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眼前这这难以下咽的饭外,张时来很快又把目光投向桌上的菜。
只有两道,一盘她和四哥早上从山上挖的泪菌,被她妈用辣椒酱炒了,红彤彤的,连点缀的青葱都没有。
另一个就是用大碗装着的素白菜,白水煮的,表面澄净得一点油腥儿都见不到,配着一碗农村自己打的辣椒蘸水。
张时来蔫蔫地夹了一块菌,入口的第一感觉就是辣。
但紧接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嘴里爆开!菌的汁水饱满,爽滑酥嫩,辣椒酱也不像是普通的辣椒酱,除了咸辣以外,还带着丝丝麻,麻中却又带了一点酸意,并且沾着芝麻的香气,她甚至能感受到芝麻粒在舌苔上跳动,几种口感交织在一起,简直像在她的味蕾上翩翩起舞一样!
张时来震惊了!
这这这真是只用了辣椒酱和菌丝随便翻炒出来的?!
高手在民间啊!
而她四哥张民安则贯彻了闷声发大财的理念,吭哧吭哧地吃着,筷子几乎只往那盘菜里伸,一夹就是好几块,这小子头都快埋进盘子里了。
张时来顾着面子,心理上还是把自己当做成年人,便是只伸了两次筷子就……再也没机会吃到了。
盘子很快见了底。
张民安眼疾手快地把盘子里剩下的汤汁一并倒进饭里,津津有味地拌匀,一口气又干了一碗红薯高粱饭。
80年代初农村一年四季几乎都是素菜。村里人自家一般只养一头猪,生产队的猪只能卖掉,不允许宰了分给社员,特别穷的家里甚至过年都吃不上肉。
大家吃的东西也是根据时令季节来的,春笋夏茄秋萝卜,冬天既没有温室大棚也没有冰箱,吃的都是储藏在地窖的蔬菜。
比如红薯,就是秋天在院子里高岗的地方挖个长方体土坑,大人堆在窑里,孩子往竹篮里放好红薯,一排一排码齐。
冬天到了就封窑,这样红薯就可以保存很久了。
大白菜也是封在地窖里的。
所以对于张民安这个土生土长的小屁孩来说,眼前的菜其实是非常难吃到的美味。
而张时来的二哥张雨顺,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就着素白菜都吃得飞快,很快一碗又干净了。
他起身端着空碗去灶台上的木饭桶边,却又很快回来。
张时来一眼看到他的碗还是空的——显然,没饭了。
张时来眼珠子一转,一双小手捧着自己就动了一筷子的饭碗,递到她二哥面前,声音甜甜的,“我不饿,给二哥吃。”
……她确实不饿,看着这饭就完全没食欲了。
她二哥一个小男子汉,涨红了脸,竟然羞臊起来,“不、不用了五妹,哥不要了。”
……骚年请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真实欲望好吗!姐不想第一天就因为浪费粮食被看穿是个冒牌货啊拜托了!
张时来内心疯狂吐槽,表面还是一副乖巧模样,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早上妈给了小五好多粥,小五不饿。”
陈锦苏看到这一幕初觉惊讶,随即又发自内心地感到欣慰,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难为小五了。
她温声道,“雨顺,你下午还要出工,先吃了吧,妈等下给小五烙个饼。”
张民安瞪大了眼睛,自己没听错吧?烙饼?!白面烙出的饼!而且妈一般会在里面加点萝卜丝和小葱,这种待遇一般只有春耕的时候下力气活才会有!
虽然妈给小五烙的饼肯定不大,但是这个待遇也足以让自己羡慕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又喜滋滋起来,现在小五是跟着自己混的呀,等下让小五分自己一点好啦!
张时来也吓了一跳,天地良心,她这次可没打算耍心机讨大人喜欢。
张时来正打算说不用了,猛地听见“啪”地一声,桌子都抖了抖!她一个激灵,下意识转头找寻声音的源头。
她爸重重地一摔筷子,狠狠瞪了眼陈锦苏,“吃得再好还不是迟早便宜了人家?有这功夫不如给老四做!”
