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曦云行了半礼,浅笑道:“谢二公子有礼了。”她微含着脸, 长睫欲扬未扬, 藏起了眸中流光, 似是有些歉然地以袖掩唇,“本宫近日未在宫中, 不知父皇为学里添了先生, 这才姗姗来迟,还请二公子不要见怪。”
一段话说得温柔婉转,词真意切, 可以说是十分符合四公主礼数周全的作风了。
若是她打量谢蕴的目光能收得再好些,赵曦月就真的信了她的鬼话。
“四皇姐太过客气了。”五皇子闻言立时抬起了头,要笑不笑地看了谢蕴一眼, “封先生说了, 谢二公子只是来帮忙,并不受师礼, 你这一句‘先生’,谢二公子怕是受不起。”
很显然,五皇子殿下对谢蕴是记上仇了。
不知怎的,赵曦珏忽地就想起那日在书局里见到谢蕴的事, 没记错的话,那天应当是五皇子接受教考的日子。
呃……她五皇兄这段日子的压力是不是有些大?
“五皇子说的是, 在下担当不起。”谢蕴却二话没说地应了五皇子的话, 抱掌前推, 躬身的弧度甚至可以瞧见一小段藏于衣领之下的后颈。
赵曦云微愣了一下, 忙虚抬了抬手,“二公子快快请起,是本宫误会了,怎好叫二公子行如此大礼?”她本就是想抬举谢蕴几句,这会却反受了他的大礼,不成了本末倒置了么?
“谢公主。”谢蕴也不推辞,顺水推舟地直起身子,“公主若无旁的事,在下便先行入座了。”
被这么一打岔,赵曦云就是想再寒暄几句也不合适了,只得点头,入座时却还是忍不住朝谢蕴的方向睃了一眼。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若是早两年见着谢蕴,她是死也不会答应与边伯侯府的亲事的!
“四皇姐。”坐在她身侧的赵曦月忽地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见她侧目望去,笑得眉眼弯弯,“无事,就喊喊你。”
赵曦云梗了一下,拂袖道:“五皇妹顾好自己吧。”
“四公主,”正给五皇子指点文章的封寒闻言扭头瞧了过来,沉吟道,“您既来了,就将《诗经》中的《卫风》一章默录一遍与老夫看看吧。”
赵曦云脸色一变,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是。”
建德帝从不让封寒教公主们女四书,反倒是同皇子们一般需通读《诗经》《论语》等书目,虽不必到出口成章的地步,但还是得知其文晓其意才算过关。
可自及笄之后,不必日日来畅书阁读书,赵曦云便也渐渐松懈了一些,尤其是这段日子,她已是许久没翻过那几本书了。眼下封寒突然要她默写其中内容,仿佛有考校功课的意思,她哪里默地出来?
鬼使神差地,赵曦云的视线忽地往坐在封寒右后方的谢蕴身上打了个转,嘴角微弯,笑盈盈道:“封先生,《卫风》一章中本宫有许多不解的地方,不知能否请谢二公子来为本宫讲解?若能知晓其意,想必默录起来就能事半功倍了。”
既然谢蕴是来帮封寒给畅书阁里的这些贵人指点功课的,那么就算四公主已不必日日过来,她依然还属于畅书阁“贵人”中的一位由不得谢蕴推拒的贵人。
略一思量,封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依公主之言。”
赵曦云嘴角含笑,双目柔柔地看着谢蕴一撩衣摆在自己对面坐下。他双手自然地放在膝头,目光微垂,落在平摊在她身前的纸页上,淡道:“殿下哪里不懂?”
赵曦云眼珠一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本宫一时也说不好,不如本宫先默着,碰到不懂的再问二公子可好?”
“……”谢蕴沉默了一瞬,点头道,“公主请动笔。”
赵曦云朝谢蕴柔柔一笑,却见他依旧是眉眼淡淡,心下微动,提笔蘸了墨在纸上慢慢地将自己还记得的部分先行默写出来。一边写,一边柔声问道:“本宫也曾有机会在宫外的宴请上见过谢夫人几回,听她提起过府里的几位公子,却不知二公子是谢家哪房出生?”
二人相对而坐,中间的距离算不上远,却也说不得近,这个问题谢蕴能听得到,坐在她两侧的赵曦成和赵曦月同样听得到。
两侧的说话声忽地就停了下来。
“在下是长房庶出。”谢蕴恍若未觉,回答地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却见拿着笔的素手在听到自己的答案时微抖了一下,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墨迹,“公主以为不妥?”
赵曦云忙笑道:“并没有什么不妥。”眼中却是一片明晃晃的失望。
谢家虽然出了谢时这个首辅,可在京中却不是什么显贵之家,他的儿子能继承他的家业,却继承不了他的官职。更别说谢蕴只是一个庶子,若是考取不了功名,以后只能分府另过。
就算考取了功名,这世上能做到封疆大吏的又只有几人?
这么一比,还不如武家二郎了,虽不能承爵,可边伯侯手上有的是兵权,只要他想,给儿子一点军功还不是小事一桩?到时候就算没有实权,她也能求父皇封一个闲散侯爷给他。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当视线再度落在谢蕴脸上,赵曦云心中又泛起了淡淡的不甘。她见过武家二郎一回,虽说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可同眼前的人一比,根本是云泥之别,不堪比较!
