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殿内,往日多是我对父王撒娇的地方,今日,可能会是我失去宠爱的地方。我伏下身体,对着盘踞于王座上的人叩首大拜:“儿臣拜见父王”
“往日乖张,缘何突然行此大礼”他头也未抬,只是将阅过的书卷扔到脚边,任由侍从整理,自己则重启一卷,在上面勾勾画画,偶尔皱眉,偶尔眯眼,偶尔叹气……
我咽下一口唾液:“父王是王,威加四海而恩施四方,儿臣居于父王身侧,常得父王垂爱,亦因有父王之威,无人近前。儿臣亦不做他求,唯盼父王能时时相伴,可父王乃一国之君,公事沉珂,御国繁忙,不能圆我心意。儿臣长至此身,只寻得一位好友,自然对其身心秉性,无不了解,儿臣近来闻言有人对其恶意诋毁。今日特来助父王识奸滑、捉小鬼”
“寡人知晓萧虹待你甚厚,但,此次关乎两国大战,系万千将士生死,不得不谨慎处置,你身为一国公主,当以国为先?以私为先?”
“儿臣与女使无半分血脉,却十几年得女使照扶不变,秦国与女使无生养之恩,却四十年得女使效忠不改,于国于私,儿臣不敢不言,也不该不言。”
“人心诡谲,寡人尚且不能掌控,又岂是你区区孩童可以分辨”他终于停下游走的笔,却只肯投来凌厉又狠绝的目光,那是属于王者的目光,绝非一个父亲该有:“你回去吧,顺便传寡人口谕,晓六宫众卿:谁若再谏此事,视为同党处置”
“身死若能扶正,忠臣自不惜身。倒是佞臣多油嘴,挑是非曲黑白,为图私利排挤同僚。父王,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女使绝无……”
“好了!”他扶住额头,打断我的话:“还是留着你的小命,日后尽孝吧!”他说着,扔下一片竹简:“你自己看,有理有据,怎就是诬陷,若非有人亲眼目睹,寡人也不相信”
我接过竹简,只觉眼前一晃,这明显不是排挤这样简单,这是要治萧虹于死地,我一下子急了,上前哭求:“父王,父王您不要相信那些话,萧虹女使从来忠肝义胆,怎会做出如此不耻之事。齐国就算是她的母国,可她多年伴随秦军征战,怎会不知齐国大势已去。估计是去劝降也不一定,况且眼前只是消失在临淄,这并不能说明她就叛国了!父王,还请父王莫要轻信小人之言,明察此事”
“够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去!”
“父王……您不能如此”
“来人,送公主回章顺殿”
突然,一声:“放开她”,从殿外传至殿内,清冷却又无畏,我摆脱侍从,转回身,却见她从风中而来,清瘦欲倒,却又莫名铿锵有力。
“你也是来求情的吗”父王狠狠的瞪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睛
“衍玉不为求情而来,衍玉是向秦王问罪而来”她用力甩开衣袖,像是发泄,又像在隐忍,随后示出手上带着血污的书信,高高举过头顶,以做抗争之态:“这是萧虹启程之际给我的绝笔书信!可鉴其忠心”
父王一把推开慢悠悠的侍从,自己大步走下殿中,夺过她手中书信。看罢,这才收了气焰,呢囔一句什么
我虽不知书信写了什么,却本以为此事可以就此峰回路转,下一秒不等我回神,却见她一把夺过书信,握进手中,眼圈泛红,牙根紧咬:“萧虹此举,是为忠于秦王之心不改,更是为她的父亲还债!她的父亲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可她不是,却还是忍受了二十九年的议论,背负了二十九年的叛贼之名!如今她都以这种方式了结一切了,为何你们还是不肯放过她,还是要让她背负这种罪名死去!?她为了秦王的大业奔赴战场,为了秦王的大业失去贞操,为了秦王的大业失去终身幸福,现在为了秦王的大业甘心一死!她就该连死都要让秦王落井下石是么?!”
我从未见过有人敢在父王面前这般据理力争,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个女子这般英姿飒爽。我只能傻傻的呆在原地……
“放肆!”
