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主离开之后,葬骨没有等其他人的到来,一百万年前的真相已经不再是秘密,坚持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其实蛮累的。山海界的树林小路并不好走,葬骨却不能停下休息,幻境即将散去,他必须在失去眼睛之前去一个地方。
决战之地,他骗了所有人。
葬骨不擅长说谎,更多的时候他会沉默,不愿让欺骗成为伤人的利器,可是真的到了没有选择的时候,再多的不擅长也会变成擅长,甚至于习惯。
不止一个人问过葬骨,他真的爱夙兰宸吗?
应该是爱的吧,葬骨也不确定,因为从一开始那孩子就在他的身边,照顾偏护已经成为一种本能。都说七情,他和夙兰宸之间除了爱恨亲情,其他的感情都已经说不明白了。
太过漫长的时间,一次次的忘记一次次的记起,信任其实很脆弱,不堪一击,如果他和夙兰宸彼此多一些信任,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能走到那一步呢?
双道并存的方法只有一个,必须有新的秩序来执行,陨落之初,葬骨就做了选择,布一个局,局外人挤破头想进来,局中人遍体鳞伤的想要逃离,夙兰宸并非不知道葬骨的用意。
可是从一开始,他缺失的心性就是七情,空有六欲,错误的把六欲当成了亲情,眼中的冷漠有时消融,也会在下一秒迅速冻结。
神,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和人不同,但要仔细来说,也没什么不同,再如何的神通广大也有求不得的时候,登高问鼎要付出的代价何止旁人看到的那些。神也有喜怒悲欢,七情可以断绝,但是谁可以真的冷心冷情。
没有人,葬骨自问他这个清心寡欲的前·天地秩序都做不到,又有哪个神尊会比与天地同生的秩序还要清心寡欲呢。
“爹亲,不等等谦儿吗?”
身后传来软糯的声音,葬骨笑着摇头,却没有回头,他对长子亏欠太多,只怕一回头啊,就舍不得了。
“爹亲,不等等谦儿吗?”
这一次是少年顾谦的声音,葬骨继续往前走,顾离从他身边笑着跑过,唯有重九夜沾沾怯怯的走到葬骨身边,抓住他的手,笑道:
“爹亲不能偏心哥哥们,这一次就让我陪着,好吗?”
葬骨停下步子,看着小女儿与夙兰宸七分像的眉眼,笑着点头,他没有拒绝的理由,重九夜能找到这里就算葬骨拒绝,这丫头也会跟着他的。
“爹亲,不去见顾离哥哥吗?”
“不是不见,是不能见。”
重九夜跟着葬骨走了一段时间,才想起了顾离,他再葬骨的记忆中看到了顾谦,却迟迟没有看到顾离,那个被爹亲偏爱的兄长。葬骨伸手摸了重九夜的头,无奈的叹气,前面不远就是沉浮海了,他们应该早就到了吧。
九泽。
臣简离开之前留下的人在臣沦铸下大错之前阻止了他,莫说十万修士的命,一千万也救不了葬骨,何必徒增杀孽呢。留下的人们毫不知情的继续等待,离开的人们早早的入了幻境,等候多时了。
臣简,权烨,明臣,倾天,瑶华映阙,危城,花问海,花葬影,花非卿,他们并肩而战,却抵不过一个墨帝。葬骨来的时候,就看到众人伤的伤,躺的躺,墨帝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正笑吟吟的看过来。
“你果然还记得。”
葬骨看也不看地上躺着的一片,挥挥袖子,将所有人都送了出去,这个决战之地只是他和墨帝的,其他人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即使那些人都是好心,葬骨也不觉得感动,这世上的因果太多,该了欠了都是要还的,无论以什么方式……
“我一直都记得,南柯被你一剑斩首。葬骨,夙兰宸真的就那么重要?”
“南柯死了,你找上了他的弟弟养在身边,你觉得这样做是南柯想看见的吗?”
