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名不周

    
    怜月明。沧海独伴潮生。不敢问、千里客心，樽酒且慰飘零。但愿得、水云如故，闲能将、彩笔诗成。家山梦远，倦客冰心，夜澜欹枕听涛声。能谁是、解语之花，谁系护花铃。谁怜她、千般辛苦，万种风情？
    应笑我、江湖落拓，轻狂浪子无行。倚天剑、挂壁龙吟，缚龙手、散懒疏慵。白眼阅世，横眉批天，剑胆琴心为君倾。人间事、无非参商，回首千劫生。向初时、拈花一笑，十丈软红。
    ——调寄《多丽》
    第一章不周山下
    山名不周，莽莽苍苍绵延八百余里，山势奇崛，林茂峰秀，终年云蒸霞蔚，亘古以来那个最令人热血沸腾的创世传说便诞生于此——共工与颛顼争天下，败，而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洪水泛滥，大火蔓延，于是，女娲炼五彩石以补天，拯救天下苍生。
    而现在的不周山，只剩下一段残骸。
    残存的不周山已沉寂了十万年，补天台如今已亦无迹可寻，广袤的大陆上只留下壮烈的传说。自天塌西北，地陷东南，它再不是擎天之柱，再也不是天人之间联接的通道。
    然钟整个大陆灵秀于一脉，不周山的琪花瑶草、珍禽异兽，也绝非人间三山五岳所能比并的，在没有战乱的承平岁月，总有这个大陆上的知名医家慕名前来，涉险登山，采制灵丹妙药。即使现在，山脚下，规模较大的药材市场，还有三个，大大小小的药材店，有三百家之多。承平年代，这儿共五大药材市场，门店达一千余家，天下珍稀药材，活命丹药，皆汇聚于此，又由这儿的拍卖市场，重新流向大陆各州府郡县，数千年来一直如此。
    天行有道，一丝不苟，万物有则，孕生不息。一旦天道违常，映射到人世，便是一场浩劫。
    然而，这浩劫也未免太久了。整个大陆上的战争，已断断续续进行了三百余年，新生的力量不断崛起，腐朽的势力不断崩塌、湮灭。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河汉之广，盖莫例外。
    不周山位于战火频仍的魏、梁两国交界之地。
    山下，一场持续了三个月的战争刚刚结束，双方伤亡人员达二万余众，尸横满地，哀嚎遍野，食尸秃鹫的羽翼遮天蔽日。
    此时，幸存下来的将士们离开了，鼙鼓和号角之声远去了，留下来的，是战地医生。
    无论作为战争的哪一方，都非常重视大战之后的救治和防疫工作，于是，不周山所有医生都被征调到战场。
    作为不死泉医馆的大师兄徐子敬，也在征调之列。当然，军方借用的，是他的名号，不会让他亲自动手。附近市场的医生们来战场救治是无偿的，自然，今后军队在采购药材时会给予特别照顾。
    “这次从滇南送来的白药还是太少了，但这已经是当地三个月内能提供的最大数量了，”简陋的军帐里，徐子敬语气沉重地对年青的贺霆岳将军说。徐子敬三十五六岁年龄，休颀清健，或是医士职业使然，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贺霆岳二十七八岁年龄，肩宽背阔，如不是脸上一条疤痕，会让人觉得更加俊朗英武。
    “难为徐兄了，只是战争基本都是外伤，对此药需求量太大了，难道以你们不死泉的能力，都配不出这种药来么？”贺霆岳问。
    “不是药方配不出，而是其中一味主药，只生长在滇南，那儿常年云雾缭绕，气候得天独厚，我也曾尝试过引种，孰料以这不周山之灵秀，竟也难以令其蕴育生发，”徐子敬微微叹了口气。
    “倘若令师在此，凭他的太清一气，定可拯救更多将士，只是不知他老人家仙踪何处，无缘拜会，”贺霆岳脸上满满的崇敬之意。
    “家师为参天人之道，久不问世事，连我都难得见上一面，上次见他老人家，已三年了，”徐子敬顿了顿，继续说道，“廖师弟得家师太清一气真传，或已不在家师之下，可惜他性情淡泊，更因当年那场天下皆知的孽缘，黯然下山，蹑了踪迹，至今竟已八年之久。”
    “太清一气，徐兄竟没得尊师传授么？”
    “非是家师不授，实乃我太愚钝。太清一气，门中弟子皆可修习，然自师祖开派三百年以来，修炼至七重以上者，寥寥十数人，修炼至第九重者，不过三人而已……而廖师弟下山之时，已突破第七重障碍，而我至今任停留在第五重。”
    “竟然这么难！”贺霆岳有些惊讶。
    “太清一气入门容易，一般人三年之内即可达到第三重清风徐来，但再突破就非常困难了，除了自身天赋之外，悟性和机缘十分重要，而师弟的天分，吾不及也。家师曾言及，廖师弟天赋异禀，是百年来最有希望达到第九重的人。”
    正在此时，一名军士冲进军帐，兴奋又激动地喊道，“将军，受伤的兄弟们有救了，有救了!”连施礼都忘了。
    贺霆岳平日里就与士兵们比较亲和，并不在意，“慢慢说！”