“秦王居然都说衍玉放肆,那衍玉索性就彻底放肆一次!”她顺势抓住父王的手腕,向前一步推向他的胸膛,近在咫尺指责:“你扪心自问,若非你有意试探,遣她去征伐自己的母国,何至于白白搭上这条忠义无双的性命!若非你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那些做臣下的又,怎会有机会拿着她的性命阿谀奉上!她侍秦二十九年,这二十九年,她做的无可挑剔,尽心尽力!秦王可曾将她真的看做自己人!可曾给过她半分信任!又可曾体谅过她是何等处境!”她松开父王,空留自己的手握紧,绝望而无力:“秦王没有!秦王只管像对待畜牲一样对待她!由她在外风里雨里,命她为你牺牲贞洁,最后,她死了!秦王却还要问她死没死透,踢上一脚才甘心”
‘啪’的一声,我从震惊中醒神,只见其应声倒地,嘴角顿时溢出血丝,发上钗子随之滑落,头发散乱下来,可尽管如此,狼狈的并非是她,而是已经狰狞如兽的父王。我不由晃了晃头,眼前场景,我仿佛于早些年已经经历过一般熟悉……
再看她,她仿佛全然不在意,也全然不畏惧,只顾冷冷一笑,再次奚落:“我差点忘了,秦王一贯是将没用的臣子想尽办法除掉的!当年韩非子如此,今日的萧虹恐怕也是如此吧!”
当韩非这个名字和模糊的死因再次出现在我耳边时,我心中仍旧莫名一动
“你!”
父王再次扬起手来,我却下意识的冲了过去,挡在她面前:“母亲!”
我从未这样叫过她,自她回宫至今,第一次这样喊她
“父王恕罪,母亲并非有意冒犯”
“闪开”父王一只大手推开我,另一只手已经扣住她的下颌,阴着的脸慢慢贴近,犹如审视垂死挣扎的猎物:“芈衍玉!寡人说过!若有一日寡人忍不下去,定然会亲手了结你”
“母亲”
“房儿别过来”她看到我向这边跑来,立刻制止:“这是我跟你父王之间的事!你不要过来!乖,赶紧回你的宫里去”
“母亲……”脑袋有些混乱……有些哄鸣……这场景,我似乎梦到过……
“房儿乖”
“父王……您就饶了母亲吧……”我捂住脑袋,止不住摇头
“滚”父王怒喝一声,我愕然颤抖,脑袋随之‘轰’的一声,忆起一些零碎的童年往事……
“啪”的一声,母亲应声倒地,嘴角腮边溢着丝丝血痕,父王蹲下身,如同野狼一样幽冥恐怖的目光带着眼球里布满的血丝,凑到她面前:“寡人有没有告诉你,不准你在寡人面前提起韩非一个字”
“小师父就是要比你好!好一千倍一万倍!别说手指,就是头发丝你也是比不上!就连巫少,也比你强太多!至少他是为了大局,为了他的孩子。而你!永远只是个为了一己私欲的怪物”
“你……”父王扬起的手最终没有挥下来,仅仅化成一声冷笑:“芈衍玉,韩非再好,他也死了!死在寡人的手里!寡人才是胜利者,你只有做了寡人的王后,才能成为最尊贵的女人!”
“小师父没有死”她撑着身子从他的阴影下重新站起身:“小师父永远不会死,他创造的律法会在秦国每一个的血液里得到永生,他创造的律令会在秦国每一寸土地得到永生!他创造的法学会在你嬴政的脑袋里得到永生!你没有赢!赢得人是小师父!你永远无法战胜他,因为你深深的知道,只有小师父那套律法所营造出来的世界才是最符合你心中最想要的帝国!也只有依照小师父的法学来运营这个庞大的帝国才能让你嬴政聚拢你所想要的所有权利!嬴政!你输了!因为你的帝国、你的人民、和你这个人,已经被小师父征服!已经为小师父臣服”
“混账!”不等父王举起手,他的右肩鲜红的衣袍已经变得暗红:“三寸精弩!?”父王单手捂住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你竟然真的要杀寡人,你可不要忘了……”
“不要拿巫少来压我!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他有他要救的人,我也想带我的女儿离开这里!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受任何人摆布!绝不!”
“好、好啊!芈衍玉,你记着,一定要杀了寡人,否则,只要寡人还有一口气在,寡人一定会灭韩国!灭赵国!灭你楚国!”
