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名不周

    
    酒越吃越闷，元澄让胡姬们停了歌舞，苦思无策，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想着贺霆岳请旨撤回派驻人马之事，对高欢说道，“待你回去，禀告岳将军，暂不撤回驻云城人马，军饷之事，我自会周全，让他不必担心。贺将军信中所言之事，我会修书一封，对贺将军详加言明。”
    “遵命！”高欢应声答道，面上却欲言又止。元澄看在眼里，说道，“高将军有话但说无妨。”高欢这才说到，“之前与蠕蠕作战，贺帅带去的人马与武川镇驻军就起过矛盾，就是因为军饷与军备物资之事。说实话，武川镇驻军已经半年没有军饷了，军资也被军士们明里暗里卖掉不少，今后若只发贺帅带去军士的粮饷，恐六镇将士心中不忿，末将担心会酿出哗变。”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元澄道，“我会尽力筹措粮饷，以解六镇危局。”高欢这才放下心来。
    元澄转向廖云平叹道，“廖仙师可有妙策？”
    廖云平道，“虽有眼前之计，但终究只是顾得了一时，非长久之计啊。”
    “仙师但说无妨。”
    “既然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北方将士、僚吏官职前途之事，就考虑解决经济问题。皇帝一心向佛，大兴佛事，修建佛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全国各地新建佛寺竟达万余座，僧徒更是不计其数。寺庙广占田地，不纳赋税，僧众不事生产，谨此一项，足够六镇之军资。”廖云平缓缓说道。
    元澄摇摇头，非常肯定地说，“皇帝不会同意此事。”
    “可新增一条赋税，专供北军之用。”高欢进言道。
    廖云平、王璇、宇文泰等人想起途中所见百姓的疾苦场面，均感不妥，宇文泰插话道，“民生艰辛，国家赋税中已经有了相同税种，再增加赋税，只怕会激起民愤。如此，无异于饮鸩止渴。”六镇太遥远，从不周山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就在眼前，他真不忍那些本就贫苦的百姓再增加负担了。
    “义不理财，慈不掌兵。从大局而言，六镇有事，就是天下有事，以全国救一隅，也不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只有这种办法才能纾解六镇之危局，”高欢直言道。
    “何为大局？天下百姓才是国之根本，你亲眼见过那些百姓的生活状态么？”宇文泰寸步不让。
    “我见过前方为国尽忠的战士，身体被劈开了，胃里一点食物都没有。那些活下来的将士，恨的不是蠕蠕，而是朝中醉生梦死的厚禄高官，”高欢冷冷地回了一句。
    宇文泰无语了，他不知如何回答高欢的话。
    因为这天下，他说了不算。
    高欢也明白，自己说了也不算。
    看着两人幼稚的争论，几个大人却笑不起来，都沉默了。
    廖云平说话了，“王爷，我看这样吧，不死泉历代蒙皇恩所赐，名下有不少田产，前几日我已写信给师父、师兄，减轻所耕种百姓的捐税，今后不死泉田产所有收入均登记造册，上交朝廷，充作六镇军资，虽然杯水车薪，总也聊胜于无。我不死泉弟子们行走天下，悬壶行医，自给自足还是没问题的，况且还有个药材市场，每年也有不少收入，足够我们自己之用。”
    所有人都望向他，弟子们更是觉得师父今天真帅，就是不清楚如果师祖知道此事之后还会认不认他这个徒弟。
    元澄心下大为感动，却没有表示同不同意，缓缓说道，“此事不急一时，容后再议。”他心里清楚，如果收了不死泉的田产，那天下佛寺的田产呢？那个笃信佛法的皇帝会同意这样做么？
    管家已经命人把刀取了回来，交给宇文泰。
    宇文泰没有拔刀鞘看一眼，他担心自己当着这么多人面控制不住自己。他再次对高欢表达了谢意，他对高欢的人没有任何不好的看法，只是看事情的观点有所不同而已，相反，他不讨厌高欢，反倒想能像他那样从军就好了。
    他自己肯定没想到，就这样与高欢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生惺惺相惜，一生互相厮杀。
    ……
    ……
    今夜子时，宇文泰准时醒来，第一次，他没再凝神观想身外的世界，他取出刘煦送他的那本残破了的兵书，认真看了起来。
    “武安君曰：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人日支米二升，一月六斗，一年七石二斗。一军一日支米二百五十石，一月七千五百石，一年九万石。盐，一人日支半合，一月一升五合，一年一斗八升。一军一日六石二斗五升，一月一百八十七石五斗，一年二千二百五十石。麸袋，十分一万二千五百口，韦皮缝可绕腰，受一斗五升。”
    “弩二分，弦三分，副箭一百分二千五百张。弩，七千五百条弦，二十五万只箭。弓，十分弦，三副箭，一百五十分。弓，一万二千五百张，弦三万七千五百条，箭三十七万五千集。射甲箭，五万只。长垛箭，弓袋，胡鹿长弓袋，并十分一万二千五百副。”
    “刀子、锉子、钳子、钻子、药袋、火石袋、盐袋、解结锥、砺石，各十分一十一万二千五百事。绊索，二十分二万五千条。皮毛及连枝中半中皮条，三十分三万七千五百条，备收贼杂使用。人药，一分三黄丸、水解散、疟痢药、金枪刀箭药等五十贴。”
    看完这些，他想起白天高欢所说的话来，渐觉惭愧。
    行军打仗，没有所谓战无不胜的兵法，打的都是国家财力。如果不能确保将士粮草军资，即使将士都不是为升官发财而战斗，也不会取得战争的胜利，这就是现实。他开始明白高欢对自己说话时那份不屑，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而自己，不过一个有从军梦想的热血少年而已，这腔热血，走上战场瞬间就会被现实浇灭。
    残破兵书上不完整的这些文字，宇文泰觉得自己隐隐窥到了兵法的某些东西，他震撼于这种军事战争中事无巨细的筹备，与他幻想中的上阵冲杀跃马扬刀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由人粮马料战斗器械联想到筹备这些物资的国家政策承担这些物资供应的百姓负责分管执行的官员甚至是无情的县官强横的皂役运输的车马，军中分管后勤的主官手底下分成几个类别各自怎样分工用什么工具运输怎么保护，弓箭怎么加工由谁负责攻城器械怎么使用如何维护缴获敌战利品怎样处置打胜仗如何赏赐军功……
    这样，才是真实的战争。一个名将，一定是一位计算、统筹能力超强的人！
    他渐渐明白，为何不死泉的藏书中有那么多术数。
    他渐渐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