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些本该送去皇帝御案上的奏折都小山似的堆在和四案头,和前任东厂提督一样,和四也兼任了司礼监掌印。当今圣上还没到亲政的年纪,大小朝务先由内阁票拟,再送入宫中供皇帝和垂帘听政的太后决断。
明面是这么一遭,实际上从先帝那时候起批红权就已经落到了掌印太监,也就是和四的干爹老厂公手上。
据说当时内阁连同其他朝臣连参了老厂公几百本,差点就把他从东厂提督的位子上扒拉下来了。可也终究只是差点,老厂公逮了几个跳得最高,叫得最凶的翰林,每天在水牢里上下来回地泡,泡烂了翰林的皮肉骨头,也浇灭了朝臣们那点为君为国的忠肝义胆。
和四本人甚是不赞成他干爹这种酷刑苦狱的行事作风,一面冷静下来悠悠地叹气,一面心里头呵呵,提着朱笔轻描淡写地将几个首辅参他的本子给驳了。
至于其他折子,和四此前虽不在朝中出仕当官,但跟着老厂公常年耳濡目染倒也知道眼下大燕朝里的这些个朝臣们大本事没有,但倒也折腾不出来什么妖风邪浪。
说到底他是个依仗皇帝伺候人的太监,辅佐小皇帝料理国事是阁老国公们的事,所谓的批红听着风光,也不过是经他手里的几个字罢了,哪能由他做得了主。
随便应付应付就得了,老厂公如是教他。
自己几斤几两重,和四还是十分明白的。
他笔下走得飞快,不觉就到了弦月东升的时候,暮色还在天际残留了一点,将窗纸透成微微的黄。
和四支笔,将最后一本奏章往旁边一丢,使劲搓了一把脸,又灌了一盏浓茶,才将自己灌得清醒了一点。
到现在和四都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干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从风光无限的东厂提督位子上退下来,把这个烂摊子丢给自己。他觉着按照眼下大燕皇帝们的败家速度,败到他干爹寿终正寝,驾鹤西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和四盘着笔在指尖打转,正思考着该如何完成干爹留下“干死锦衣卫的重担”,余光不小心瞥见了被压在重重奏折下漏出的破烂一角。
他愣了一愣,才想起这是他干爹留下了的唯一一笔丰富的物质财产。
为官心得?和四在心里琢磨着,东厂提督有什么为官心得,不就是不爽就干,干死了才算吗?
他将那本破烂得快掉页的册子从奏折底下抽出,压了压页脚,发现首封上光秃秃的并无一字。
他随手翻了一页,却发现册子里的纸张虽旧,但如封页一样一字没有,好一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和四:“……”
哗啦啦将书从头翻到尾,始终不见一字,和四心平气和地将书扔到地上垫桌角。
扔下去的一瞬间,他眼前的烛火晃了一晃,似是有什么从书封上一闪而过。
和四略一迟疑,将书拿了回来,就见原本空无一字的封页上端端正正地用楷体写了两个大字——奸宦。
和四:“……”
僵硬的破书:“……”
约是他反应太过平静(麻木),僵持片刻,硕大的奸宦两字之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执笔徐徐写下一行蝇头小楷……
和四刚眯起眼费神去瞅,忽然窗棂被人轻轻敲了三下,守值的小太监捻着嗓子隔门细声细气地说:“厂公~太后娘娘懿旨,陛下急召您即刻往宫里走一趟,陛下。”
和四冷不丁回过神,下意识瞅了眼时辰,这个时辰宫里快下钥了。既然是太后传得旨,那想必皇帝今儿就歇在了寿春宫里。
破书上的文字却似受了极大的惊吓,飞快地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和四又愣了一愣,随即有点头大,有点不乐意。
现在的皇帝是先帝的老来子,生母身份低微,哪怕误打误撞被先帝瞅见临幸了,回头也没升上高位,结果临到头还被辅政大臣给逼着做了朝天女,殉葬了。
按道理来说,皇帝那时候岁数小不记事,但就是和太后她老人家处不来,太后没有子嗣偏又要将皇帝养在身边,培养母子感情。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所以宫里隔三差五就要闹上这么一回。
从前干爹在时,他一去小皇帝就偃旗息鼓,安静如鸡。
因为宫里人都悄咪咪地说老厂公没事爱从东厂大狱的犯人身上刮下二两肉,佐酒下肚。
老厂公一走,换成了面嫩皮白的和四,小皇帝胆儿肥起来了,不仅敢动辄和太后唱反调,还全然不把和四放在眼里。
和四边扣上压领,边琢磨着干脆恐吓小皇帝他也吃人好了,不仅吃人,还就爱吃嫩皮嫩肉的小孩儿,裹上面粉丢油锅里一炸,筷子一夹搁牙齿间一咬,嘎嘣脆!
