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那妇人闻言,抬头愤然哭辩道:“我儿子汪娃已有九岁年纪,自小聪明懂事,这寒冬腊月天,他岂会到江边去玩耍?再说,江畔长大的孩子哪个不识水性?即便我儿失足落水,又岂会溺亡?!”
眼见双方又要争执起来,尚恪只得又拉住妇人劝道:“张大嫂且宽心,只要汪娃尚在人世,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将他找回来,你且回去耐心等待可好?”
我看得于心不忍,也上前帮着劝了几句,那妇人终哭哭啼啼地去了。
却听身后另一名守卫低声嘀咕道:“找得回来就怪了,之前丢了多少半大孩子,最终哪个找了回来……奉天这地方,邪性得很……”
我听得心中一阵骇然。
跟着尚恪在漕运衙署落脚,我便忍不住问道:“奉天府上,竟丢了许多个孩子?”
“可不是。”尚恪无奈叹道,“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来府衙报案说不见了孩子的,倒有七八家。说来也邪门,丢得皆是八九岁的半大男孩儿,跑出去玩便不见了踪影。衙门的捕快也曾下了大力气搜索破案,却最终无果而终。”
“接连丢失孩童……”箕水豹望我一眼,“这奉天府,到有点像小月你写过《西游记》里的比丘国。”
“《西游记》是你写的?!”尚恪顿时眼睛一亮,对我满面的崇拜,“简直是本奇书啊!冷姑娘如此造诣,真旷古烁今!”
姑娘我脸一红:“呵呵……”
“不过,真如师兄所说。”尚恪无奈摇了摇头,“自从几个孩子丢失,其中一个还在江边被发现了脚上的一只鞋,这奉天府中便传言,说是高邮湖的湖怪来了奉天,栖息在湖底,要用童男的纯阳之体以补精气,故而将江边玩耍的男童掳了去吃掉。”
我和箕水豹相对苦笑:“这传言,还真是无稽之谈。”
“先不说这男童走失之事了,我们正事要紧。”尚恪说着,将一名叫魏奇的手下唤了来,“我临行前嘱咐你的事,你办得可妥当?”
魏奇抱拳道:“大哥有令岂敢不上心,我与和兄弟两人,自倭国人的商船在码头靠岸便紧盯着,一刻不曾离开,直至那船离开奉天。”
我不禁暗暗赞许:尚大哥倒有先见之明。又听尚恪道:“如此,便将那些倭国人在奉天的一举一动,详述给我们听。”
“是。”魏奇煞有介事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儿,“那倭国商船与本月初三早上辰时,在我奉天府码头靠岸;又于初四早卯时离去,在奉天府停泊一日一夜的时间。”
这便有些奇了:“若只为例行倒换文牒,何以需要如此之久?”
魏奇咧了咧嘴:“这倭国人的商船,恰巧在来奉天途中出了些故障,一来便打听奉天码头附近可有修船的地方,便经府中人引荐,到徐记船坞去了。”
故障?我明明记得,我们爷仨搭顺风船的时候,那船还好好的,“他们的船,在船坞停靠了多久?”
魏奇低头看了看他的本儿:“哦,从初三傍晚酉时,直至第二日清晨离去,期间还出了档子事儿。”
“何事?”
“当晚,有两个倭国人喝醉了酒,与船坞的伙计三言两语不合,双方便动了手。倭国人虽然凶狠,但架不住船坞伙计人多,闹了一阵子便被他们老大喝散了回去。不想那喝醉的倭国人觉得憋屈,又一把火点了船坞的仓库!闹得满船坞的伙计皆忙着救火,闹腾了大半夜才消停。”
“这帮倭国人,还真是搞事情。”尚恪皱眉道,“船坞的徐老板怎么说?”
“徐老板何许人物,当时就放出话来,要让这些倭国人活着走不出奉天府的地界!”
我大致听了出来:这船坞的徐老板,是奉天府的地头蛇一只,“只是,倭国人翌日不还是乘船走了?”
“就是说呢!”魏奇显然也觉得这不像徐老板的一贯作风,“据我打听,说是那倭国首领赔了徐老板一笔不菲的金银,才得以息事宁人。”
我暗自思忖:赔钱息事宁人,听起来亦不大像黑社会老大织羽君的作风。
又问了魏奇些细节,尚恪便令他去了。
“这船坞的徐老板,是何许人?”我向尚恪问道。
尚恪向门外瞟了一眼,方压低了嗓门道:“这徐老板么,乃是我们奉天府漕运道,司漕官曹大人的大舅子!仗着曹大人这层关系,专做水路上的生意,在奉天府可谓黑白通吃,是个能横着走的人物。”说罢轻叹了句,“也就是倭国人不知天高地厚,在奉天本地,还真没几个人敢在他这太岁头上动土!”
