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春雷

序章 上元

    
    宋淳化五年,开封府。
    阴历的正月十五称为上元节,在天下安定时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在这一天举行壮观的灯会,是开封府的传统,今年自然也不能例外。天一亮,城里的官吏、百姓就开始为灯会做准备,红色的灯笼、彩带挂满了从丹凤门到朱雀门之间的所有内城街道。夜幕刚一降临,就把内城照了个通红,宛如白昼一般。外城的百姓们也不甘落后,纷纷拿出平时舍不得用的灯蜡,在自家门口庆祝,为整个开封城的喜庆气氛添上自己的那一份。
    百姓们的喜悦大都发自内心。要知道,在三十年前,开封还是一座饱经蹂躏的四战之地。中原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每还一家甚至一位,自陇右到燕云的百姓们便要遭一次殃。一些老人对那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连第二天起来自己的头还在不在身上都不知道的日子记忆犹新。相比之下,今日的繁华已胜昔日之梦境,虽然繁杂的税赋、兵事依旧令人棘手,但相较于那时的凄惨光景,人们也已无心奢求更多。
    让百姓过上安宁日子的功劳,自然要归赵宋皇室所有。先太祖皇帝举义于陈桥,并未大兴兵戈便使四海皆服。今上皇帝颇思进取,灭汉攻辽扬大宋之威,只是运气不好没有取得太好的结果。所有人都期待着太宗皇帝休养生息厉兵秣马,有朝一日夺回被石敬瑭割走的燕云十六州,当然,也更加希望自己所在的开封府,能在大宋的统治下一直安宁、繁荣下去。
    酉时之后,灯会的气氛达到顶峰。游会的民众们此时都已到齐,纷纷沉浸于繁华、欢乐的海洋之中。他们不知道,在北面艮岳的高台上,一双眼睛正朝这里看着,见证着这场盛大的灯会。
    眼睛的主人便是赵光义——当今的大宋皇帝,他正和几位朝中大臣一起坐在高台上享用晚膳。赵光义原本想邀请大臣一道游览灯会,却又觉得这样做会惊扰民众,最终选择在艮岳这个开封内城设台宴饮,以纵览灯会全貌。对于汴河两岸灯火辉煌的景象,赵光义感到甚是欣慰。自从白沟河战败,自己乘驴车狼狈逃回开封以来,心里就一直堵堵的,开始对自己的决策、功绩产生怀疑。直到今天,看到眼前的一切,再和小时候那个被郭威的军队洗劫后惨淡不堪的开封城对比,才发现原来这才是自己最大的功绩。
    “开封府真的是变了,记得老臣年轻时,纵使过年城内也是一片萧瑟,哪里有过现在的景象?”参知政事吕端站在台边,花白的胡子被一阵北风吹得飘起来。身为后周时代就在朝为仕的老人,吕端最能感受到开封府发生的变化,不禁发出感叹,“这一切都是先帝与陛下上有宏图大志,下能体恤民情,此乃天下百姓之福。”
    听到元老吕端称颂自己,赵光义也便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朗声道:
    “众位爱卿可知,世上之事,当是否极泰来。想那晋、汉之时,生灵涂炭,民生凋敝。到了前朝,这开封府还曾经被大军所劫掠。在那时,谁又能想到有今日这太平盛世的景象?到朕治理天下时,朕仔细处理大小政务,体念上天的好生之德,这场让开封,让天下有了如今的繁华局面。可见结束战乱,重整乾坤,完全是事在人为。”
    此话一出,当即喝彩雷动。诸位大臣们于情,不能驳斥皇帝陛下的面子;于理,也认可赵光义这些年的功绩。一时间群臣竞相发言,搜刮腹中笔墨来歌颂皇帝。坐在宝座上的赵光义明显对这些话很受用,每位大臣发言完毕后都要赞许一番。他也明白这些人不免有溜须拍马的嫌疑,可眼下,他最需要的就是认可以及自信。今天过后,他相信自己能重新抖擞精神,投入到繁忙的政务之中。
    “臣有一言,愿同陛下道明。”
    几位大臣言毕,宰相吕蒙正终于起身。此人是赵光义一手提携,以状元的身份一步步走上了宰相之位。他上任一年来,一改前相李?P庸政、懒政的弊病,做了不少实事,赵光义对此十分满意。见自家宰相有话,赵光义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顺便思考该对他如何表彰。