张时来:……
她可算知道上辈子的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了,有这样傻x大男子主义的父亲,能长成那样都算幸运了。
陈锦苏沉默不语。
张民安把小脑袋缩在桌子下面,一双眼睛偷瞄着张时来,嘴巴开开合合——张时来看懂了,这小子是在说:“我—不—跟—你—抢~~”
她二哥赶忙出来打圆场,“爸,雷公还不打吃饭人,先吃吧,睡会觉,过会还要去坝上呢!”
她爸没好气地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碗一撂,“不吃了!”
……
屋里鼾声如雷,屋外陈锦苏端了洗碗的木盆,从水缸里打了水,搬了根板凳,在院里慢慢洗碗。
这期间,张时来一直扒在门边偷看她。
她注意到陈锦苏走路的时候有点奇怪——颠颠的,甚至要扶着墙走。
视线下移,张时来这才发现,陈锦苏的脚很特别——特别小,穿着一双绣花鞋。
三寸金莲?!
张时来只是听说过,却是第一次见到。
陈锦苏似乎瞧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张时来犹豫着走了过去。
就见陈锦苏慢慢解开裤子系带(这个年代很少有牛仔裤,基本上都是系带束筋裤)……
嗯?!!
张时来一下不知所措,虽然眼前这位是她名义上的亲生母亲,可、可那也是上辈子的自己的啊!在她潜意识里,还没有把眼前这些人当做自己的家人。
陈锦苏还在洗碗,手水淋淋的,轻轻从裤子内侧缝合的口袋里拈出一张毛票,递给张时来。
张时来仔细一看,纸币左边两个大字“贰分”,右边是一架飞机的图案,主体是绿色的。因为主人很珍惜,所以只有正中一道折痕,看起来还很新。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分为单位的货币,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这倒不是因为她嫌贫爱富,恰恰相反,张时来知道,在这个时代一斤白菜也就能卖两分钱,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两分钱真的不少了……对于这个没什么收入的家庭来说应该很难得了。
陈锦苏见她不接,一下急了,直接把钱塞进她衣兜里,“小五,钱你好好揣着,等赶集的时候买点好吃的,”说着说着陈锦苏竟有些抹泪,“谁让你不是个带把的,女孩子一生下来注定命要苦点……”
张时来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赶集,那是什么?
……
生产队下午一般是两点开工到六点,具体收工时间看农活重不重。每个人一天的表现由队里的记工员记录,做得好的男壮年是12个工分/天,像他二哥这种还在读书的半打小子一般和女壮年一样是79个工分/天,所以她二哥能做9个工分其实很厉害了。
像陈锦苏这种裹了小脚的妇女在那时不少见,因为足弓已经变形,行走都费力,所以大多只能勉强拿到7个工分,少的可能只有6个。
年底的时候,生产队就会把这一年队里交完公粮后的总收入(例如多少斤谷子、卖猪卖了多少钱之类)由队里的会计核算好。
刨开各大队的干部班子及民兵、小队会计、保管、红五员、军烈属、工属(工人家属)和五保的补助公分;剩下每家一年到头能得到的就按工分/总工分比例来分总收入。
也就是所谓的“按劳分配”。
张时来用手撑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看似在发呆,实际上正在专心致志地听着系统的科普。
系统科普完工分,顿了顿,“宿主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张时来有些惆怅,这么说,这里重男轻女也不是没理由的啊,劳动力=工分=全家人的饭碗,在生理体力的巨大差异面前,自然会产生重男轻女的想法。
一时半会估计也改变不了这种想法。
她可不会傻到打算洗脑父母男女平等,女孩也应该有上学读书的权利。
老马(名克思)说过,道德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属于社会上屋建筑和社会意识形态的范畴。
老马还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简而言之,没有经济基础谈个鬼的道德啊!!!
张时来低头看了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叹了口气,把视线投向在院里正蹲着和张正富张正豪两兄弟玩弹珠玩得不亦乐乎的她四哥。
“四哥——”
张民安抬起头,谁叫我?转头看到张时来正朝他招手,立马把面前的弹珠扫进他捡到的一个铁盒子里,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富豪两兄弟也不甘落后,跟着跑了过去。
张时来目光狡黠,一笑露出贝齿,“四哥,我们上山采蜂蜜吧!”