身份低些倒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谢二公子,方才封先生叫本宫通读此篇,但本宫总有些地方看不懂,能劳烦你也来指点本宫一二么?”赵曦月的声音忽地自斜次里插了进来,她指着手中书卷的其中一处,嬉笑着看了四公主一眼,“四皇姐你这会还要默书,不介意将二公子借皇妹先使使吧?”
说着,还探头往赵曦云桌上瞧了一眼,讶然道:“咦?四皇姐你怎么还只默了一句呀?”
赵曦云面上微顿:“方才同二公子说话,一时分了心……”
话音未落,便听赵曦月瞪着眼睛咋咋呼呼地同谢蕴说道:“谢二公子快别打扰四皇姐了,做不完功课回头四皇姐非得落了父皇的训斥不可。”又朝赵曦云甜甜一笑,“皇姐先默着,我和二公子去六皇兄那儿,免得叫你分心。”
话说到这份上,赵曦云还能用什么理由将谢蕴留下?非但没有,她还得感激赵曦月的体贴:“如此也好,倒是麻烦五皇妹了。”
赵曦月连连摇手:“不麻烦,不麻烦。”
谢蕴毫无异义,随波逐流地跟着赵曦月坐到了赵曦珏对面。甫一入座,便看着将自家六皇兄往桌子角落挤的赵曦月淡道:“在下不是什么物件,四公主不能将在下‘借’给您使使。”
“哎呀,你这人……”赵曦月没想到他同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个,不自觉地嘟了嘟红唇,“本宫可是在救你,你不感激就罢了,居然在在意这点细枝末节。”
座位再度惨遭侵占,来侵占的人还上升到了两个,六皇子无力地翻了翻眼,将写到一半的折子收了起来:“你可给我安分些,封先生方才已经往咱们这瞧了好几眼了。”
“有二公子在,封先生不会说我们什么的。”赵曦月回答地理直气壮。
谢蕴指尖微动,忽然间有一种起身走人的冲动:“殿下若想聊天,在下不在封先生也不会指责殿下的。”
赵曦月狡黠地扑了扑长睫,“那不一样嘛。”旋即将身子半伏在桌面上,神秘兮兮地冲谢蕴招了招手。
谢蕴冷眼瞧着,无动于衷。
赵曦月微蹙了眉头,杏眸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加重了自己招手的力道。
谢蕴直觉自己不该顺着她的意思行事,可望着自己的那双眸子太过明亮,不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自动附耳过去了。
小小少女用手围住自己的嘴巴,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离四皇姐远些。”
微弱的呼吸吐在他的耳廓上,就像一撮羽毛轻轻刷过,有些痒。
谢蕴不动声色直起身子,“此话何意?”
赵曦月呃了一声,无凭无据的,她总不能说她觉得她家四皇姐可能在惦记着换驸马的事吧?用嘴朝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在念个什么的武令其努了努,“他家二哥,是四皇姐的未来驸马。”
大眼睛滴溜溜地瞅着谢蕴,盼着能否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些什么来。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见眼前这朵高岭之花般的人薄唇微动,三个毫无意义也毫无感情色彩的字慢慢飘出:“知道了。”
“……”她侧头看了赵曦珏一眼,“六哥,你能帮我揍他一顿骂?”
……
有了赵曦月在旁边捣乱,赵曦云想再同谢蕴说几句话也没了机会,甚至还因封先生在指点完五皇子文章后发现她的《卫风》只默出了短短几篇,在散学后将她单独留下做功课了。
赵曦云羞地双颊火辣辣地烧,咬着红唇泫然欲泣。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叫封先生留堂,还是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下!若不是赵曦月,她今日怎会如此狼狈?
四公主心中有气,连下笔的动作都重了一些,被封寒看见又得了几句训斥。
“她这么对你,你何苦帮她。”赵曦珏透过未合的窗扉瞧了一眼赵曦云面带不甘的模样,意有所指。
赵曦云若当真因看中谢蕴而起了换驸马的心思,不光谢蕴要遭建德帝的雷霆之怒,就是赵曦云的公主之尊,也是少不得受一顿责罚。
“我可不是在帮她,我只是不能叫她做出什么事来让父皇蒙羞。”赵曦月蹦蹦跳跳地踩着地砖玩,气息因她的跳动有些不稳,“不过,六哥你怎么知道四皇姐在打谢蕴的主意。”
就在他们进了畅书阁听到赵曦云向武令其打听谢蕴的事时,赵曦珏悄悄在她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结果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赵曦珏只是笑笑:“随便猜的,没想到居然被我给猜中了。”
前世赵曦云在成亲之前,也曾差点闹出过换驸马的事,只不过当时她想换的人不是谢蕴,而是叶铭。叶铭还因此受了建德帝的诘问,所幸有皇后和柳妃求情,才叫叶铭平安无事地出了皇宫。
他今日听到赵曦云向武令其打探谢蕴的事,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这桩往事,才随口同赵曦月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赵曦云的目标会从前世的叶铭换成了谢蕴。
还是说,因为叶铭今日恰巧没来,才让谢蕴中了道?
赵曦月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猜中了呀,我发现六哥你这段时间猜事情越来越准了,简直是未卜先知。”
赵曦珏心下微动,正要开口忽悠赵曦月一番,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温厚的嗓音:“五妹妹,六皇弟。”
身边的人忽地就僵住了身子。
赵曦月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牢牢抓住了,四肢百骸之中渗着刺骨的寒意,叫她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呼吸。
赵曦珏握住了她冰冷如霜的手,回身望着身后朝着自己走来的人,勾唇浅笑:“三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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