    这名军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仍难掩满脸的兴奋，“来了位活神仙，一出手就救下了咱们三十多位受伤严重的兄弟。”
    “走，去看看，”贺霆岳拉起徐子敬的手向外就走。
    ……
    ……
    临时搭建起的简易救治场，伤兵呻吟之声不绝于耳。
    徐子敬心头一阵突突乱跳，感觉到一种非常熟悉的气息，顿时，一股暖流由脊背升起，直冲顶门，然后就润湿了双眼，八年了，八年，终于又感受到这熟悉的?庞颍??逡黄??烙械?庞颍
    一袭青衣，一个清瘦的背影，还有那只小巧玲珑的金丝楠药箱，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那人并没转身，徐子敬也没有动。
    一团淡淡的黄色光团笼罩在他周遭十余步范围之内，几十名伤兵也罩在气团之内，显然他正为众人疗伤。
    “临——”
    青衣医士一声断喝，众人只觉识海中“嗡”一声，便一片空白，一股似琴弦震波的力量迅速贯入识海，直接把每个人的意识完全湮没。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一只猎鹰静止在天空，身后拖着一条优美的弧线。
    那是一条真实存在的线条，是无数猎鹰叠加在一起的身影。
    远的山，近的水，静止的火，不动的风，堕入虚空。
    只有青衣医士在动，踩着一种奇特的步伐，双手环胸，仿佛抱着一个无形大球。
    不知过了多久。
    “阵——”
    青衣医士又发出一个高亢的声音，这声音很长，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那声音一直就在这片空间存在，只是让他唤醒了。
    随着声波震动的不断延长，于是一切有了秩序。
    震动传至原野，一丛丛被马蹄踩踏过的野草，重新挺立起来，每一片草叶生长的角度和方向，被重新规划，叶子的颜色，不再有枯黄和暗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初生的嫩绿，
    震动透过野草，传至大地。土块砂石被重新堆叠，像剖开的河滩一层叠一层，由大到小，清晰分明。于是，新的规则产生。
    “行——”
    青衣医士又发出一个低缓绵长的声音。
    一阵清风拂过。
    人们意识恢复。
    无数猎鹰的身影合为一个，瞬间消逝。在之前某一刻，它飞过已久。
    青衣医士停下动作，对身边一位军医说，“这些战士应无大碍了，每人按照先前药方抓药，连服七日。”
    人们在剧烈的震撼之中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廖师弟”！没等贺霆岳开口，徐子敬迫不及待地抢上几步喊了出来。
    青衣医士这才转过身来，先是一怔，紧走几步，来到徐子敬面前一揖到地，“见过师哥，一向可好。”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徐子敬上前拉住他双手，眼圈儿有些发红，“你还知道回来，”说罢，仰天哈哈大笑，迸出了几颗泪珠。
    “让师兄牵挂了，”他显然受到徐子敬激动情绪的影响，心中有些歉然。
    “师兄，你给我做的药箱，这些年我一直背着。”
    “来，贺将军，这就是我刚对你说的，我师弟，廖云平。”
    “久闻廖医仙大名，今日得睹仙颜，实乃三生有幸。更蒙医仙出手救治军士，在下铭感五内，”贺霆岳双手抱拳，神色无比真诚。平日里他治军比较宽和，与大家共同出生入死，多有兄弟感情，刚刚目睹了廖云平的神奇医术，那些战士，原本是必死之人，这些话纯是肺腑之言。
    “救死扶伤乃医家本分，贺将军不必客气，”他冲贺霆岳一拱手，转向徐子敬，“师兄，我这次是专程回来找你的。”
    “有事？”
    “有事。”
    说罢，廖云平用手一指不远处一辆马车，车上轿厢软帘已掀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端坐车辕之上，见廖云平指她，正望向这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闪一闪。
    “她叫秦小鱼，是师姐的女儿。秦慕阳战死。三个月前，她找到我，托我照看这孩子，然后她……削发出家……是我替她削的发，”廖云平嗫嚅道，“你知道我，她的事，我无法拒绝……也不应拒绝！”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是这孩子有病，我治不好，所以回来找你……这儿是不周山，这儿有不死泉，世上如果还有一人能治好她，便是师父。”
    第一句话，徐子敬便听得如遭雷殛，待廖云平说完，已然是五雷轰顶，完全不知说什么，如何说起。
