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一栋三层楼连着独立花园的宅邸,占地并不甚广,线条利落干净的外立面算不得多么精美华丽,可在’破烂星’俯瞰下去鲮次栉比的成排简易房中,这绝对是那些这颗星球数得上号的人物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
夏添隐在对面的街角阴影里,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水,不敢确信的单手展开揉成小团的纸条,再次看了一眼。
“你……能确定是这边吗?”
梅琳伏在他背上,与玛纳大婶交换了个忧心忡忡的眼神,不安的询问道。
这张临时写下的纸条,字体看上去潦草而仓促……
回想这些天的种种,那位言谈间和善亲切的’老师’若是真有心做些什么,那么他们现在绝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当然,夏添也明白自己老妈的顾虑。
被划分到瑟拉奇星域最底层的三等民,诞生自开拓师手中的亚人种群天然就遭到人类世界的鄙夷与排挤,无论在日常工作还是平时生活中,亚人都会普遍遭受极不公正的待遇,能称得上对这个群体怀有善意的普通民众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即便深知这些,到底是面对可能存在的未知风险?还是在这城中心无处可去最后必然被捉住的结果?
对于好不容易才甩脱管制局的追击,且自信此刻整个亚人区必定已全域戒严的夏添来说,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
将纸条一把塞回裤兜,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领着玛纳大婶飞速地闪过街面。
……
‘叮叮叮——’
不过一两秒的等待于此刻都显得十分漫长,夏添有些焦躁的连摁了几下门铃,不一会,门从内部被打开一条缝隙,一张温和儒雅的面孔从后头显露出来。
“来,快进来!”中年人看到来人后,立刻错开身让道。
“没有人跟着你们吧?”
一路高悬的心脏终于稍稍归于原位,夏添无声的摇摇头。
跟着中年人走入内侧,然后在他的引导下把梅琳小心翼翼的安置到客厅的沙发上,身后的玛纳大婶则小步紧跟着他们站到了另一边。
“这是我的妈妈梅琳,还有玛纳姨。”夏添蹭了蹭下巴上快要滴落的汗珠,转头介绍,“这位……是我在学校认识的老师。”
学校?老师?
只见梅琳与玛纳纷纷诧异的抬起头,似乎是联想起了什么,继而又有些了然的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看着面前的两位女士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局促不安,中年人温和的笑了笑:“请放心,你们在这里很安全。”
接着,他径直走到他们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继续道:
“我对发生在夏添身上的事情非常清楚,两位不用怀疑我的用意,我救你们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换种说法能让你们感到更加安心的话,也可以认为我是带有目的性的……我希望收夏添为徒。”
“收我为徒?老师是认真的吗?我可以跟着您学习机械制作?!”
不等梅琳她们反应,夏添率先惊喜的一连扔出三个问题。
见这少年瞬间活泛起来的笑脸,中年人笑着摇摇头:“不,你搞错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在另一专业上很有天赋吗?”
“我姓莫,莫承丰,’赋’级开拓师,你要跟我学习的是造生驱能。”
随着话音落下,对面的三人同时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居然是位开拓师,还是’赋’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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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纯按照阶级来划分瑟拉奇星域的人口结构,社会学家们会把它比喻成一座金字塔:
除却作为底层基石的三等亚人之外,向上呈阶梯式锐减的则是仅能点亮拓晶的普通人类二等民,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上层一等精英,以及,这个星域里最为特殊的存在,开拓师。
亚人自身没有造生能力,与之相对的,是人类中极具造生天赋的开拓师们,两者之间的数量差距巨大,根据历年造生管制局的登记数据显示,整个瑟拉奇星域里开拓师的人数,仅仅占人类总和的8%。
而这极其稀有的8%中,本身还按照他们的天赋能力等级分为——初级’启’师、中级’辟’师、高级’拓’师、特级’赋’师。
每个等级还另从一至十区进行细分,比如启一级,是开拓师的最低级别,越过辟五级后才初有能力造生低属性亚人,而级别达到拓师以上的开拓师大多都身居要职,或在管制局内部或对外参与政治角力,每一位都无不影响着瑟拉奇中央星域的方方面面。
现在,这位叫莫承丰的中年男人,竟然是位’赋’级拓师。
这意味着,无论是NGC3623星的政府最高督长,还是造生管制分局局长,到了他的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怪不得,他能说这里很安全……
相较于夏添被这意外惊的一脸懵逼不在状态,梅琳却很快收起了吃惊的表情,渐渐有些不知所措的焦虑显露在她脸上,甚至还隐隐含着一丝畏惧与愤怒。
她慢慢蜷起手,一根一根将手指攥紧,深深地掐入掌心,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的猛然抬起眼,看向坐在面前的男人:
“开拓师大人,您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吧。”
“身份?你是指什么?”莫承丰困惑的转向她。
“我,她……”梅琳指了指身边的玛纳,眼神一错不错紧张的盯着他,“我们都有个IR开头的编号,我们一家是亚人。”
“你们,是亚人?”