“他看不见的,况且,我并没有利用臣简,是他自愿的。”
“墨帝,你这脸皮越发的厚实了。当着孩子的面,你也好意思。”
“不,比起你还差得远呢。离魂的滋味不好受吧?”
“确实很疼。”
葬骨说完蹲下来亲吻重九夜的额头,指了指远处,重九夜会意的点头,小跑了过去。葬骨站起身,再次对上墨帝,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不过,你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说说看,我做了什么会良心不安?”
“你偷了姚泽君的魂魄在麟瑶误闯山海界的那日,以假乱真,真正的麟瑶被你打得魂飞魄散。楚辞为了找到麟瑶与你合作,你二人一明一暗将山海界搅得一团乱,甚至于,重回九泽的时候,我们被困无妄海,你不惜耗损修为动了我们的记忆。挑拨夙兰宸对我下手,所以才有了山海界奄奄一息的你。”
“说的不错,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死的时候我就怀疑了,万劫毒窟中我遇见了一些老朋友的残魂,再有就是九州法则和臣简的死,太过凑巧。与其说他们是罪有应得,不如说是在维护你。你找到了被我封印的恶念,将他们送到九泽,借他们的手让我染满罪孽,可你错算了一点,恶的本源是善,花知君的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你们还打算看戏吗?”
葬骨说完看向一旁,花知君和青年现出身形,走到葬骨身前,互看一眼,化作一道光融进葬骨的身体,人生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存在的意义,葬骨看着指尖溢出的神力,抬头看向墨帝,继续道:
“是你杀了魂儿,却要知君替你背锅,墨帝,我承认南柯之死是我不对,但是你不该伤了那么多的无辜,更不该让九州为你陪葬!”
“说够了?”
被细数罪状的墨帝笑问一句,垂下眸子,几乎是同时,他与葬骨的手下都召来了古琴,琴音碰撞,海面掀起惊涛骇浪!断续的琴音中,墨帝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道:
“我不后悔做的一切,你尝到过背叛的痛苦,却不知道失去比背叛更加煎熬。我无法原谅你,也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如果你没有执着于夙兰宸,或者杀了他,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弦颤不止,墨帝攻势凶猛,葬骨只守不攻,从容以对,看着墨帝的双眸渐渐暗淡了颜色,他已经撑不住太久了,一声叹,指尖七弦惊起,天地寂静,墨帝看着掌下粉碎的琴身,惨笑一声,后退两步。
“你赢了,动手吧。”
葬骨摇头,道:“是你赢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魂儿会死在你手里了。”
“爹亲!”
重九夜跑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葬骨,眼泪不受控制变得汹涌,她的爹亲从来没想活着回去,这一点重九夜是知道的,可知道归知道,亲眼看见如何能不心疼。
“九夜乖,不疼的,再等一下,爹亲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好,九夜陪着爹亲。”
父女二人的对话落到墨帝耳中,墨帝苦笑,暗道果然如此,走到葬骨身前,看那满身的伤口,道:“论算计,我还真算不过你。”
葬骨抬头无力笑笑:“若不这样,你又怎会帮我?”
“我怕了你了,之后的事情我帮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
这是墨帝临走前留下的话,重九夜坐在地上,葬骨躺在她的腿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重九夜搂着葬骨逐渐冰冷的身体,哭不出来,沉默了好久,她才说话。
“爹亲,我们回江南吧。我看你很喜欢江南的院子,我把他买下来,我们一起去住好不好……”
“阿离哥哥和顾谦哥哥找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的,不也没关系,我有留书信给他们的,我说我和爹亲在一起,让他们不要担心……”
“沈君白叔叔的孩子真的好可爱,每次看到的时候,我都在想儿时在爹亲怀中撒娇的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爹亲真的很偏心,不过没关系,以后我都会和爹亲在一起的,我真的很高兴……”
“爹亲,我们该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幻境崩塌的时候,夙兰宸姗姗来迟,墨帝看到他也只是将一枚琥珀泪石交给夙兰宸,未发一语的扬长而去,世事终了,明天会是个好天吧……
“后来呢后来呢?”