    “她”叫慕云，是师父慕景弘的掌珠，他和廖云平的师姐，当年艳冠北天大陆，一支云水冷蝶舞倾倒四国三十六州，是无数皇亲国戚名门望族子弟们梦寐以求的美女，也是师弟廖云平自小敬重爱慕之人。然而她最终却违抗父命，结识梁国车骑将军之子秦慕阳，立誓非此人不嫁。
    慕家世居慕地，祖上以国为姓，历代先祖以武功致仕，为魏国朝廷效命，在与南方大梁的战争中，多有殒命者，师父慕景弘之父便在一次抵抗南朝的“北伐”战争中为南人所杀，确切地说，是被秦慕阳祖父率众袭杀。到师父这儿不再为朝廷效命，但以师父暴烈的脾气来说，虽不能将秦慕阳祖父开馆鞭尸，但让自己的女儿嫁与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后，却是万万不会答应的。更何况，尽管秦慕阳天纵奇才，但他只一眼便看出此人难避刀兵之患而天寿不永，即使抛开世仇，也不忍自己的女儿半世守寡，所以，他坚决不允。但是，哭闹、绝食、上吊、抹脖子各种软硬兼与施威逼利诱，诸般法门用尽，也无法改变自己宝贝女儿的心志，便横下心来，将她禁制在无双洞中。
    秦慕阳闻之，自梁国负荆，一步步拜上不周山，轰传天下，非唯秦家整个家族，连梁国皇帝萧衍都感面上无光，却也未加制止。然师父避而不见，秦慕阳便在不死泉附近结草为庐，住了下来，期待师父某一天会大发慈悲放开无双洞禁制，一等就是三载。
    徐子敬心里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师父实则属意师弟廖云平，师弟如无意外，将会是师门第四位有望突破太清一气第九重的人，这对任何势力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于师门、于世间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于是师父命师弟每日前去无双洞伺候师姐，劝师姐回心转意，实则是在给师弟机会，而师弟对师姐也一向情根深种。然而，师弟却用三年的时间，破了师父的禁制，放师姐出去了。师姐一出无双洞，便与秦慕阳携手翩然离去，只给师父留下一封不孝女来世再报亲恩的信。
    师父勃然大怒，叫嚷要废了师弟，打断忘恩负义之徒的双腿云云。最终师弟双腿也好好的，却被师父轰下山去，声言不突破太清一气第九重，就别想回山，省的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至今，已经八年。
    最近三年，师父也几乎不回山了，说是去天下游历，以证大道。
    没想到师弟一回来便带回这么令人难以接受的消息。想起师姐，徐子敬一阵心酸。
    “师父也久不回山了，”过了很久，徐子敬说。
    “我知道，”顿了顿，廖云平继续说道，“秦慕阳府邸在建康，去年建康城爆发天花，幸有一家医馆及时配出良药，才没死太多人。那药方，绝对是师父的手笔。想来是他老人家思女心切，虽知我在建康却也放心不下，亲自去了”。
    徐子敬恍然大悟，“你是说师父逐你下山，实则……？”
    “应该是吧……即使师父不轰我，我也会下山。你知道，咱们不死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世间行医的。”
    说完这句话，二人沉默起来。
    战场上的风裹挟着血腥与悲凉在低空肆虐，丢弃的干戈不倒的旗帜与面无表情的战士是这场战争的注解，战马踏过战靴踩过战士的刀剑凌虐过鲜血浸染过，仍有无数黄花于风中楚楚绽放，摇曳生姿，诠释着生命的顽强。
    “先回山再说，我想师父也快回来了，”徐子敬首先打破了沉默，“师父应也知道了师姐的事情。”
    “师兄，是我，亲手为她落发，”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廖云平再也忍不住。
    一把泪，一把委屈。
    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看她喜欢了别人，他不妒，将爱慕埋在心底，替她欢喜。
    从无双洞放出她，把她的手交于她喜欢的人，被师父轰下山，他无悔无怨。
    隐姓埋名，悬壶建康，是恐她遭了冷落，受了委屈，她不知，他心甘情愿。
    看她送他出征，迎他凯旋，替他牵战马，为他正衣冠，他心下安慰。
    他血洒疆场，她泪湿罗裙，他亦心痛，如刀割。
    但，她怎么可以让自己亲手替她落发，将这一世的牵挂，亲手斩断！
    徐子敬将手放在他肩上，想安慰一下，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走吧，先上山。”廖云平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