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辚辚,停在一间偏僻的小当铺前,贾环探头一看,当铺破破落落,修了个独门小院,门上一个晃悠悠的旧匾,上书两个大白字:“换钱”。
他翻身下车,朝车里张口:
“到了吗?”
“就是这儿,错不了!”车帘里回答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是这个情况,贾环在店门口连绕几圈,身边跟着一个快哭了的东府小爷贾蔷。
还有天理吗,贾蔷欲哭无泪,今儿一清早,贾环就找上门,点着名儿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雇了辆车要他“随着去京里逛”,有个好差事给他。
原本,荣国府修园子一事,要发下许多工程,定有极好的差事,贾蔷跟贾蓉说好了,有心争上一争。可主事人那边一拖再拖,竟是搁置的意思了。
环叔虽然年纪小,辈分戳在那边,他得罪不起,也没指望有差事,就单想着陪小孩玩玩吧,可贾环出了府门就让他带路去当铺,他领着去了薛家的,大不满意,连声埋怨“怎么好麻烦自家亲戚”,车都不下,说走就走!
亲戚……不就是用来麻烦的吗?贾蔷怀疑人生了,难道荣国府跟薛家闹翻了吗?不能够啊!
风尘仆仆,又跑了三四处,一旦听见店老板沾点“薛”字,环叔拔腿就走。
每每拽住他,眼神极尽认真:“你问清楚了吧,确定这家当铺跟薛大哥没一点关系?”
他再问,嗯,确实还有那么一丁点关系。
于是贾环的脸阴的能下雨,二话不说下一家!
贾蔷的眼神愈加疑云密布,他跟着贾蓉混这么久,贾蓉标榜风流,也就喝喝花酒逛逛花楼,环叔的画风为何如此清奇?
跟当铺杠上了吗?满京城跑着选当铺,到底为了啥?等砸场子吗?要是真砸了,他是拦还是不拦?
车窗另一边,虽说同在一辆马车,贾环完全体会不到贾蔷复杂的愁肠百结,他也很气:难道薛蟠承包了全京城的当铺吗?不能够啊!
他哪来这么多钱?难道王夫人入股了?
一定是这样,要不就是手底下那些陪房,好气,他们都好有钱。
那天在贾芸家,他跟卫若兰有商有量,订了一个可行性很高的计划,他的经验加卫若兰的人脉,再拉上冯紫英,手底下招几个贾芸这样的能人,开个球馆顺利营业没问题。可合计一下清单,最关键的问题来了,“银子”谁出?
贾环当时豪情万丈,一拍胸脯,道:“前期包在我身上好了!后面哥哥们再入股。”
卫若兰乐得连声叫好。
这些京城纨绔不是傻子,拿银子打水漂的事也就看贾琏干,他们自己是不会做的。如果没有收益,再亲密也拉不来投资。
话是放的挺漂亮,创业不易,启动资金从哪儿来?
京城房价贵!何况还要定制球桌呢?
贾环拿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李子,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值钱在哪里,可若好好的用了它,就能解决一大半问题。
要租房子,只能靠它。
那盘长姐贾元春赏下来的翡翠水果,让他给摆在案上,比新鲜的好看,还不会烂。偏家里的清客,那之后,三天两头往屋里寻摸。
他觉出一点异常,这些神棍无利不起早的,定有缘故。思来想去,也就是新进来一盘翡翠果子。
带去一颗请林黛玉品鉴了,才知道是苏州极有名的匠人工艺,水色俱佳,品相上乘,总而言之,他自动翻译一下,就是非常值钱。
非常值钱啊!
终于不是香囊、扇子、珠串,不敢动的弓,感谢智商与善良并存的长姐!好人!贾环把那盘果子点了数收好,挑了一颗最晶莹饱满的李子,想到当铺估个价。
问题又来了,薛蟠上京之后,薛家拿财产运作,开了好些当铺,勾上京城这些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很是扬名,连走四家都和他脱不开干系,贾环怒了。
避无可避!什么鬼!好在,第五家终于和薛蟠没有半点关系,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也显得十分……荒僻。
“你确定……”
“这家当铺绝绝绝对和薛家没有一点关系,我确定!”贾蔷经过了半天折腾,接话都打磕巴。
“你确定,我们进去之后,不会有两个彪形大汉持刀打劫?”贾环指指残缺不齐的院墙,摇摇欲坠的木门,地上散落的三片破瓦……
两个小孩,一个没满八岁,一个也就十三四,看看风景,加上联想,浑身发凉。
“客人已在门前,因何犹豫?”
里面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
好吧,来都来了,这就是排除薛蟠的必要承担,贾环心一横眼一闭,让贾蔷等在门前,有不对他就大喊,听到了赶快上车叫人去。
屋内只开了小窗两扇,光线昏暗,柜台很是整洁,淡淡麦秸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账房打扮的小童坐在台后,比他大不了多少,眼都不敢抬,怯生生地伸手:“客人要当?要赎?”
