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小骄傲

    
    第一章
    安阳意识到自己坐过站，是在公交车播报“下一站，终点站XXXX”的时候。
    她都懵住了，看着四周还未开发的荒凉景色，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
    车上只剩她一人，脚边还堆满了七七八八的大包小包，看着像是进城打工的小妹。司机停车的时候，特意多看了她几眼，最后才问：“姑娘，你是要去哪儿？”
    安阳记得许阿姨家在幽鼎湖花园。
    “幽鼎湖花园。”
    “坐反了。”司机笑了笑，“你应该去对面坐。”
    安阳当然知道了，只不过也是现在才知道，但她还是跟他说了声谢谢。
    她背着行李下车。
    纤细的身材几乎被包裹淹没，她摸了好久，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没电了。怪不得她下火车这么久，许阿姨都没来电话。
    幸好她把许阿姨的电话记在了本子上，不然还真的是没办法了呢。她找了个便利店打电话。
    电话刚拨出，没一会儿就被接起。
    “喂，是安阳吗？”温柔的声音传来，安阳急忙把电话接起。原本没什么事的，却在此刻听到她的声音觉得委屈起来。
    她鼻子一酸，眼泪便涌了上来。
    她拿开听筒，抽了几声气，尽量用正常的声音说：“许阿姨，我是安阳。”
    “安阳，你到哪儿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电话怎么没接？”
    “我手机没电了，我还坐反公交车了。”
    “傻孩子，阿姨不是让你在火车站等吗？嘉宁会去接你的。”
    安阳泪止不住，顿时哭了起来。
    “我，不想让你们太麻烦。”
    安阳哭得许云也不由心酸。“傻丫头，别哭了，以后有阿姨在，阿姨会像妈妈一样陪着你。”
    安阳泣不成声。
    “你在那里不要走，我让嘉宁去接你。”
    “许阿姨不用，我自己坐公交过去就可以了。”
    “不准这么说了，在那儿乖乖的。”
    电话挂了后，安阳擦了下泪，在老板娘怜悯的目光下，从口袋里掏出钱。
    “多少钱？”她带着鼻音嗡嗡问。
    “两块。”
    安阳把钱给她，“谢谢。”
    老板娘弯唇一笑：“没关系，行李记得带齐了。”
    “嗯。”
    刚才许阿姨的意思是傅嘉宁会打电话给她？安阳半信半疑的等着，终于在几秒后，便利店的铃声响起，她猛回头。老板娘看她。
    “你接接看，是不是找你的？”
    安阳过去，将听筒拿到耳边：“喂。”
    “安阳？”电话那端传来男孩清冽又略带愠怒的声音。
    “是我。”安阳小声答。
    “你到底去哪儿了？”傅嘉宁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一听她软绵绵的声音，便忍不住发火。
    安阳是他妈闺蜜的女儿，因她妈前段时间患病去世，他妈不忍心让她一个人生活，便自作主张替她做主，让她搬来他们家住。原本今天接她的人应该是他妈，可她公司临时有事，没法抽身，只能让傅嘉宁来。
    接人傅嘉宁倒没觉得什么，反而是这安阳让他等了太长时间。说好的十点到站，可现在都几点了？下午两点多！可怜他连饭都没吃，就喝了几口水还有满肚子的气一直撑到现在，恼火得很！
    “我坐错公交车了，现在在一个叫‘王婆桥’的站点。”
    “在那儿等着！”傅嘉宁甩下一句话便挂了电话。
    果然不是一般的生气。
    安阳把听筒放回原处，问了便利店老板娘，说不用钱后才一拐一拐的提着大包小包去公交车站等。
    傅嘉宁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安阳还在盯着对面的广告牌发呆。直到他来到了她面前，安阳才回过神来。
    “你是安阳？”也许是正对着光，安阳看他的时候，有些晃眼。
    他，很白，很高，很瘦，也很帅。虽然以前早就听她妈说过许阿姨的儿子有多好看，如今亲眼看见，还是震惊到她了。
    安阳也让傅嘉宁意外了一把。他以为乡下来的小姑娘都是灰头土脸、土不啦叽的呢，没想到也挺好看的，就是这堆东西，不太那么让人喜欢。
    “嗯。”安阳说。
    “走吧。”他兀自提起放在脚边的行李。
    安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问：“你是许阿姨叫来的吗？”
    傅嘉宁看着安阳的眼睛，一动不动的。这让安阳有些紧张，他看人的眼神很淡，眼珠子黑白分明的，一眼就能看出喜怒哀乐。
    她以为他要干嘛，却见他嗤笑：“不知道我名字？”
    他目光带着点调侃和无趣，还有了然于心的清透，这让安阳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是不太敢叫他名字啊，总觉得叫不出口，太奇怪了。
    傅嘉宁把东西放上的士尾箱，司机下车帮安阳提剩下的。有几袋实在装不下，司机只好放后座。他半开玩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搬家呢。”
    安阳没说话。
    傅嘉宁看她一眼，眉头蹙着。
    “我去买水，你想喝什么？”
    两人站得很近，安阳近乎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大热天的，他出了点汗，可味道却不难闻。而她自己呢，安阳往后退了一步，又努力嗅了一下，好像也没闻到什么，这才放心。