上山的队伍比张时来想象中更多,小胖和二柱都跟了过来,妞妞受了寒气有点流鼻涕,狗蛋要留在家里照顾妹妹,大柱跟着大人下地搭把手了。
一行她和她四哥,还有富豪两兄弟、再加小胖和二柱统共六个人。不过人多也有好处,就是本来她一个人可能准备不了的东西这些小屁孩都能准备到。
比如火柴、不用的裁成片打算做鞋旧衣服的布料,还有几个洗干净的空塑料瓶。
到了早上来的时候看到的蜂巢附近,张时来先是让他们捡了一些干草和芭蕉叶,特别叮嘱草一定不能太湿。
几个小孩都是常常帮家里捡柴火捡干草叶子生火的,所以几乎是十分钟内就弄来了一大堆。
接着张时来用叶子紧紧卷住干草,看上去个放大版鸡肉卷——不过里面没有鸡肉,只有压实的干草。
她又用带过来的旧布料做了一个简易版面罩,把身上露出的皮肤能遮挡的都用布料捆绑起来。
然后“嚓”一下猛地点燃一根火柴,扔进了干草卷里,火在里面闷烧,并没有明火。
很快,阵阵烟雾向上飘散。
旁边几个小男孩都吓了一跳,好在张时来事先吩咐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来。
她举着干草卷,让烟雾对着蜂巢。
在外面游荡的蜜蜂似乎嗅到了烟雾,很快不安起来,一个接一个地飞进巢穴里。
等了一会儿,外面完全没有蜜蜂了。
张时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招手让小胖过来,小胖犹犹豫豫不敢过去,旁边的张民安一下急了,“你不敢去我去!”
小胖最受不得人家激他,立马三步做两步小肚子一颤一颤地跑过去。
张时来刚刚试了一下,以自己现在的力气和身高还够不上蜂巢,所以她只能求助孩子里最高大的小胖。
小胖听懂她是想让他把蜂巢打下来,立即有了几分退意,不过在其他小孩面前他可不能怂!抖抖索索鼓足勇气用力打了一下!
蜂巢一下掉下来,小胖吓得啊地一声丢掉树枝——然而出乎他意料地,竟然只有三两只蜜蜂飞出来,而且在空中打了个转,好像喝醉酒一样七倒八歪。
张时来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又招手让其他几个人拿着塑料瓶过来,蜂巢很大,她耐心地把蜂蜜倒进每一个瓶子里。
小胖几人张大嘴,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天啊!为什么他们每次试图拿蜂蜜落得的都是被蜜蜂蛰了一身红包的下场?!就是大人,也非得留下点“教训”不可——要不然这穷山僻壤的,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大一块蜂蜜留给他们?
可是小五做起来怎么就这么轻松?而且她胆子怎么这么大!一般女孩子一看到蜜蜂腿都会吓软的啊?
在场的几个小屁孩看张时来的眼神立刻变成了星星眼,别提多崇拜了!
张时来倒没觉得自己多厉害。
这个用烟熏拿蜂蜜的方法她看贝爷荒野求生里学到的,蜂蜜受了烟的刺激,就会飞回巢里吃蜂蜜,可能是以为巢穴烧起来了,能多吃一点是一点吧……等蜜蜂吃蜂蜜吃饱了就飞不起来了,这时候它们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就可以很容易地取到蜂蜜了。
张时来眼珠子一转,想到早上似乎看到不远处田坎上有个空木箱,就吩咐几个小孩跑去拿一下。
她动了养蜜蜂的心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张时来闲的发慌地听小胖宛如狂热fans一样吹捧她——
“五妹你好厉害!”
“五妹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卷干草?”
“五妹我家有肉等下下午去我家吃饭吧!”
……
虽然被吹捧她的确很高兴啦……但是这个小胖墩话也太太太多了吧!还有那几个人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不远处出现几个小小的身影——她四哥,富豪兄弟,等等!
为什么少了一个人?
她四哥几乎是狂奔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喊道:“五妹……五妹,二柱他、他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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