“所以,我不打算让你活下去”她上前一步,按动袖中机关,箭矢再次冲出衣袖,父王侧身闪过箭矢,腾空一越抽出阁中宝剑,那宝剑为他挡下两片飞箭后,已然指在她的咽喉前
“寡人不想伤害你,把精弩交出来”
“你根本不知道这藏在袖中的东西到底是怎样发射的,还有几发箭矢,甚至你根本不知道它的模样!还有我什么时候会让它蹿出箭矢!该放下剑的人是你,因为我敢保证,这样近的距离一定可以正中胸口!”
“寡人本想给你王后之位,可现在寡人改变主意了!你这样烈的性子,还是先从奴婢开始学着点侍候寡人规矩为好!”
“你可真是可笑!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是么?”父王将手中的剑远远的扔了出去!双手坦然撑开,对我笑着呼唤:“房儿,来!到父王这里来!”
“省省吧,不要耍这些花招了,恰儿守在殿外,谁都进不来”
他不理她,继续对我施笑:“进来呀,恩房。”
“父王”我尚惊惧于方才的一切,父王阴郁而低沉的笑使我胆战心惊靠前两步:“母亲,你们方才是在练剑吗”
“房儿!?”她听见了我的声音,转过身,:“房儿,你怎么会在这里!?奶娘呢?奶娘怎么还没有让你睡觉”
“房儿听说,母亲和父王要成亲了,房儿想找母亲睡”
“房儿,你听话,不要过来!回去找奶娘睡觉,乖”
“房儿,听父王的话,来父王这里”
“嬴政!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扯上孩子”
“寡人没有要扯上她,是她自己来的!有本事你就在你女儿面前弑君啊”
“房儿!快回去。听话”
“房儿……”
“你不要动!”她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吼着制止父王向我挪动的脚步:“我警告你不要动我女儿”
“寡人是恩房的父王”
“给她生命的父亲名字叫韩非”
“可那个人离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父王”
“你该死”
“你当然可以在她面前杀了寡人!让她永远记住自己的母亲杀人的样子”
“房儿!娘求你,离开这里好不好,娘求你了”
时光再次在这里重合,泪水连连,架接出一样的心情,一样的话语:“好孩子,快回去!母亲求你”……脑袋里不断回响着,不知是当年的声音,还是今日的慈容……那时的她,目光也如今日一般,绝望而悲戚……
我记起来了,我好像记得什么?我记起来了?不?这不像记忆?这像是个梦!这到底是不是梦?到底是儿时所见,还是……只是个梦?
……
……
“人的记忆,大概在四岁以后,也就是说,四岁之前,你几乎是不可能记得的,除非,这件事对你的冲击极为巨大,你才会记得。”
“是么”我垂下头去,不再看缘哥哥灿烂的脸。自那件事之后,我翻遍宫中书籍,问遍宫中上下,却都没有一言半语对我身世解答,而我虽说因母亲身份不允,而被册入王族分支,却自小倍受父王宠爱,使我从未怀疑过我就是他的孩子。而今,我总觉得,那日我脑中浮现的画面,应是我儿时记忆。
缘哥哥从冬雪未化的青山处,收回目光,转脸看向我:“怎么了,突然问这些,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没什么”我装作无事一般笑笑:“只是觉得哥哥博学,知圣人所不知”
他垂下光芒万丈的眼眸,一刻不转的看着我,笑容似水,柔有微波:“修缘一身所学,全赖母亲指引。”
“是么……你了解,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么”
“母亲啊……像光一样的人吧”他思考着,然后再次肯定:“虽不常伴身侧,却常如光一般存在心田,困顿时指引迷途。绝望时赐予新生”
这话何其熟悉……从前,偌大王宫,只有萧女使偶尔与我提及母亲,后来,女使前来向我辞行,曾说我母亲是一个像光一样的人,一个让人可以对生命怀有幻想的人……后来,女使殉职,母亲凌冽于章华大殿,我方知,她并非父王口中那般水性杨花忘恩负义。至少有父王从未提及的勇敢,至少有至情至性的无畏……
“她……”我有心继续问下去,却不知该如何继续问出口,憋了几憋,终究扭过头去:“既然如此之好,你都入秦这样久了,为何还不见去过母亲?你方才说,与她也是聚少离多,不得时时庇护,难道……难道你是恨她?”