”……“
夏添再一次的惊呆了,还没消化完他’老师’说的话,又立刻被自己老妈这番突如其来的坦白震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卧槽,老妈这是在对着一位重量级的开拓师自首吗?
普通人类牵涉到拓晶矿都是重罪……
更何况身为区区亚人的他们!
所以他们千辛万苦逃出来,就是为了这最后临门一脚自我了断的吗???
夏添觉得自己脑壳疼。
对自己没有及时向’老师’说明真实情况这件事感到有些心虚,同时又生怕他在这之后真的做出立时举报的行动,夏添扶着脑袋正飞速思考着’用哪种方式能最轻的把老师弄晕’、’带着老妈和玛纳姨往哪跑’这些问题……
就在客厅里一阵诡异的静默之后,只听对方和缓地低低笑了一声。
莫承丰扶着下巴,略一沉吟:
“梅林夫人,刚才你的那番话里只提及了你自己,以及身边的玛纳夫人。而且请别忘了,我是一个开拓师,我了解造生。”
“……”
被这句肯定的语气噎了一下,梅琳皱着眉死死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继而垂眸。
“开拓师大人,您真的非常聪明。”
夏添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既纳闷又惊讶地看他们打着哑谜。
突然,好像有什么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
“虽然我不清楚你们的过去,但我一向认为亚人与人类拥有平等的权利和自由,所以请放心,你们可以在我这里暂时安心的安顿下来。”莫承丰依旧温和的笑笑,微顿一下,又道:“另外,有些事我觉得你自己亲自来说会比较好。”
梅琳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
“平等的……自由和权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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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斯克狠狠地将手中的杯子掼向地面,雕着金线的茶杯砸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随之撒出的咖啡在上好的短绒地毯上溅出一片难看的褐色污渍。
造生管制分局的低级小文员们都躲的远远地,这个局子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们的这位局长大人已经在自己专属的办公室里,暴跳如雷的大发了三天脾气。
“见鬼!你们还没有找到他么?!”
“抱歉长官,自之前IR六区外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后,我们将整个亚人大区都进行了戒严封锁,几乎是地毯式搜查每一户的人口,但都未能发现任何可疑的线索……”
现在还敢于站在科斯克风暴中心眼的,大概也就只有纠察宪兵队的最高长官卡德了。
尽管无论以自己的私心还是某些派系上来说,这位普通人出生的纠察队长其实与他的上峰在很多政见上并不对盘,可只有一点两人之间能够完全的达成一致,那就是在身为人类对待亚人的问题上,同样持有一种傲慢鄙夷和极端的冷酷无情。
眼下,竟公然有亚人胆敢将他们耍的团团转,一向将这个种群看作蝼蚁的卡德也不得不收起不以为意的态度,眉头深深纠在一块:
“我没有想到亚人居然能够违抗造生管制局的命令……整个亚人区都找不到,难道他们躲进了无人区里?”
“呵。”科斯克气的嗤笑一声,咬牙切齿道:“亚人可并不都是你想象中那么胆小听话的……”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又止住了话头,深吸口气,勉强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怒火:
“根据你之前的报告,既然在发现后的第一时间就戒严了亚人区,那除非你们纠察队的宪兵全都是眼瞎耳聋的蠢货,不然这几人是绝不可能再有机会越过封锁线返回城外的。”
“那您的意思是……他们进入了城中心?他们怎么敢?”
