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环岛。
环岛上剩下的小岛再也没有幸免于难,在重新出击的西凉战鸢的轰炸下,上百个浮岛全部毁于一旦。
但是所幸的是经历过上次西凉的轰炸之后,环岛上的岛民大多数都已经撤去了楚国和南越。
而之前林清越和百里洛川所在的小岛上的岛民,更是最先在宋时衣的帮助下到了楚国定居。
但是,他们仍然一边学习着耕种技术,一边过着靠谁而生的生活。
在水上生活惯了的岛民,突然上岸,看着无边无际的土地,不见了平日的采珠,打渔,反倒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这日,乔依扶着老岛主,二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遥望着自家的故土。
但是哪里找得到半点的影子。
世代生活在那个岛屿上的人,一旦背井离乡,根植在骨子里的东西又岂是三两天能够忘记的?
乔依看向老岛主:“岛主,我们还能回去吗?”
老岛主沉默了一下,道:“只要浮岛还在,我们还在,等到这场战争的风波平息,那么我们就能回去了。”
乔依又高兴起来了。
她却并不知道,上次战争的风波真正持续了五十多年。
这一老一少正在说着,突然间,水面有细微的波纹震荡起来,乔依看着老岛主,正想问怎么了,然而老岛主却已经抬起了头,愣愣的看着远方。
在目光的尽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很细,很小,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或者让人以为是海燕飞成的影子。
但是老岛主知道,那不是。
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浮岛,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乔依看着老岛主的目光看向远方,也不由朝那里看去,顿时,一种浓重的压抑涌上心头。
那条线条越来越黑,似乎也变粗了点。
然后,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有烟尘冒了起来。
这环海的边际无限大,大的让人难以想象的,那烟尘太微不足道,但是老岛主的心里却生出强烈的悲怆感,泪水便湿润了他的眼眶,那浑浊却又智慧的眼眸里,有着强烈的悲哀,他终于知道,有什么东西,终于彻底的消失了。
乔依也渐渐的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喉咙里发出一丝呜咽:“家……我们的家……”
但是,已经没有家了。
老岛主迅速的收起自己的悲伤,急忙道:“快去!快去告诉宋公子他们,西凉人来了!”
西凉人来了。
宋时衣早就发现了,当他还没看到那条线,看到那扩散开来的水面的时候,他便知道,等了那么久的灾难终于到来了。
崔老将军瘦骨嶙峋,然而整个人仿佛像是被狂风暴雨侵袭了无数年的陡峭山峰,面对即将到来的战队,却依然保持着绝对的镇定。
现在楚国的战鸢和对面的西凉战队相比,实在是差距甚大,虽然胜算不大,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按照无数次的战斗之前一样,点将排兵。
他麾下所有的战鸢都被调动,上百只战鸢成为一排,严阵以待。
一个个士兵全部站在那里,他们早就知道西凉和楚国必定有一战,所以早就将死别的家书写好,他们站成一条笔直的线,然后看向海面,目光中早就没有畏惧。
宋时衣目光露出赞叹之意。
每一片安宁的国土背后,都是数不清的尸山血海。
而在这个时候,乔依找来了,她喊着宋时衣,然后指了指海面,着急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时衣看着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摆摆手:“早就知道了,别慌。”
他说完,便让乔依回去,然后大踏步朝着崔老将军走去,乔依一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道:“你一定要活着呀,我还要给你生孩子。”
宋时衣看着她,她是个顶顶娇俏美丽的少女,仿佛他们才的珍珠一般,有种闪动的光。
可是……宋时衣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下来,笑着对她说:“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
乔依一愣,有点不可置信:“她呢?你骗我的对不对?”
宋时衣的眼底闪过一抹伤痛:“瘟疫三年,她死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生离死别来的都猝不及防,以前在天琊,什么都不懂,但是下山之后,遇到一个姑娘,她和乔依完全是两种类型,她温柔而羞涩,却瞬间击中心灵,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可是,瘟疫是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的,他们不过相处了一个月,善良的她便因为不顾一切的救一个小孩的生命而感染上了瘟疫,药石无医。
宋时衣转身离开,乔依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含着热泪。
她很心疼他。
她对着宋时衣道:“她不在了,可是你也要好好活着呀!好好的记得他!”