“谁会与你这般,小肚鸡肠”他狠狠戳了下我的脑门,眼中却温柔更盛:“母亲知我入秦,必定牵肠挂肚,我纵是不孝,也不忍见她操劳着你,还要设法顾全我”
从前若从谁嘴里听得这样的话,我必定自己先把自己气死。自小到大,宫中亲族,人人皆有父母,唯独我与扶苏哥哥少了母亲。虽得夏夫人善待,父王加持,却总也没尝过母亲做的饭食是何味道,母亲缝的衣服是否暖和,母亲搂在怀中是何感觉……父王每次亲自出征,都说会将母亲带回,我虽不敢表露心意,却盼着一家团圆,可每次,父王都是一人而归,继续独自守在母亲住过的落华阁,醉到深夜。如此日复一日,仿佛父王的孤独渐渐渲染成我的孤独。仿佛人人皆得而我不曾拥有的缺憾,成为致命的弱点亦是坚强的理由。而关于母亲名字,渐渐成为宫中禁忌,这样的日复一日,也让我慢慢由着期盼转为憎恨……直到不可原谅……
若你觉得可以原谅,那大概是你不曾体会过这种被抛弃的无望感吧……
我调转身子,委屈到几乎要落下泪来:“我从未感知她的操劳,若是没有她便罢了,有了娘亲也未见她顾我什么”
“母亲拼死生你时,倒说过情愿刨腹取子,也要让你活下去。若你再倔一些,迟些降世,便当真没有她了”缘哥哥垂眼别处,虽未言词谴责,却也听得出忧愁如水:“我岂能不知你多年苦楚,又岂会不愿你同我一般生于韩国,长于西平,求学于自家学堂,游戏在上房花圃,承父母膝下得满堂垂爱。只可惜,后来突遭家变,父亲遭囚过世,母亲自那少言寡语,幽怨消沉。所剩不多的家人后来更是几经飘零,久尝离苦。我纵然拥有过美好,也都以塌陷于昨日。如今想来,倒情愿你留在秦宫,不受这些颠沛流离,不看那些哀鸿遍野,不受世事情仇困顿。哪怕你会一直这般无知无觉,自是好过大起大落又朝不保夕”
又听到了关于韩非之死,韩非,他像一团迷雾,让我深陷其中,却又无法触及。使我疑惑不解,却又害怕看清。
“你父亲……”我咽下一口唾液,试探道:“他……你父亲他当真是被父王冤杀的么?”
“父亲为人,天下皆知,当时连三岁孩童都满街传唱:韩非乃天降大才,杀之不祥。奈何天意民心皆不能阻挡秦王嬴政杀伐之心”
“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父王一向重才,既然韩非身赋奇学,父王绝不可能这样做。这些是否是你亲眼所见?又是否另有曲折”
“父亲如何赴死,的确非我亲眼所见,但那年,母亲担忧我性命,早早将我藏匿,后来,还是被嬴政寻到,掳掠入宫,成为要挟母亲的筹码……”他本说的慷慨激愤,却在下一瞬间突然闭口不言。
我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追问:“后来呢,后来如何!”
缘哥哥终究移开眼睛,遥望远处山川:“嬴政养你多年,算是恩情,决不能让你为难。母亲殷殷嘱咐,做儿子的自然不敢违背”他说完这些,再无言语。
我知晓缘哥哥性情,知晓他既然话到此处,再三追问,也是枉然,其实,我实不愿意成为韩非的孩子,不仅因为父王……更因为……因为……
阳光打亮他的轮廓和微微有些泛黄的头发,我不知他究竟是哪里好看,却总也移不开眼睛……
可无论如何,真相不该蒙尘!
“我知晓了,我去问父王”
……
……
断断续续伴着几声清脆的咳声,殿内传来父王经久不变翻动竹简的声音……忆起从前绕膝种种,心下一软,是退是进,我一时无法抉择。
“阿房姐姐”
我抬头,是胡亥从殿宇内走来,于是施见礼:“亥弟”
他笑的憨甜:“寻姐姐整个宫宇不见,还以为你又出宫游玩了”他说着,拎起自己袖袍,踮着脚毫无顾忌得为我擦拭额前汗珠:“这是到哪里去了,寒冬未过,你却这般满头大汗”
“我……”我后退一步,实觉这般不妥:“方才一路奔来,想是急了些”
他回身看了一眼章华大殿:“父王近来咳急加重,我知姐姐心忧”
“……是”我勉强应下:“亥弟也是来看望父王?”