    “上元灯会,的确能够映衬出开封府的繁荣,这是陛下之功,应该为人传颂。然而陛下,汴梁城乃是我大宋之首都,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陛下只看汴梁,未免不妥。前几日臣曾经亲眼所见,城外几里的地方,就有因为饥寒交迫而死去的百姓。他们也是我大宋的子民,更是陛下您的子民。臣愿陛下看到近处,也能够看到远方,这才是天下苍生最大的幸运。”
    吕蒙正这一盆冷水,把赵光义浇了个透心凉,正欲发作之时,只见吕蒙正神态自若地走回座位,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群臣见皇帝脸色大变,纷纷欲上前劝慰,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对,弄成火上浇油。就这样,一个怒火中烧的皇帝、一位淡定品酒的宰相、一群无计可施的大臣组成了一幅滑稽的画面,把原本宴会上的喜庆气氛涂得面目全非。
    “吕相所言不无道理,可今日是登台赏会之日,不谈政事。吕相此番拂了大家兴致,是不是应当自罚一杯?”
    尴尬的气氛最终被谏议大夫向敏中打破。吕蒙正也不愿太拂了皇帝的面子,当即赔罪饮酒。赵光义虽然心中依旧不快,却也不能在此时发作,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原谅了吕蒙正的行为,并表彰他的一片忠心。经此插曲后,宴会继续进行,赵光义的心情却直到散会都再没能平复过来。
    皇帝没了心情,宴会自然也持续不了多久。本来计划子才结束的晚宴,不到亥时便散了场,以至于赵光义走下艮岳时,汴河两岸被灯火染成的红色,仍没有消退的意思。这位大宋天子在大太监王继恩的搀扶下,拒绝了轿子走回皇宫。大太监王继恩很会揣摩圣意,知道皇帝还在因为吕蒙正的话而生气,因此刚一进皇宫便劝慰道:
    “陛下不必因为臣子的失礼而伤心,吕相只想着自己出风头,又哪里知道您的难处?陛下的恩德,百姓们都看在眼里,不会因为他一言一语而改变。”
    赵光义没有回答,只是向前走着。王继恩说到的这些,他何尝不明白?可他还是气不过,气不过一个被自己一手提拔的宰相,会当众让自己颜面尽失。他不理解自己,可以上奏折,也可以私下里提建议,唯独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群臣们会认为他吕蒙正是忠臣义士,却会把自己看成庸君。
    况且,吕蒙正所说的看到远处,自己早就做到了。去年罢免前相李?P时,自己曾经对他怒吼“你们这些人一车一车地拉着我给的俸禄,为什么不知道城外的荒野中到处都是饿殍?”可知道又能怎样,还不是束手无策?天下还没有统一,北方的契丹人、西北的党项人都在觊觎着大宋富饶的土地,朝廷府库大多用于军费,能维持汴梁这种大城市的繁华已经不易,哪里顾得上荒野饥民?
    想到战争和饥民,赵光义又回想起昨日早晨收到的一封由西川路上报的奏折,上面写着西川巡检张?与王小波为首的叛军决战,结果是叛军折损首领后惨胜。经此一役,蜀中再没有能够抵挡叛军的能力,只有从中央调兵,才能够平叛。昨天一天,他都在为选谁做平叛统帅而发愁。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因为如此,蜀地是华夏大地中最容易产生割据势力的地方。当年后唐灭蜀时,孟知祥据蜀称帝,李嗣源毫无办法。若是平叛统帅反水自立,将是比叛军更为严重的灾难。因此派名将前往,不放心他们的忠诚;不派名将,又怕他们指挥失误,让叛军得势。这个问题因为上元节的到来,被自己暂时搁置起来,如今看到身旁的王继恩,赵光义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你说,朕的恩德百姓都看在眼里,那为何西川、陕西两道贼寇势大,竟连地方军队都无法抵挡?”