哼!
他临行前瞥了一眼破书。
装死的破书瑟瑟发抖:“……”
……
宫里头快下钥了,各宫各殿陆陆续续升起了灯火。小皇帝没纳妃也没封后,宫里头的灯火稀稀疏疏,完全没有先帝在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时灯火辉煌的盛景。
和四乌黑的皂靴踩着寂静的宫道,挑眼望着寥落的灯火心下颇是唏嘘,刚想和他身边的赵精忠感慨一下物是人非,前头寿春宫里的朱墙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杀人啦!!!”
和四足下一顿。
守在寿春宫门前已久的小太监立即瞅见了他,如见救星般扑了过来喜极而泣:“督主您老人家可总算来了!!!”
和四被老人家这三个字刺得额头使劲跳了一跳,面上却是八风不动,甚至还和善地朝小太监笑了一笑,转身亲自拎过赵精忠手中的食盒,提着一盒鲜香,不急不慢地迈过了宫门。
寿春宫里闹得正欢,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片。小皇帝披头散发,赤足叉腰站在三尺来高的汉白玉桌上,乌溜溜的两个眼珠子瞪得老大,指着个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破口大骂:“好你个没根的狗奴才,竟敢下毒谋害朕!砍了,给朕砍了!”
他骂得气壮山河,直把小太监吓得抖成个筛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呼:“奴才不敢,奴才冤枉,奴才饶命!”
小太监是被太后派去专门伺候小皇帝的贴身奴才,这儿功夫太后扶着宫女的手不住地抖,脸色铁青,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小皇帝状如泼妇的痛骂堵了回去。
和四拎着食盒,站在墙下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的戏,心下惊叹这小王八羔子可以啊,骂到现在居然一句都不带重样的,词汇量丰富得简直惊人!
小皇帝骂着骂着风向渐渐就变了,从大逆不道谋刺皇帝骂到了“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男生女相”上面去了,边骂眼角还时不时朝着宫门处瞥瞥。
和四的脊梁骨一痛,觉得自个儿大约是不能继续看戏下去了,他摆出张和煦的脸,异常熟练地出来和稀泥了:“陛下~”
“狗东西闭嘴!让你叫唤了吗!”小皇帝骤然暴怒,指着小太监大骂。
和四眼珠子一转,逮着时机立马接上小皇帝的话,怒斥道:“没眼色的东西,陛下让你闭嘴,还在这叫什么魂,喊什么冤!闭嘴!”
小太监倏地闭上了嘴。
“……”小皇帝一口气刚提起来,还没张嘴就被和四声色俱厉的一句“闭嘴”堵在了嗓眼里,不上不下,憋得他脸色通红。
众人见了他来,齐齐松了一口气,尤其太后见了和四两眼一亮,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殆尽,雍容尔雅地扶了扶发髻,不疾不徐地唤了一声:“厂臣来了。”
和四躬身,温声问了太后一声安。
太后脸上终于带起了笑。
小皇帝厌恶地看了一眼太后,又看了眼和四,宛如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刷地撇开了眼。这时候想再指桑骂槐是不可能的了,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裹了裹身上破布麻袋似的袍子:“你来做什么?”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东厂是他得罪不起的,别说他,连他父皇在世时对离任的老厂公都是见面三分笑,和和气气连话都不敢太大声说。老厂公心黑手辣,凶名在外和恶鬼不相上下,可和四他却是不怕的。
和四早瞧出了小皇帝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心里把小皇帝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甚至带了几分关切:“臣听闻陛下为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大动肝火,晚膳都没用上,特意亲自备了膳食给陛下送来。”
他说着走近几步,将食盒双手奉上。
食盒样式普通,可盖不住里头让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尤其对于晚膳没用的小皇帝来说,他闻着飘来的肉香不由自主地悄悄咽了口口水。小皇帝摸不透和四的心思,狐疑的视线在他和食盒间不停打转,奈何和四低垂着头完全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冷眼瞧着和臻乌纱帽上的描金纹,绷紧着脸蛋儿问道:“这是什么?!”
和四立即从善如流答道:“肉糜,臣亲手从大腿上割下来的新鲜嫩肉,文火慢炖了几个时辰,熬出来的肉糜。入口即化,鲜美非常,陛下,尝尝?”
小皇帝在听到肉糜时神色已微微一变,当听到和臻亲手从大腿上割下来的嫩肉时,双颊刷地苍白一片,馋人的肉香源源不断地飘来,却不再勾得他饥肠辘辘,反倒忍不住作呕。
尤其是和四在此时稍稍一抬头,朝着他微微一笑,翘起的双唇殷红得如同抹了血,加上他肤色雪白,活脱脱和个刚吃了人没抹嘴的恶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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