他再次笑笑:“我知姐姐会来,在此等候”
“可有何事”
他忙摆摆手,又挠挠头,傻笑:“无事,无事”
我与眼前金玉少年,本是一同长大,从前亲密无间,畅戏宫廷。如今我与他僵成这般,还要从三年前母亲入宫那一段说起,那时我与众王族授学于宫中太师府,回中宫却命人传话,说是父王晕厥于母亲落华殿内,我脑袋一热,口言“妖女误国”,当即摔书而去,本想好生教训于她,却被匆匆赶来的夏夫人一把拉住,警告道:“几年前,姚氏一族灭门惨案,乃你母亲亲手所为,而先王后含恨而死,却是衍夫人推波助澜。如今你母亲重新回宫,荣宠空前。可这之前,衍夫人宠冠后宫艳压群芳却系举国皆知。近来前朝后宫又皆对空悬已久的王后之位多有流言。衍夫人多年维系何欲催之?岂能眼看美梦破碎却无动于衷?她二人犹如二虎,今日初次交锋,你若胆敢肆意妄为,日后可是要血流成河的”
我听了这番警告,不由冷瑟一下,这夏夫人生性凉薄,从不轻易介入他人是非,况且今日言语不留情面,可知事态严重非我能控。而她多年来对我有教养之恩,我亦十分敬重于她,自是不敢多言造次。只得跟随身后,探过父王病情,以为此事就此完结,却不想,衍夫人当日以我做谋之事,却被胡亥一句袒护我的话彻底暴露,致使二人的生死之战避无可避。一年之后,母亲终究鸩杀衍夫人,致使亥弟小小年纪,彻底失去庇护。
自小看惯了衍夫人跋扈嚣张,后宫生死相逼,自然知晓母亲与胡姬,本就是你死我活,必无善果。虽是如此,却还是舍不下与亥弟自小情谊,世人又言父债子偿,母债自然女还,于雨夜,我跪于回中宫请求亥弟原谅,亥弟抽剑诛心,誓言势不两立。
如今早已事过两年有余,亥弟虽以待我如同往昔,可我明白,他心中早失先人之痛,亦如我胸前伤疤,仍旧触目惊心。
“我还有事,先回了”
“阿房姐姐”胡亥喊住我追问:“你不进去探望父王了?”
“父王劳累,本君不敢再耗其心力,还是改日再来吧”我说着,抬脚欲走
“姐姐”胡亥再次追上我,想要说什么,却终究笑了笑:“还是姐姐思虑周全,我出来时,父王吃过汤药,想是没什么大碍,不过说来也是奇怪”
“怎么了”
“我听医者的意思,这咳急本该清晨缓和,夜间加重,可我见父王倒是白日重些,父王自己也说,晚间却轻快不少”
“竞有这种事?可有问过医者,寻明因由?”
“医者说,想是白日碰见发物,使得病情加重,依着猜测,大概是些花草粉末之物”
“父王从不留意花草,再说如今尚在春寒,不该如此吧?”
