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那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入冬之后,接连几场暴雪,黑沙城中积雪与房屋等高。
一直被诗人描绘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漠南草原上,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成年人掉进雪层中,连头发也看不见。
牧民们贮存的冬草被五六尺厚的积雪掩盖,眼睁睁看着牲畜饿死却掏不出来。
更加要命的是,好不容易将饲草掏开,一场大风,被冻成如同沙粒的雪花瞬间填上。
牧民们眼睁睁的看着牲畜一天天的死去,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失去了它们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财产。
在国力衰微的情况下,那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被饿死。
牧民们一个个神色麻木,看着眼前的一切已经没有多余的语言和表情。只是机械的在雪堆中一次次的翻找,然后看着翻出来的少的可怜的牧草发呆。
随着时间的推移,牲畜的死亡数量逐日增加。
开始,这些牧民还在尽力的将这些牲畜剥皮、阴干,做成肉干,作为明年的口粮,后来,死畜越来越多,牧民已经来不及剥皮,只能随意的仍在雪地中,被积雪掩埋。
开元四年,默啜可汗被杀,在王庭经过一系列的政变之后,毗伽可汗继位,但突厥国势日减衰弱,已经无力再组织族人大规模的北迁。
不说如此多的牲畜的草料问题,光是翻越横亘在漠南漠北之间的天堑——阴山就是一项棘手的难题。
用军队上去开道,大量的辎重给养这且不说,一路上牲畜所需的草料就是一个问题,没有草料的支持,没等到达漠北,这些牲畜就已经全部饿死。
在这种情况之下,整个漠南草原和那里的天气一样,整日笼罩在阴云之中,气氛沉闷的有点压抑。
此时的轧荦山正值少年,所谓半大小子,吃塌老子,无所事事的轧荦山和一帮死党除了坐吃山空,还和一帮死党整日惹是生非。
于是,和继父安延偃本就十分脆弱的关系彻底决裂,当然,在迎娶母亲的那一日,轧荦山就已经料到了如今的结果,所以并不意外。
年少气盛的轧荦山一气之下,和死党安孝节和思顺文贞一合计,便欲投靠孝节的在岚州做别驾的弟弟安贞节。
谁曾想,在如此冰天雪地中竟然迷路,三日里,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转了不知道多少圈。
饥寒交迫中,安孝节和思顺文贞还好,轧荦山因为身体胖,可能体虚,终于昏迷了过去。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轧荦山本姓康,父亲是杂胡,籍贯营州人,母亲是突厥的女巫。
两人成婚之时,正是后突厥强盛之时。
默啜可汗在位的时候,后突厥汗国几与大唐分庭抗礼,加上母亲本是突厥女巫,在突厥地位也算是显赫。
在这种情况之下,轧荦山的父母成亲之后,父亲便等于入赘突厥。
长安三年,轧荦山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少的欢乐。
三口之家,虽算不上富贵,但也足够的温馨。
然而,好景不长,景龙元年,也就是轧荦山四岁的时候,默啜可汗西征西突施,大唐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出任朔方大总管,趁突厥空虚,一路杀入漠南。
母亲提起当年的事情,依然一副平静的让人窒息的神态,但听在轧荦山的耳朵里边却是那样的扎心。
突厥南廷黑沙城,曾经漠南草原最为繁华的地方,此时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
张仁愿十万大军用了不到半天时间便攻破这座空城。
留守的突厥军队和剩下的老弱病残被集中在城外,这些俘虏排着队从全副武装的唐军面前走过。
秩序井然,所有的人目光茫然,谁都不知道他们将会面对怎么样的命运。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想到了结果,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然后,一个个高于车辕的男子被拉了出来,接下来,便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旁边的妇女们伸着脖子看着这些男子一个接一个的走到行刑的地方,没有哭喊,没有反抗,只是木然的伸出脖子,然后,头被砍掉,鲜血冲天而起。
接着就是下一个,印象中,那些惨绝人寰的尖叫和哭泣在这里根本听不到,有的只是麻木——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与其躲不过,不如平静的接受。
这其中就有轧荦山的父亲康成武。
成堆的人头被唐军堆成京观,砍掉的人头在泥土和鲜血的裹夹下,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上面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狰狞和些许的不甘。
待到唐军几天后退去,那京官已经被冻成一块。
活下来的人没有去选择收尸,除了已经不能辨认之外,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麻木——一个民族的衰退,意味着这样的事情在今后的日子会成为一种常态。
现在活着的人,终究还是会和死去的人一个命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人们将所有的能收集到的火油和木柴,全部堆积到京观和无头的尸体上,点上了一把火。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在这三天中,烤肉的香味弥漫了方圆三十里的草原。
成群的秃鹫围绕在火堆上空发出一阵阵哀鸣,似乎在向人民抗议着——这些死人本该是它们的口中食,但因为北方冬天的严寒,已经将这些尸首冻的比铁还硬,根本无法下嘴。
然而,三天之后,大火熄灭,才是最让人尴尬的事情。
这个堆积的京观早已经被冻成一块,火油只能浇到表面之上,大火只是将最外面的一层烧化,而里边的却没有烧糊那怕指甲盖那么大一点,但是在外面的高温中,已经被全部烤熟,发出一阵奇异的香味。
这让这些以肉食为主的游牧民族备受煎熬。
到现在母亲说起来,还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看着轧荦山说道:“孩儿啊,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异香,那些分开京官的人群看着那考得金黄的人头,不知道怎么忍了下来。”
轧荦山每次听到母亲的话语,总会感到一阵的毛骨悚然,他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面对着同类的尸体,竟然要相当辛苦的忍住自己的食欲?
终归来说,人才是最可怕的动物。
这是轧荦山对于战争的第一印象,死伤在所难免,但更加恐怖的是人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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