这……这跟想象的不一样啊!黑社会成幼儿园了,古人用起童工不客气。
贾环也不客气,说:“当东西,请老板……请小先生看看。”
他伸手掏出那颗青郁郁的李子,小心递上。迎着微光,那李子半透明,果皮脉络隐约可见。
小账房将李子打量仔细,眼神一僵,居然不敢接,直直收回了手,眼神往边上飘:“这是……”
贾环的视线顺着他的眼神延伸,窝草!临窗的长凳上居然还坐着一个人,穿一身黑衣服,连盏灯也不点,喘气的声音也没听着,难不成是传说中的武功高手?
故事突然又往悬疑那边走了。
一身黑的人开了口,声音极低沉:“英儿,这位客官的东西,因何不收?”
“这……”小账房越来越慌,贾环看着不成事,索性将那颗翡翠李子往黑衣人面前递。
黑衣人竟也像被惊到了,短促的吸一口气,才说:“掌灯。”
屋后立刻跑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点好了油灯,还在窗下铺了七八只烛,摆的像公园告白现场。黑衣人拿起翡翠李子对着光,反复看了又看,问:
“小兄弟,你这翡翠珍果何处得来?”
“啥珍果啊?哦,它是一个李子,我姐给的。”贾环答得很随意,本来嘛,当个东西,没偷没抢,还管来历?他也没端着一盘子来当,只当一颗,没那么惹眼吧。
“您给看看,值多少钱?”
小账房急于表现似的,补上话:“客人活当死当?”
“活当。”亲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挥霍,有钱赎回来好了。
黑衣人沉吟半晌,报了价:“一百二十两。”
超出预期了!足够租房,而且是活当!贾环连忙点头。
“英儿,开票,拿银两。”黑衣人走到光源下,原来穿着一身夜行的劲装,能看出肢体肌肉很发达。微暖的烛光映出一张无表情的脸,额头饱满,眉眼如琢,瞧着颇年轻的,全脸毋庸置疑是个帅哥,却留了一大把茂密的胡须。
啧,古代人太糟蹋自己的脸!
贾环接过一包银子,掏出一个锭子来,很好奇地咬了两下。柜台里的小账房挨不住直乐,让黑衣人瞧上一眼才收了声。
笑啥?我多不容易你知道吗?长这么大,没见过成块的银子!贾府庶子,说出去谁信?
听贾蔷说,东府酒宴上,贾珍动辄拿出二三十两,说赏就赏,毫不含糊,那是没心没肺的一家之主干的好事。
像他这种没身份没地位的透明庶子,银钱方面,真实的不如给贾珍捧哏的下人。
烦死了!钱不能这么乱花!今天的总结又多了一项,如何管住或剁掉贾珍的手。
剁手干嘛,最好连人带手一起消失。贾环又想起了珍大爷与废太子二三事,抱着银子也不踏实。
出了院门,贾蔷这颗小白菜还坐在车上望穿秋水,一看到他,立马跳下来:“环叔!你可算回来了!”
嗯,不错,没扔下他跑了,不然荒郊野外,他一个路痴可能要费不少工夫。贾环默默在心里给贾蔷画了一朵小红花。
他把贾蔷送回东府睡回笼觉,叮嘱他傍晚在门前等着,给他报酬。
贾蔷累的完全不想说话,到了地方就溜,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贾环命车夫驱车直奔卫府,开了门,卫猗兰迎上来又要跟他较量精网,他半哄半劝地画了个饼——“要找你哥哥商议,修一个精网园子”,才让卫猗兰把卫若兰拖了出来。
卫若兰那日见计划虽精密,可毕竟闻所未闻,风险很大,极容易血本无归。他再欣赏这点子,也存着几分试探的意思,若贾环三天热闹,他乐得揭过不提。
可没过两天,弟弟风风火火拖了他出去,满口嚷着“环兄弟要修精网园子”,他到客房一瞧,贾环抱着沉甸甸的银子,笑的像个善财童子。有计划,又有银子,他承应的那么动听,说不得要帮上一帮了,先递帖子给冯紫英,老地方,听雨楼雅间一聚。
冯紫英穿得格外风骚,一身织锦回纹,配珠带玉,随着步子叮当直响,满面春风的进了屋,跟贾环打完招呼,头一句就是:
“环兄弟,要开球馆啦?专设精网不是?”
嗯?
贾环往一旁望望,屏风后转出的卫若兰,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今儿叫他来,就是想商量这事,可都没开口呢,冯紫英怎么就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二人异口同声。
冯紫英不急不慢,一撩衣衫,款款落座:“为兄自然是猜的呀,怎么样,猜得了吧?”
贾环瞧着眯眼笑得无比自然的冯大哥,觉得事情非常的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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