳几下,一下跃上了墙头,本想站在那里的,结果却没有站稳,差点没摔。好容易稳住了身形,他张口就想喊:“谢.......”
算了,她爹在家的呢。
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她,道个谢,顺便吓她一下的。如果被她爹撞见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略微有点儿遗憾,不能喊就算了,天还这样黑,谢之芽都看不见他的英姿勃发,真是遗憾。
不过,明天又能见面啦。谢之芽还答应做凉皮给他吃呢。
齐季?心满意足地跳下去,跟钟铠会和,两个人一起回了府衙。
不过,第二天他没能够过去。下午的时候,有捕快跑进来说:“大人,码头那里出事了。出了人命案子。”
齐季?一听,就点了几个人往那边赶去——出了人命的案子总不是小事。
新余县的陆路不大好走,这里多的是山地。不过这里有一条祈水流过,这是长江的一个支脉,顺着这里就可以通往大渚最繁忙的水上要道。
不过祈水附近有一段流域多暗礁,时时形成漩涡,出过许多船难,河道不够宽,也不够深。所以大船一般走不了,只好行舟。
大渚的造船业发达。虽然新余县所属的瑜洲并不擅长造船,但也能造出各种舟来,窄窄的身子,深深的肚腹,也能吃下不少东西。由着船工们组成船队一队队行过险滩,将东西运出去又拉回来。
码头并不在城市的正中,等到过去了,见到船帮的汉子正围在一起大声地吵嚷着。
码头上做工的都是做体力活的男人,五大三粗的,平时也都是靠着力气吃饭。
这会儿死了人,还是自己认识的,那气氛就变得相当热烈了。他们自然也有关系亲近些的,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拉起来,分成了一个个团伙,撸起袖子准备打架,吼着对方是凶手。
好像谁被打趴下了,对方就肯定杀了人一样。
齐季?相当不赞同这种粗鲁的辨认方式。他挤进去,试图让别人听他说话。
饶是有一群捕快帮忙,穿着官府,还是没能让他们完全安静下来,时不时能听见他们在争吵。
齐季?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蹲下来看着尸体。这会儿,尸体已经被泡得发胀了,整个发肿。除了他湿漉漉地,看起来是被淹死的,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我说,尸体还是让我来看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齐季?一抬头,见到了谢之芽。她笑眯眯地背着她的藤箱子出现了,手上还提着一个布包。
她很快把笑收了回去,双手合十,对着尸首拜了拜:“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该笑的。”
她从箱子里掏出一条类似面罩的事物:“喏,带上吧。我用醋熏过了。含片姜,搽点麻油在鼻子前面,这样能拦住些味道,也不容易沾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拿出她带着几只香之前,她把布包先递过去:“哪,齐知县,今儿误了我的生意,你们府衙的人能帮我把今日的凉皮给结了么?”
“自然可以。”
她绷着脸点点头,本来是要笑的。她的梨涡儿实在是位置太浅,略微一动,又显了出来。
她悄声说着:“最上头拌好的都是给你的,少少的辣,加了醋和许多花生,你等会可以先到一边吃了,怕是今天要熬夜。”
“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您可是知县大人啊,对您好是本分啊。”她给自己的手包上一层布,挥了挥:“现在,知县大人您可以让让了,让我验验尸体,再告诉您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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