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值七月,酷暑难消,此处却是假山翠竹、流水花木相趣成映,自有一派幽静景象,倒可少驱躁热,偶生宁谧。
铭山书院,院中静室。
荫翳遮掩下的书房,微开窗牖引入的缕缕清风,使室内更显沁凉,本当品茗小憩的时刻,山长蔺圣谋却是踌躇不安的来回踱着步履,一件漂洗得略显发白的天青色长袍古旧而洁净,眉宇间一抹化不开的紧蹙,神色忧心忡忡,显露一副重重心事。
书院副山长桓度则一脸小心翼翼的侧立在堂中一张紫檀木案旁,目光隐隐显露疑虑,眼神却定定看着桌案上未曾触及的茶盏,咽了咽似已冒烟的喉咙中的口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长一阵,蔺圣谋终于调整了呼吸,站定脚跟,面上神色一换,恢复到了平常书院弟子们所见到的镇定从容与自信睿智。
桓度从这变化中读懂了他已经下了某种决定,遂小步趋前,恭谨问道:“山长,可是已有了决断。”
“嗯。”
蔺圣谋斜眼一扫,走到茶盏前端杯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缓容说道:“陛下圣旨既下,此事便是避无可避,虽说元成将军年纪尚轻,这拜将主帅之位,也是因了圣眷隆极的英妃长兄身份才被授予,好在英妃巾帼豪杰,女中丈夫,素习兵法,又精于韬略,一身武艺更得其父所传,令天下多少男儿垂颜,想必一母同胞的长兄自是不遑多让、犹有胜之的,此番圣上谕旨,令书院择一二贤良弟子任其幕僚辅佐,随军征伐大渝,自是存了栽培之心,圣顾垂念,你我岂可轻拂惘拒,而使陛下怫然。”
“话虽如此……”
桓度说着话,也从桌案上提杯猛吸一口,凉水润肺,顿觉热意微祛,身心舒畅不少,续道:“只是,山长虽身在书院,对朝局时政宫中吏员却是了然于心的,倘若元成将军若真如山长所言,是一位谙于兵事,忠勤国事之辈,那倒也罢了,可这等世家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连一本完整的兵书都未读完,只全然依靠家族荣宠,仗势妄为,且平日在京都所行,荒诞不经,众皆共睹,山长你又何必为他饰词委意,若由他来率军掌兵出征大渝,只怕……
“慎言!”
蔺圣谋倏然转过身来,宽松的袖摆微微一抬,眼神止住桓度想继续往下说的话语,继而淡然一笑:“毕竟…人嘛,终是会成长的,我想元成将军也不例外。既是陛下钦命,我们身为臣子的,自当颔首领命。”
“可是,这样的成长,牺牲的却是我万万千千的大桓好儿郎啊,只要他一个轻率鲁莽的决定,就会让无数的父母失去儿子,无数的妻子儿女失去夫君和父亲,这样的成长,是累累的白骨,是如河的流血,是哭泣和悲伤换来的,山长,难道你真的忍心这一切的发生吗?”桓度的脸上显露出难以释却的担忧,语气中充满着愤懑。
“我相信圣上是不会如此放任的,想来其中定然是有你我所暂不明晰的含义,且静观其变,一切自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蔺圣谋的表情依然闲庭信步般从容自若,似乎已经成竹在胸。
“是,但愿…如此。”桓度也没有再做言语上的抗争,情绪缓和下来,想起陛下自从十年前继位大统以来,未曾有过任何昏聩之举,这一次虽然任用了对兵事一窍未知的元成将军方纪嵘,其中也许有一层深意也未可知。
毕竟圣心难测,当今皇帝尤其如此,更是一位心思沉思远超先帝——圣上胞兄的君王。
这十年来励精图治,让原本国家财政渐渐露出疲态、军事实力稍显弱小的桓帝国如今兵强马壮太平繁盛,令大渝、南楚两国不敢正眼觑之,实在是与他身为君王的治国之才勤政务实不可分割。
“想来方纪嵘有大家不知道的本事吧。”桓度只能在心里面这样暗暗希望了。
蔺圣谋看向蝉鸣虫吟的窗外,那棵参天木叶遮蔽着的阴凉处,摆放着一张精致如圜的菱形木桌和两把柳木藤椅,木桌上面是一副色泽古朴、纯净柔和的围棋云子。
“棋分黑白,是为了让我们能更好的区分以便手谈,可是这世间的人心,也能够简单的将它分为黑色和白色吗?”他似是在问桓度,又似在喃喃自语。
桓度张了张嘴巴,想了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好将眼眸看向窗外白胜和阗、黑如银墨的棋子,陷入了沉思。
湛蓝色的天空慢慢的低垂下来,似乎快要遮蔽住大桓帝都阳安城,也让大街上的行人们感受到一股难言的迫压。
红彤彤骄灿灿的太阳就像是一个巨型的火炉,将满炉的焰火肆无忌惮的倾泻人间,连那些白如棉絮的云朵儿都被这炉火给灼烤得蒸融在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吧,趁着这午间难耐的炙热,正是你我修行以驱除心中燥恼的好时光,莫要辜负了。”蔺圣谋一口口小酌的饮净杯中剩余的茶水之后,率步走出房间。
桓度轻微的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午觉是睡不成了,好在下午倒也没有自己的课业,可以偷闲躲懒也是好一场惬意。
屋子外,蔺圣谋已经在木藤椅子上洒然落了座,表情始终保持着淡然的模样,既不为周遭的燥灼而感到难以忍受,也不因心中琐事的萦绕而稍露烦绪,静待弈对。
桓度轻快放下手中空了的杯子,走出房间在对面椅子上端正坐好,抬首道声:“请了。”便开始拈起一枚质地坚实的黑色云子,随着铿锵悦耳的“啪嗒”声响后率先顺稔的落在棋盘上。
炽热的太阳光线从他两头顶繁密遮蔽的枝叶间稀疏缝隙洒落,将菱形木桌映照得略显晃眼,正在对弈的两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般,聚神投入到木桌上的棋势中,专注得如同嗜棋如命的棋痴。
“嗯,策之今天这一手棋下得颇为明妙,一十三着之后,你就能阻断了我这边的‘气’并能够顺势提走我三枚子儿。”
原本轻松自若的蔺圣谋微微俯身,双眼盯住棋盘,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继续道:“莫非?策之这一局棋,也暗和此次方纪嵘统兵之事?”
“山长不愧谋策过人,竟能从我这微露的棋招中察觉到此中寓意。”桓度微微一笑,甚感佩服。
“不过,阻断之法虽妙,可二十一着后,你的棋局仍然将输我十个子儿而落败,眼前这看似赢面的棋局,实则却是断了自己后路,这下法……”蔺圣谋一边说着棋,一边却似在思索着什么重要事情,时而凝眉,时而神色舒展。
好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一直紧盯着自己的桓度,默然叹气道:“看来眼下这事,也只能依你之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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