箕水豹便不齿地“切”了一声:“裙带关系,官商勾结,你们奉天府,还真是‘民风淳朴’。”
“我也十分看不惯啊!”尚恪无奈道,“谁让你师弟我人微言轻呢,能独善其身管好下属,已是十分心累了。”
我便想起那日尚大哥驭下的手段,忽然有些理解他。
不过,关于倭国武士与船坞伙计之间这场有始无终的冲突,我总觉哪里怪怪的,“织羽君这条强龙,遇上徐老板这地头蛇,两个都不是吃素的主儿,又是打架又是纵火的闹下来,最终居然不了了之?”总觉其中透着股子阴谋的味道。
“莫非……”箕水豹忽然一敲拳心,“这场冲突从头到尾,都只是演了场戏而已?”
演戏,又是演戏……姑娘我内心不禁一声“呵呵”,这两日看了如此多的戏,果然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演戏?”尚恪有些不解,“他们为何要演戏,又是演给谁看呢?”
“演给你们的人,亦演给自己的人。”我冷笑道,“制造冲突、纵火烧屋,只怕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吸引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而已。”说着,望向箕水豹点头道,“这徐记船坞大有文章啊!”
“正是。”箕水豹一拍尚恪肩膀,“师弟,你可有法子,让咱们去徐记船坞看看?”
“若是寻常去看看,咱们打个招呼便去了,只是……”尚恪面露苦相,“怕是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总觉得尚大哥下意识地有些不情愿,却不知何故:“总归要先探探地形才好。”
“尚提举大驾光临,徐某人有失远迎啊!”
徐记船坞正堂,徐老板忙不迭地向尚恪起身拱手。
我观这徐老板五十许年纪,满脸花白虬须,身材魁拔大腹便便,笑声颇大然笑不达眼底,果然是个典型的地头蛇生意人。
“徐老板客气。这两位朋友是金陵的大商,初涉漕运事务,想着日后在运河上混迹,摊上点儿麻烦遇上些故障,都在所难免,我便引荐他们来与徐老板认识认识,日后往来方便。”
徐老板何等精明之人,闻言爽朗笑道:“好说好说!我与尚提举关系之亲厚,向来如同一家人一般。日后二位老板的船若出了岔子,尽管往我这里来!”
尚恪听到“一家人”的说法,额角莫名地一黑。
我便冲他拱手道:“早听尚大哥提过徐老板大名,说您这徐记船坞在整个大运河上也是头一家,今日有幸前来,不知徐老板愿让我们开开眼否?”
“随便看,随便看!”徐老板显然以为我们是要考察他船坞的规模,以便日后的长期性合作,将我们送了几步,又道手头正忙,唤了个伙计随我们四处走。
平心而论,徐老板这家船坞规模颇大,设备齐全,人员众多,职责明确,颇有几分现代化工厂的影子,我边看边想,这大概就是前世历史上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大工厂手工业了。
“这是?”行至一处,箕水豹指着眼前一片焦黑的断瓦残垣,故意问道。
“哦,这不前几日,咱们跟几个倭国蛮子干了一架,他们人少干不过咱们,竟耍无赖烧了我们的库房!”说起此事,伙计依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便故意做出个惋惜状:“这么大个库房全给烧了,徐老板损失可不小!”
“还好。”伙计顺口接到,“这个库房么,只是用来盛放些从船上拆下来的破损玩意儿,倒也无甚金贵的。”
我点点头,抬眼望了望周遭,暗想这附近七八间库房,倭国人偏就捡了间最不值钱的来烧,且根据冬日风向,又不会引燃了其它房屋,这若说是信手为之……不是倭国人心太软,便是徐老板运气太好了。
心中想着,加快了脚步遂他们往后院去。
“后院是徐老板的内宅,还有伙计们的宿舍,各位还要看么?”
我们正三面相觑间,冷不防脑后一阵阴风袭来,便觉眼前一晃,尚恪已向前窜出四五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我正感慨何人如此快的身手,便觉眼前又是一晃,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已窜到尚恪身边,在他好不容易稳住的身形上“啪”地重重一拍,声音娇俏如三月的黄鹂:“尚哥哥!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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