“这殿前堂下,父王所到之处,皆无花草,唯有夏夫人与秦夫人处,无人敢多做腾挪”他说秦夫人时,眼中毫无波澜,恍若不记得杀母之仇:“若说粉末,如今天气渐渐回暖,各处都以撤下炉火,倒只有秦夫人畏寒,说是炭火迟迟供着”
“别说了”心中说不出有多嫌恶,这字字句句都是明确指定母亲为害人凶手。我甩开他拉着我衣袖的手,大步离去
“姐姐”不想胡亥仍旧不依不饶,终是追上我,再次将我拉住:“姐姐”他见我挣脱,索性挡我去路:“姐姐原谅,亥儿实非故意挑唆,你我自小一处长大,亥儿有几分胆子算计,当是瞒不过姐姐,父王每日从她那边回来,病情加重也是真的。父王方才与我说的,我也都说与你听。你若当真不喜,就当亥儿多嘴,千万莫要再与我生分”
他这话倒是实话,亥弟自小顽劣是真,但秉性不坏,就算故意挑唆,也从未使过阴招。倒是这话里话外,更像父王有意针对母亲。我理了理衣袍,拍拍胡亥,才推开他的身体:“我知道了,本君定会明查此事”我说完,径直来到落华。
此刻时候已经不早,宫火早就熄了大半,母亲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依旧伏案编著,见我来了,才揉揉眼睛:“房儿?夜深露重,你怎么来了”她说着,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解下,系在我身上:“夜间风凉,也不知道多穿些”
“母亲”我对她施礼:“夜色深沉,母亲既有要事要做,何不多点几盏亮灯,也免得伤了眼睛”
“无碍,生逢乱世,许多人家一生不曾穿暖吃饱,更别提晚上掌一盏灯,不伤织布缝补的眼。我以好过许多人,不该铺张浪费”
“韩非子有言,人民众而财货寡,又言务法务农而使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如今普天之下皆施此法,那为何百姓连灯油都用不起”
“你读过这些书?”她惊讶至极
“母亲日日编著整理,孩儿多少看过一些”
她点点头,随后对我挥挥手:“你来”,我依言坐于她的身侧,听她继续说下去:“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可见百姓仍未饱腹,只是有业,不会饿死而已,只要尚存活路,百姓一般不会揭竿而起,系性命于刀口。所以,此为民生大计,亦是安定国家之本。这便是韩非子法学中的重农。”
“既然重农不能使百姓不饿也不饥,那可有其它办法”
“有,重商,商业活动繁荣,代表经济繁荣,交易使得财物流动,人口流动,更能帮助人类启动更大的智慧,创造最大的财富,也更充分合理使得世间财货分配利用”
“可我记得,韩非子一书中,主张抑商,这不是与助百姓背道而驰么”
“没错,方才有说重商于民众的好处。而民众与当权者却处于管理与被管理两个位置,房儿可能以此推断重商于掌权者的坏处?”
“反之则是因为流动太大,不利于管制?”
“没错,天地万物之所以能来到你的眼前,必定已经经过了千百万年的演化,若它不能利于当时时局,那么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灭亡,后世再也无缘得见。另一种是改变,变成今天你看到的模样”
“要么死亡,要么改变”我重复着她的话,而眼前的女子,倔强又无畏,绝不可能向父王屈服,她是否会为了彻底摆脱父王真的对父王下手……我滑动喉咙:“方才母亲说,百姓若没有活路,便会造反,但那可是灭九族大罪,亦是不合天地理法,以下犯上之举”
“生命都没有了,还会在乎礼法?方才我们有说,一切存在皆有道理,圣人之言之所以被奉为圣言,只因符合当权者利益。试问,又有谁不惜自己的命?”
“可萧虹萧女使,便为父王大业而甘愿赴死,此为忠”
她沉默片刻,盯着我的眼睛不断审视,似乎想从我这里看穿什么,终究,垂下眼:“有一女子,名叫花木兰,她的国家战事不断,征兵不止,花木兰的父亲年事已高,若强行入伍,最终只能战死沙场。花木兰疼惜父亲,便裹胸束发,女扮男装,替父出征,后来立得战功,衣锦还乡。姊妹烹鸡宰羊,其乐融融”
“代父出征,是为欺君”
“没错,但是,有时候,人为了想保护重要的人,是真的愿意付出生命的。萧虹一生奔劳,斡旋于世,并非是忠于秦王,恰恰相反,萧虹在自己的母国自裁而死,是对权势,对秦王,最有尊严的反击和蔑视,亦是忠于自己之举。她便是那代父出征的花木兰,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
“歪理,胡言乱语”她这番话对我冲击极大,我一时接受不了,却又无话反驳
“此为个人思想,求同存异,不喜可辩,切不可人身攻击,如此于思想无益,最终只能相互扯皮”她大概是见我面色不喜,故又说道:“不过,我同你一般大时,也喜欢以此伤人”
我被她逗笑,但终究知道自己错了:“恩房敬重女使,若女使能有花木兰的结局就好了”
她自女使过世,至今未曾笑过,听了这些,自然陷入沉默,良久,终是咽下泪光,舒展了眉头,问我:“这么晚过来,用饭了么”
我左右环顾,这才发觉自己没有用饭:“还没有”
“你这孩子,去了哪里,定是野过了头,忘记用饭”她抬头看了看外面,却见宫侍早已歇了大半,这才自顾搓搓手,又说道:“你且等着,我这就烧饭”
我本想拒绝,却见她已经站起身,携一名侍从匆匆去忙,我干坐了一会,终究还是挡不住心底怀疑,向侍从细问过近日用炭用火,以及殿内院中花圃品种。最后,索性自己翻找细查。
“公主不必找了,花草炭火皆乃你母亲不可离,我岂会将毒药放置在这里,引她不适。”
我随着话音,从花枝深处直起身,却见一白衣男子立足身后,他身姿挺拔,发带长挑,肤色白净,五官冷俊,竟是她那玉面情郎:“是你!”