    她摇头：“我不渴。”
    傅嘉宁看了眼她干裂的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去了刚才安阳打电话的小卖部。
    他买了瓶阿萨姆还有哇哈哈，哇哈哈喝了一半，他把阿萨姆给她。安阳正要说不要，他直接塞进她手里。“你的身体比你嘴诚实。”
    他往副驾驶走，见她还愣愣站在原地。他舌尖舔了下嘴角，意有所指。安阳突意识到什么，她也舔了下唇，唇齿间带来的粗糙感让她明白了傅嘉宁的意思。
    一时间，尴尬、羞愧、难堪、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
    “没落下东西吧？”傅嘉宁回头问她。
    “没了。”她拉开后座门，坐了上去。
    车子开出去一会儿，司机与他闲聊起来。
    “你们应该是高中生吧？”
    安阳不说话，傅嘉宁回答：“嗯。”
    “看着就挺像，高几了？”
    “三。”
    “跟我儿子一样。”
    安阳垂着头听两人的谈话，一只手伸了过来。傅嘉宁给她递纸巾。
    “擦擦汗。”
    安阳这才感觉到颈上滑落的汗珠。她抽了几张纸，说了谢谢。傅嘉宁把纸放回原处，司机大叔继续跟他闲聊。
    真奇怪，傅嘉宁明明就一脸“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不会理你”的表情，大叔怎么会还找他聊天？
    安阳赶了一天车，累都累死了，也没心情听他们说什么。想到以后就要长住在许阿姨这里，她不免有些黯然伤感。
    妈妈去世已有大半年，可每当回想起她时，还不免会流泪心痛。午夜梦回，她都觉得那是一场梦，可痛却又那么真实。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了呢。
    她望着车窗，眨了下酸涩的眼睛。
    司机和傅嘉宁还在闲聊，傅嘉宁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腔，司机笑：“没想到你还挺冷的。”
    “高中生是不是都这样？我儿子也是，天天绷着冰山脸，好像这样有多酷似的，跟人说话都是随意应付，态度一点都不友好。”
    “叔，您误会了。我们那是需要安静，而您，太吵了。”傅嘉宁好心提醒。
    “可该聊的还是要聊的嘛，不然可都闷出病了。”
    傅嘉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起看一眼，回头看安阳。
    “我送你到楼下，你自己上去，家里有保姆。”
    “哦。”
    傅嘉宁家在郊区的富人区，过去挺远，一路上安阳打了好几次呵欠，困得差点睁不开眼。
    下车的时候，有个阿姨从大门出口跑过来，路线是朝向他们的，安阳觉得奇怪。傅嘉宁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盖子，把她行李一个个提出来。
    “那是保姆阿姨，我让她下来帮你搬东西。”
    “谢谢。”除此之外，安阳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傅嘉宁没说话，把东西搬下来后，他来到副驾驶，弯腰探头问的士司机。
    “师傅，多少钱？”
    “五十四。”
    “手机转给你。”
    的士司机从汽车抽屉里拿出二维码，伸到他面前。
    傅嘉宁将手机放上去，“叮”了一声响后，他输入金额，按下指纹。他把付款成功的页面给的士司机看，司机点了下头。傅嘉宁朝安阳和保姆走去。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安阳。
    “你跟阿姨上去。”
    “好。”
    保姆提着东西走在前面，安阳跟在后面。傅嘉宁在大门站了一会儿，目送她们离去后，招下过路的另一个的士，上车走了。
    “你是安阳吧？”保姆阿姨问她。
    “嗯。”
    “经常听傅太太说起你。”
    安阳笑了笑。
    傅嘉宁家在小区入口右边的12栋21楼。安阳没进门的时候，她以为他们家只是普普通通的房子，一进门便知自己对“有钱人”产生了多大的误解。
    房子是如今流行的两层复式，装修豪华又大气。门对面的看海阳台十分宽敞，站在门口都可目光远望。中部是较低矮的休闲区，里面很宽，满地是深蓝色的地毯，一看便知很柔软。
    安阳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换鞋，她局促不安的站在原地，回头看自己有没有留下脚印。阿姨没见她跟上来，回头：“怎么了？”
    “我忘记换鞋了。”安阳窘迫道。
    “哦，没关系，现在去换就好。”阿姨朝她笑笑。
    安阳放下东西，回到门口。她打开鞋柜，看了一圈，拿出一双最旧的拖鞋穿上，然后把自己的鞋放在角落不挡人的位置，最后才提着东西跟上阿姨。
    “一楼是我和爷爷奶奶住的，不过爷爷奶奶不经常来，他们有自己的房子。二楼是嘉宁一家子住，一共六个房间。二楼有健身房，有开放式酒吧，K歌间，也有泳池。”
    安阳站在楼道中间，看阿姨给她解说家里布局。
    她指着右边：“那里是夫人和先生的房间，还有傅若宁的。”她又指向左边。
    “嘉宁住右边，你想住哪里？”阿姨微笑着看安阳。
    安阳顿时头大了，两边都不好选啊，这一家子为什么不住同一边呢？