宋时衣的脚步一顿,转头对着她笑笑,然后迈步上前。
宋时衣走到崔老将军旁边。
崔老将军转头看他:“天琊的弟子都像你这样受小姑娘欢迎吗?”
宋时衣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主要是我比较受欢迎。”
崔老将军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宋时衣的肩膀:“其实,那个姑娘不错。有时候自己认为自己无法将就,已经逝去的才是最美好的,比如我现在就很想念自己年轻时候帅气的样子,行走四方。但是说不定等我走不动了,那么我就会怀念我现在能走动的样子了。其实,现在要比以前更重要。”
宋时衣没有说话。
崔老将军也不再多说。
两个人看着远方。
那才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
当那黑色的线条终于成为一片遮天盖地的战鸢云团的时候,哪怕是早就历经千锤百炼战火的崔老将军都感到一丝窒息之感。
以前的战争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可以预感到,这场拉开序幕的战火,可能比历史上那场有关争夺天陨石而起的战斗更加的惨烈。
然而越到这个时候,他的背便挺得越直,眼底锋芒尽出,带着一种无畏向前的孤勇。
他一声大喝:“准备——”
一瞬间的,所有的士兵全部做好了准备,上百家战鸢排列成一排,和前方那片黑云相对。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胜算的仗,唯一的,便是血荐轩辕。
崔老将军的神经紧绷,一旦它们开始动手了,便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个地方。
然而那片让人恐怖的黑云却停了下来。
它们有数百家战鸢组成,汇聚成从未见过的巨大黑云,所到之处,都被这片黑云所笼罩。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它们在距离海面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崔老将军皱了皱眉头。
他依然下令严阵以待。
那些战鸢停下,分开排列成两排,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难道,是西凉王?
西凉王御驾亲征。
但是慢慢的,他们便发现不是西凉王。
无边无际的水面上,一叶小舟缓缓的驶来,那叶小舟和眼前的这些庞然大物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却莫名的让人有一种仰望的错觉。
小舟到了乌云下。
一个黑衣人站了起来,她戴着面纱,很明显的看出是一个女人,很高挑,什么也不做,便有一种让人难以言说的气韵。
她抬起了眼,隔得那么远,崔老将军仍然有种被摄住魂魄的感觉。
然后,这个黑衣女人抬起了手。
一瞬间,那三百只战鸢所起的黑云朝着这里碾压而来。
无人可挡。
*
陵城。
林清越猛地从睡梦里惊醒,她向来心大,哪怕是最累的时候也是一睡就醒,但是现在,她却被那种突然而来的心慌弄得满头冷汗。
百里洛川坐在她的旁边,就着旁边的一盏小灯处理政务,见她惊醒,立马放下奏折,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发现一片冰凉。
他伸手轻柔的将她笼住:“做噩梦了?”
林清越睁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没有做梦,就是忽然之下被惊醒,一瞬间额头冰凉,心跳如雷。
百里洛川将她抱在怀里,眼底有种异样的温柔,他的手指轻轻的拍着她的背部,轻声道:“别害怕,我在。”
林清越被他安抚着,奇异的平静下来,然后慢慢的又陷入沉睡中。
百里洛川看着林清越,听到她发出平缓的呼吸声,这才收回手,他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掠过,然后低下头,爱怜的吻了吻她的脸颊,这才站起来。
他放下奏折,走到门外。
外面是冷肃的寒冬。
浮云山人裹着他那许多年没换的旧袍子,蹲在墙头,跟个老叫花子一样,哪里有一代圣人的范。
“山人。”百里洛川开口喊道。
浮云山人回头,瞅见百里洛川,招了招手:“小子小子,端盆火来,冷死山人了。”
也恐怕只有浮云山人才喊百里洛川做“小子”了。
而百里洛川也没有介意,只是转身,进了屋,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破盆子,他慢悠悠的加了炭火,拿着火盆走了出去。
他一跳,跳到了墙头,将火盆稳稳的放在墙上,还从袖子里摸出了两个小红薯,放在火盆里烤。
浮云山人被冷的鼻涕都出来了,他瞅着百里洛川,眼底要多不满意有多不满意:“怎么来的这样慢?冻死山人我了!”