“公主可想知晓,我将毒药以何种方式令嬴政服下?”
“妖孽,你竟敢谋害我父王”
“在下不才,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敬茶用毒,阴险的很,也体面的很。不过,终究是秦王心思用的深,用的狠,早勘这计,却又将计就计,引你前来,借此增上一笔误解,好破了你们这日渐亲浓的母女之情,他也就此可以永远将你们互为牵制,玩弄股掌”
“再敢胡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来人,将谋害君主罪犯大逆之徒给本君抓起来”我本想喝来左右,却才察觉,随从都已不知所踪,而花圃深远,早已空无一人。
“算来,我也是在替你报杀父之仇”他冷冷一笑,也不顾我,独自扶了扶被我弄折的花枝:“从前你父亲,除却心中法学,似乎没什么特别喜好,若非要寻一件,这拨花弄草倒可一提。只可惜,你未得他淡泊自处的秉性,也未得他珍爱世间生灵的善心。”
“你撒谎!”
“口称亲生,却出系偏支,当真是因你母亲身份不许?即是不许为何还要执意立她为后?韩非天赋大才,辛劳大计,一朝身死,却无人敢言,这桩桩件件无不稀奇。纵有人一手遮天欲盖弥彰,然,即是人为,总有遗漏,怕只怕天理昭昭,终将自现其形。”他话即说完,人也离去,留我呆呆杵在原地。
……
没错,但凡人为,总有遗漏,谁真谁假,定然有迹可寻,我发了疯一般,连夜奔至书院香阁,重新翻出那些我看过无数遍的工笔记载,直至天蒙蒙亮,一个一直被我疏漏的归档诏书跃然眼前:
“上卿韩非,怀惊天之才,承天地之德,入吾国为士,修编律法,不分昼夜,终劳累而疾,天寿而寝,吾王念此,特赐沉水棺椁一副,紫穗金丝护甲一身,秉上卿遗愿,特准归故入葬,即刻启程。王,十四年,秋分”
我立刻翻身而起,跌跌撞撞寻到大事典要,寻至这一年,分明有记,王十四年,秋分之际,天降异象,冬雪早至,王无恙。然,朝有臣,韩氏名非,官至上卿,劳累卒。
而往前不过三日,明确有记:宫妇韩秦氏诞下一女。
“韩秦氏,妇冠夫姓,说明母亲当时仍旧与韩非夫妻一体,韩非,秦琅玉,韩秦氏之女,他们夫妻二人诞下女婴的日子……那正是我的生辰……”
颤抖的手伸进王孙玉碟处,那里明确刻有我被册封幼公主之日,以是十日之后。这说明,我并非生来就是公主……那么,如今只有一种原因可以解释我入族分支这种怪像,那就是因非父王亲生,只得入王族分支……
……
……
“恩房?”缘哥哥吃惊的看着我:“你怎会这个时辰便来此?”