    “此等刁民,蛊惑百姓犯上作乱,历朝有之。陛下只需遣一大将,带几万兵马,定叫逆贼灰飞烟灭。到时候陛下再施圣恩,让百姓看到做我大宋的子民,远比从逆叛国有好处,他们自然便不会再闹事了。”
    “恩。”赵光义对王朝恩的回答很是满意,继续道,“那你觉得,朕派哪位将军平叛最为合适?”
    听闻此言,王朝恩后退一步向赵光义作揖,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老奴是宦官,不应妄议军事。”
    “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王朝恩眼珠一转,将双手从胸前放下,低声道:“老奴以为,天平军节度使曹彬身居高位,为人忠厚而忠于国,按理是主帅的最佳人选。”
    “曹节度年事已高,况且是朕去年新贬,现在启用恐怕不妥。”
    “泰宁军节度使上将军张永德,是后周时期的老臣,战功卓著,可以为帅。”
    “张将军身负北境防御之责,若贸然调往,契丹恐有异动。”
    “如此,老奴以为陛下可擢一年轻将领,给他立功之机,若其可以平叛日后便可委以重任。”
    赵光义背过双手,继续向前踱步。王继恩的回答让他感到满意,现在便没有必要再绕圈子了。走到垂拱门时,他便屏退左右,对王继恩道:
    “年轻将领,朕信不过。蜀中是我大宋钱粮之仓,绝不可落入叛贼之手。因此这主帅,朕要让既有能力又绝对忠心的人来担当,朕思来想去,合适的人选唯你一人尔。”
    此话一出,王继恩当即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厚爱,竟令老奴一届宦官担此大任,老奴受宠若惊。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赵光义将王继恩扶起,越看他越觉得自己做了个明智的决策,“你是朕亲封的十全太监,当年均顺叛乱,就是你率军火速平乱。你的能力,忠诚,朕深信不疑。朕会给予你剑南两川招安使之职,赐尚方宝剑,率军四万平叛,明日就草拟诏书。朕相信朝恩你必不会让朕失望。”
    “老奴——臣谢陛下隆恩。臣必不负所托,不破李贼,臣誓不还都!”
    王继恩想到赵光义会让自己当平叛军的统帅,但当皇帝的口谕真的传到耳中时,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颤。自己之前的军旅生涯中,担任的角色大都是监军,此番能够以主帅的身份携尚方宝剑入蜀平叛,可以说出乎意料。激动之余,王继恩感到一股压力在向自己迫近,此战胜了,自己的声望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都将无人能及;但若是败了,之前的诸多功业恐怕将会毁之一旦。
    “爱卿请起,你的能力朕最明白。区区蜀中叛匪,岂是你的对手?你明天便去做准备,朕也会于明日下召让你三日之内快马离京,绝不能让叛匪在蜀中站稳脚跟。朕今晚乏了,具体细节,咱们明日再议。”
    送走了“十全太监”王继恩,赵光义独自走向自己的寝宫。正月十五的月亮圆得厉害,惹得星星们全都隐去了身影,只有北极星,在月亮的西南方孤傲地挺立着,想用自己的点点微光与它分庭抗礼。人们只知道北极星可以指点方向,却时常忘记是谁在漆黑的夜里照亮着前行的路,在这片月光下,大宋皇帝赵光义孤独地走着,留下一群太监和宫女瑟缩着跟在身后。
    “年关已过,春天要来了。只是不知道,朕还能不能听到那第一声春雷啊。”
    十二月辛丑,张?与王小波战江原县,死之。小波中流矢死,众推其党李顺为帅。五年春,命昭宣使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讨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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