听他说完,科斯克面色阴沉的思忖了一会。
“我怀疑有人类在帮助他们。”
“人类,这怎么可能?先不说一般公民对亚人的看法,就算即便是有人怀揣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普通人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做呀?这……简直不合常理。”
“我说卡德,你真的该走出’破烂星’去中央星域看看……”科斯克讥讽的瞥了他一眼,接着视线转向一边的落地窗外,手中习惯性的转动了几下开拓师扳指,“普通人类的确很难有这个胆魄和心量去藏匿几个亚人罪犯,可是……若不是普通人呢?”
“不是普通人?您的意思是……开拓师?!”卡德的脸色精彩纷呈,从刚才的不敢苟同瞬间变幻了好几下,接着瞪大眼睛,一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的样子。
“嗯,机械师,开拓师……都有可能。”科斯克沉着脸,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我记得有一位大人可是在这颗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破星球上住了很久,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的一些传言……总之,你顺着这个方向仔细的查探一下。”
“……好的,长官。不过在这方面,希望您之后能为我作保,毕竟得罪开拓师大人们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担当的起的。”虽然卡德依旧显得不敢置信,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毕竟这位纠察队长一向以冷静自持著称。
“另外就是,倘若查过之后还是没有发现任何情况呢,我们该怎么向总局那边交代?”
“如果真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好把罪名全部推在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那个叫埃森的年轻人身上了,反正他也不无辜,交给中央星那边审判吧,至于之后的发展也就轮不到我们控制了。”
“当然,我想我们还不至于倒霉到这种程度……卡德,我信任你的能力,希望你能给我好消息。”
说完,重新恢复了理智的科斯克,掩下内心的狂躁,颇有风度的挥挥手示意下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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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管制局内部的阴云密布相比,暂住在开拓师宅邸的夏添则过着难得平静且充实的日子。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美美的睡了一个不受打搅的好觉之后,莫承丰领着他上到二楼,走进一间堆满藏书的书房。
拿他老师的话来说,比起现代先进的光脑资料,他更喜欢纸张阅读与手写笔记的学习方式,这里面的书籍也只是他从老宅带来的很小一部分……夏添顺着他的话语,目光雀跃地转向整整三面墙的书架,尚来不及感叹些什么,就被书里玄奥的知识吸引住了全副心神。
与此同时,在那晚短暂的夜谈之后,梅琳与玛纳也仿佛接受了这个寄居开拓师家的现实,以尽量不打扰主人的方式低调的躲在客房里深居简出,而在得知这所房子里唯一的仆从,是跟随了莫承丰多年且由他一手造生的亚人之后,两位女士也终于完全放下心来,偶尔还能看到她们在厨房帮忙收拾做饭的身影。
一个静谧安逸的傍晚。
打算亲自教授夏添学习,却由于特殊的状况不得不连续外出忙碌了几天的莫承丰回到宅邸。
他走进餐室,桌面上已像前几日一样预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暂住在他家的客人们正围在桌边,一边交谈着一边礼貌的等待着他这个主人。
莫承丰接过仆从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后坐下,他没有向平时那样与其他人随和的打招呼,而是揉了揉眉心,和善的面孔上挂着几丝担忧和迟疑,开口道:
“我原本认为你们住在这里应当是件很隐秘安全的事,但我没想到管制分局会这么快就把搜查目标转回了城中心这边……”
桌边的几人听完大吃一惊,夏添握着刀叉的拳头一松,紧张的追问道:“老师,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吗?!”