“缘哥哥”我抚上他的脸颊,想从那里得到几分与我相像的模样,可惜,乱了方寸的心,终究使得眼泪模糊视线,再无法看清他的脸
“房儿”他接住几欲倾倒的我,试过额头:“好烫,你这是……昨夜微雪,你定是着凉了”
“昨晚下雪了吗”我记得,韩非过世当日也是如此……
缘哥哥点了点头:“来,我抱你”
哥哥温暖的怀抱使我暂时脱离寒冷,放心的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竟睡到第二日午时,醒来时,驿馆房间空无一人,我扶住胀痛的头,拖着灌满铅块一样的腿起身寻水喝。却听见,房外似乎有人在喊哥哥的名字,我缓缓喘息两口,将身体依靠门前支撑绵软的身体,勉强听清,仿佛是亥弟的声音
“韩修缘,我劝你,赶紧让开,否则别怪本君不客气”
“多闻宫中小公子顽劣,却不曾想如今竟顽劣到了宫外”
“少废话,让开”
“在下一介平民,平日倒不愿招惹是非,但今日谁若敢扰了家妹午睡,我便让他永远睡过去”
“好你个韩修缘!莫要以为仗着宫里娼妇,本君便不敢动你”胡亥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侍从齐齐大喊“公子”,亥弟似乎是受了伤,恼羞成怒,大喝一声:“给本君取了这贼人性命”
“就凭你们”修缘哥哥话音即落,剑器相向的声音便骤然响起,我有心出去劝阻,却早已支撑不住,滑落在地,如今只支持着清醒都颇为艰难,实在没有力气兼顾其它
那刀剑声倒也没响几下便停了下来,只听亥弟结结巴巴,似有胆怯:“……你……你大胆,你若杀我,我父王必定诛你九族”
“杀你,于我而言,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你若胆敢再对我母亲不敬,我便连嬴政狗命一起取来”
“韩……韩修缘,你……你一身绝世武功,隐于市井,你……你究竟有何意图。莫非是要为你父亲韩非报仇,有意弑君”
“说的没错,我就是要寻机刺杀嬴政,为父报仇”
“本君猜的没错,你这阴险之辈,果然是在利用阿房寻机报仇,你……你好生阴毒的心,连自己亲妹妹都不放过,你、你将她还我”
原来,我非父王亲生之事,连亥弟都知晓,独独我一人不知而已……
“胡亥,我念你年少,饶你一命,你若再敢纠缠不休,我便取你小命”
“好,韩修缘,你且等着,若今夜戊时,姐姐还未回宫,本君便把这里烧个干干净净!我们走!”
……
一声宝剑入鞘的声音,不久哥哥推门而入,却见我倒在门前,顿时慌了脚步,下一刻揽我入怀:“房儿”
“哥哥入秦这样久,却迟迟不肯前去拜见母亲,当真如亥弟所言,是来寻仇的么”我也不想避讳他
他坦诚的眼睛终究没有躲闪,默默点了点头:“对不起”
我无力的摇摇头:“你可愿与我说,你打算如何做?”
“房儿,此事事关重大,牵扯性命无数,恕我不能相告”
“哥哥不说,恩房也都知晓,你与太傅淳府的管家暗通款曲,往来密切。定然是想除掉父王,改立扶苏哥哥”
“房儿敏锐,修缘无可辩驳。家仇不可不报,却也不可致天下于不顾,公子扶苏,性质温雅,厚德宽仁,可保天下不乱。”
“看来……你……你父亲当真是被冤杀的了?”
“是”他扣紧牙关,坚定万分,随后将抱着我的手再次紧了紧:“你若想保嬴政,哥哥也不会怪你,但此番,无论生死,我都势在必行。若是我不幸身死,此后便无法顾你。你权且当做不曾认过我,好好活着,莫要伤怀。答应我,千万不要让母亲知晓,能瞒她一日便瞒一日。日后,常去伴她,全是替我尽孝,可好?”
“哥哥”我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早已哭肿了眼睛,修缘哥哥,你可知你的好?你博学,善良,忠勇,又历经磨难……你比我更有资格做父母的孩子……最重要的是……我如今也有了愿意舍掉自己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了……:“哥哥,如今亥弟以知你谋,此处并不安全,你可愿在这之前,入宫陪母亲一段时日,以报她多年养育之恩?”
“母亲向来敏锐,我担心瞒不过她”
我的手慢慢抚上他俊朗的面庞,泪水不自觉侵染了脸庞:“那哥哥一定要笑的甜一点,不要让母亲识破才好”
“既然房儿执意如此,修缘依着便是”
你知道么?我期待有一个花木兰的结局,哪怕以亲人的身份与你共享人生喜乐,我也眷恋不弃。可惜,天不遂人愿,若真的只有一人可以好好活下去,我希望是你。你要好好守在母亲身边,她定然会保全于你。天意戏我,待我查明生身父亲真正死因,若当真乃父王所为,我定然会还你、还母亲、还所有人一个公道……所以,求你给我一点时间,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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