百里洛川笑笑:“是我的错。”
浮云山人这下没法抱怨了,他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只鸡腿,也不知道他随身哪里来的这么多鸡腿的,他将鸡腿放在火盆上烤,烤好了直接往自己的嘴里嚼。
他咕哝着:“你这么晚了不睡干嘛?你们不是最近忙吗?怎么本山人瞅着你闲得很一样。是在闲得很,就和那臭丫头生孩子去,没事在外面瞎转悠个什么劲呀。”
百里洛川道:“山人您也不是没睡吗?这么晚了,冻成这个怂货的样子,还在这墙上干什么。”
“怂货”两个字冒出来,浮云山人顿时一呆,然后转头,吼道:“你胡说什么?!本山人是怂货?!本山人是天下第一勇者!”
气死了气死了!本山人怎么可能是怂货!现在的他这般威武怎么可能怂?!气死了别以为你个臭小子当了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按照规矩还得叫本山人一句师傅本山人还不搭理你!
但是这样想着,他的心里便有一些心虚,年轻的时候,他确实是怂货一枚,不过早就没人知道了!这小子随口一说就踩到他的痛脚,让他心里颇为不忿。
百里洛川看向前方,眼底沉沉:“天快黑了。”
浮云山人咬着鸡腿:“天早就黑了好不好?”
百里洛川笑笑不说话,浮云山人被百里洛川的笑得心底咯噔一声,顿时,手里拿着的鸡腿也吃不下去了。
百里洛川的眼底全是了然。
浮云山人顿时觉得喉咙发紧。
他知道。
三年多钱的那次卦象,是从未有过的“绝凶”,以前测卦也就是大凶,但是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所谓的大凶都是生灵涂炭之灾,更何况是从未有过的绝凶?
他曾想过“绝凶”是什么,但是却根本毫无头绪,直到瘟疫的爆发,当时他在紧张之余心底也是松了一口气。
真正身处困难的时候反而没有头顶悬着一把不知道什么落下的刀可怕。
但是他没想到,将楚国弄得一塌糊涂的瘟疫竟然和那个“绝凶”根本没关系。
百里洛川从火盆里掏出那两个红薯,递给浮云山人一个,他道:“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也不会改变什么,反正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陵城算大吧,但是和整个楚国相比,却又不算什么。楚国也算大,但是和目之所及的大海土地相比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够广够大吧?但是或者真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我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浮云山人拿着红薯,有些诧异的抬起眼看了百里洛川一眼。
他从来没将自己算到的卦象透露给任何人听过,但是从百里洛川的话语中,却能感受到他似乎知晓一切。
百里洛川剥开红薯皮,等微微凉了会儿,慢慢的道:“死亡是相对的,生命也是相对的。生和死的界限,其实并不是那么鲜明。”
浮云山人目光从沉沉的看着百里洛川。
百里洛川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而是将吃完的红薯皮放入火盆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他道:“火还挺好。山人可以多烤烤一会儿,天黑了天亮了,其实都在一瞬间。”
他说着从墙上跳了下来,然后朝着青山走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
青山之上,谢听澜还在静坐,旁边的那只老母鸡也跟着趴在旁边,鸡眼无神的看着前方。
他没有听到脚步声,但是仿佛心有所感,他猛地睁开眼。
百里洛川已经站在了他的旁边。
谢听澜看着百里洛川,眼神有瞬间的迷茫。
他一向不认人,并非是他不认识,而是他不想认,但是对于眼前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青年,他慢慢的想了起来。
在上次陵城大难的时候,他和林清越一起进入,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因为这熟悉感,他疑惑了很久,仿佛心脏的某个地方在被吸引,吸引到让他有种恐怖的错觉。
隔了这么久,他们再次见面。
百里洛川看着眼前的青年,嘴角慢慢的扯出一丝笑意。
在百里洛川的笑意中,谢听澜的脑海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这个笑意仿佛一把钢刀,将他从头到尾的剐开。
脑海里本来模糊的影像慢慢的再次清晰起来。
那是初见那个小女孩,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吊儿郎当的站在他面前,硬着嘴巴就是不叫他一声哥。是那个学习非常差,逃课打架剪着小平头,经常被罚站到让人忘记了她是一个女孩的少女,是那个后来从垃圾回收站捡了一个破山轮车,然后将不能行走的他放在那个破山轮车上,对着他笑得灿烂的女孩:“哥,我带你看兜风去。”
别人兜风开的是跑车,她兜风是破山轮,在老旧的街道上被凹凸不平的道路磕得腿都快断了。
……
他惊愕的看着百里洛川。
百里洛川对着他道:“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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