    看出她的纠结，阿姨替她想了办法。
    “要不就住嘉宁隔壁那间吧。你别看他平时冷冷的，可还是很好说话的。你们以后又是同班，很多事情都是需要互相帮忙的。”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面对他一个人比面对三个人显然更容易。
    东西搬进来后，安阳就开始收拾东西。
    房间很大很宽很漂亮，虽然是没人住的，可里面的摆设和装饰品一样都不含糊。
    安阳自己的东西很少，大多数是带给傅家的。都是以前她妈还在的时候，一起种的山药、姜、土豆、青瓜等农作物。她不想空手而来，这些东西留着也要烂掉，想着这些农家的东西或许他们能吃得上，如今想想，这东西跟这大房子简直就是格格不入。
    就比如她和这个以后要生活的家。
    东西要不要给他们成了此时安阳纠结的事情。想了好久没想出个所以然，安阳只好把它放一边。
    她衣服都在包里。衣柜有衣架，安阳也没拿出来挂。就冬天的衣服，夏天的衣服一个袋子一个袋子塞进柜里，垒叠起来。书本之类的东西摆在书桌上。而她的小被子——
    床是席梦思的，被子也是上好的，早就已经铺好。她看了眼手中古老的碎花被单，又看房子装修，最后还是将被子塞了回去。
    整理好东西，她便拿衣服去洗澡。洗完澡正准备出去，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下次我还要去！”
    应该是傅嘉宁的妹妹，傅若宁。他们回来了吗？安阳有些紧张，她不敢出去。
    “阿姨，安阳还没到吗？”是个男人的声音，是傅嘉宁的爸爸。
    天，安阳这时候深切感受到在别人家里生活的不安和恐惧。纵使已经想过这样的心情会一直持续不断，但真正到来的时候，她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怯懦的心情。像被困在幽暗的角落，压抑又让人沉痛。
    这都是因为她妈妈死了。
    她不禁悲从中来。
    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她一个人能应付这些事情吗？想着想着，她心里不由荒凉起来，只巴望着高三快点过去。
    “到了，坐车累了，洗澡去了。”阿姨说。
    “那麻烦你弄点吃的给她。”
    “诶。”
    一阵喧闹声后，外面重归平静。
    安阳那种想哭的感觉差不多停下，她拿了换洗的衣物往外走。刚出浴室，就跟不知何时回来的傅嘉宁打了照面。两人愣愣的看着对方。
    傅嘉宁看她红着的眼眶，立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了她手里的衣服一眼，“洗衣机在阳台。”
    安阳捏紧衣服，小声道：“我可以自己洗。”
    傅嘉宁嗤笑一声，“随便你。”然后转身回房间了。
    安阳紧张的回房间找毛巾。她好像只拿了一张过来，那张沾了水，如今湿答答的，是没办法再擦头发了。
    翻来翻去实在找不到，而包在头顶的湿发还在滴水，她该怎么办？
    她看了眼换下的衣服，正要伸手去拿，阿姨走了进来。
    “安阳，我做了点东西，等会儿就能吃了。你衣服呢？我帮你拿去洗。”
    安阳还没碰上衣服的手顿时收了回来，她惊慌回头，想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被发现似的。
    “阿姨，不用了，我自己洗就好。”
    阿姨把衣服拿起来，“说什么呢傻孩子，就是放进洗衣机放点洗衣液的事。”
    见她衣领处全是水，她又惊呼：“怪我死脑筋，竟没给你找毛巾，你在这儿等着，阿姨去给你找来。”
    安阳正要说不用，阿姨却像风一样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她拿了条蓝色的毛巾进来。
    “先用这个擦擦。”
    安阳脑袋像刚淋过雨，就算她再矫情，地板也不容许她如此。眼看地上都要汇成小河流，安阳只好把毛巾包在头上，这样一来，状况就好多了。
    头发半干的时候，她开着窗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听到隔壁房门有人敲门，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
    是傅若宁在说话。
    “妈妈说我们家来了个新姐姐，我什么一天都没看到她啊。”
    “睡觉吧。”傅嘉宁不温不热的说了一句，然后咔嚓一声，关上门，再紧接，是拖鞋拖地走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慵慵懒懒的。
    “我听妈妈说，那个姐姐很漂亮哦。哥哥你觉得呢？”
    “你比较漂亮。”
    傅若宁嘻嘻笑。
    两人经过她房门之后，便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她真想就这样躲在这个屋子里，哪里都不去，谁都不见。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不愿意，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就算再不舍，也要面对妈妈的死亡。上天只顾做决定，根本不会管人们接不接受，承不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