“不,尚未。”莫承丰有些乏力的摆摆手,“他们还不知道你们在这里,但根据我得知的消息,纠察队那里已经在调查城里所有的机械师与开拓师了……一旦没有结果,迫不得已下他们最后也一定会找过来,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那我们就赶紧收拾行装离开这里,绝对不能因为我而连累到您!”。
莫承丰看着夏添一下急切的站了起来,甚至连自己最爱的食物都全然顾不上的样子,内心觉得自己这个徒弟果然没有收错,于是原本还紧皱的眉头稍许松开,哑然失笑地冲他摇摇头。
“夏添,你坐下,事情还没急迫到这份上。我如果一口咬定不认识你们,分局那里也并不敢真的得罪我随便搜查,只是……我怕万一他们向总局那边申请调令,那么到那时候我也就不得不卖个面子让他们进来了。”
话语稍顿,他又接着道:“所以离开这里是必然的,但是,要离开的那个人只有夏添你。”
“我?我一个人走?那我妈还有玛纳姨呢?!”夏添指着自己,惊愕地不解道。
见一边的梅琳与玛纳虽不言不语,却也一样死死抿唇慌张的看着自己,莫承丰安抚地笑笑,解释道:
“送你走是我慎重考虑后目前得出的最好办法,如果让你们三个人同时离开,先不说去哪,逃脱的难度也会大大增加,因为我相信管制局那边早已翻过你们的档案了,一个少年两位女士,其中一位还腿脚不便……这样的目标实在太过显眼,同时离开绝不是个明智的做法。”
“那……”
抬手打断了夏添的问题,莫承丰又道:“我这两天联系了过去一些非常可靠的朋友,请他们为你们更新了全新的编号,梅林与玛纳夫人两位会假作我家中厨娘的身份留在这里,而夏添……我已经将你暂以养子的名义记在了我名下,没有事先通过你母亲和你的同意,这点非常抱歉。”
“不…不,是我们给您添了大麻烦……”
听完他这一席话,梅琳在震惊之余,内心茫然又抑制不住感激的嗫嚅着。
因为她知道莫承丰虽然说的好似轻松,可其中实际需要动用的关系与权限大到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会?
怎么会有人类愿意这样不遗余力的帮助亚人呢?
况且,他还是位特级开拓师。
同样身为开拓师,
怎么会……
没有给梅琳充满复杂情绪的内心太多时间,只听莫承丰温和的声音继续:
“虽然你们的身份都已更改过,但你们一家的特征依旧在管制局那里挂了号,所以只能先暂时将你们分开。
而且我认为,既然夏添在造生上极具天赋,那么留在这个星球上对他来说毫无帮助,所以,我想把他私下送往首都星……时间就定在后天,希望你们不会责怪我这个仓促而独断的决定。”
这最后吐露出的话语来的猝不及防,震撼的夏添他们愣在当场完全反应不过来。
“妈,玛纳姨…我……”夏添无措地看向她们又立即转头不敢相信的望着自己的老师,“不,老师,不,我怎么能丢下我妈她们……”
话还没说完,只见梅琳一把将夏添的脑袋扳过来,双手捧上他的脸,异常认真而又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
“走,夏添,你必须走。”
“可是……”
梅琳轻轻地抚了抚夏添的脸庞,眼神随着指尖温柔的摩挲而渐渐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舍却又肯定的语气,微微颤抖地开口。
“乖,臭小子,听老师的话。”
不容夏添反驳,她又将目光转向莫承丰,神色坚定。
“莫师,我儿子就拜托您了。”
心中明白这样的决定对于这一家人来说非常痛苦,莫承丰无声的叹气,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
由于之前的谈话让在座的每个人都满怀心事,晚餐在无声的静默中草草了事,就连一向食量巨大绝不会浪费一丁点食物的夏添,都只是闷闷不乐的随便扒拉了两口——
他实在完全无法接受即将丢下家人自己离开的这件事。
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气,’啪’一声丢下餐具,夏添决定追上方才先一步结束用餐回到楼上的几位长辈……
老妈也好,老师也好,随便哪一位,他一定要去说服他们打消这个主意!
然而,当他刚踏上二层楼梯的拐角,就听见老师的声音从走廊里传过来。
“梅琳夫人,你真的不打算在走之前把真相告诉夏添吗?”
真相?什么真相?
疑惑地探出头,不远处,玛纳大婶推着梅琳的身影一顿。
而后,只见坐在前面的老妈自己伸出手,慢慢地转过这张还不怎么用的惯的临时轮椅,面向站在后方的老师。
“莫师,我会告诉他的。”
梅琳微笑着。
可那副笑容却透着令人难过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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