江南的小院里,青年白衣素衫坐在老槐树下,一群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青年也是个好脾气,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
“后来啊,夙兰宸成了秩序,他的两个儿子分别继承了天道与大道,所有人都回去了该回的地方,与他们的家人在一起,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
“那葬骨呢?”
脏兮兮的小男孩怯怯地问了一句,青年愣了下,还没开口呢,就见孩子一哄而散,只剩下那个脏兮兮的有些眼熟的男孩子,还眼巴巴的看着他,青年笑了笑,道:
“葬骨……死了,他的坟头草都比你高了。”
“啊,好可惜啊。”
男孩失落的低下头,青年摸了摸男孩的头,塞了块点心给他,直到男孩跑远,青年身后的女孩才开口,道:
“爹亲!都说多少遍别这么咒自己,什么坟头草,我怎么不记得给你立过坟?”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你今日怎的回来的这么早?”
“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太无聊,早些回来陪你,我买了你喜欢的点心,走,我背你回去。”
女孩说着熟练地在青年身前弯腰,青年也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如今的很习惯,趴上了女孩的背,这一对父女在江南可是出了名的。
父亲得了怪病,女儿孝顺,无微不至的照顾,都成了一段佳话在街头巷尾传开,葬骨趴在重九夜的背上,他到底是没死的。重九夜用了一身修为换了他的一条命,只是父女两个人如今都算不得神了,最多不老不死。
回到江南的时候,为了生计重九夜没少吃苦,葬骨的恢复一些之后,他的绣工倒是派上了用场,重九夜拿着绣品出去卖,入了大人物的眼,重金聘请重九夜为他一家做绣娘,日子这才渐渐好起来。
葬骨身体不好,重九夜学了好久才学到了葬骨的三成绣工,不过拿出去也够看了,实在不行再让葬骨出手就是,说来也怪,这位主家要的量也不多,却是花了大价钱,葬骨隐隐猜到了,也没说什么。
现在的日子挺好的,他很知足。重九夜背着葬骨回到家的时候,人已经在她背上睡着了,重九夜无奈只能小心翼翼的把人放到床上,葬骨这些年恢复的不错,精神头还是短了些,这样在她背上睡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黄昏已至,重九夜给葬骨盖好被子,就去厨房忙碌了。她前脚离开,就有人进了屋子,坐到床边一言不发的看着葬骨。
指尖虚虚临摹着葬骨的轮廓,这人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想来是不用再受离魂之痛了,终于可以好好的睡觉了呢。
夙兰宸回到三十三外天阙的宫殿时,顾谦和顾离已经在等着他了,见他回来,忙上前问道:“爹亲和九夜过得可好?”
夙兰宸点头,道:“一切都好,江南富庶,他们自是不会吃苦的。”
顾离问:“你见到爹亲了。”
夙兰宸默然,顾离又问:“为什么不接他回来?”
夙兰宸笑笑,道:“他现在过得挺好,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顾谦叹道:“如今九州安稳,若你真的放不下,大可以去陪着他。”
夙兰宸想到重九夜,摇头道:“他如今有九夜陪着,我很放心,这些年你们对我的怨气尚未散去,九夜更加不会接受我的。”
顾谦和顾离对看一眼,默契的翻个白眼,这人转了性子还真是麻烦,从前像狗皮膏药一样,如今他们上赶着撺掇,都心如止水,莫不是真的清心寡欲了?
事实证明,只是他们想多了,第二日,夙兰宸就不见了踪影,江南的小院中,葬骨坐在老槐树下晒太阳,天有不测风云,说下雨就下雨,重九夜恰好不在,葬骨想怎么避雨的时候,头上遮下一片阴影。
夙兰宸撑着伞,眉眼含笑的看着葬骨。
葬骨仰头看着夙兰宸,一如初见时,细雨霏霏,繁华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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