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响门环,张不周局促地拎着两盒点心等候着开门。出于一些顾虑,从陆升手上要来地址之后,他选择一个人前来。局促的原因是因为,谷雨如此实诚地真的只买了两盒点心。
等了半天,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打开了门,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都愣住了。
张不周的想象中,张一温久居高位,应该有很足的官威才对,没想到却是气质谦和,像个极普通的邻居。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的大伯,是因为张一温和张韬长得太像了,可以说,在他见过的张家二代三兄弟中,最像张韬的一个。
尽管最近朝中事情很多,张一温却告了长假,称病在家休养。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也没有谁是不能缺少的,没有张一温,户部在新任尚书吴权懋的带领下,一切如常。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张一温眼里闪过一刹那的恍惚,虽然未曾谋面,可他同样认出了眼前人是谁。因为张不周,和年轻时候的张二良长得实在太像了。
这些年来久居泰安城,和父亲兄弟都没了往来,张一温又怎么会问心无愧。“你是二弟的孩子,不周?”
张不周将那两盒点心放到地上,按照标准的礼仪,规规矩矩地给张一温行了叩首礼:“侄儿张不周,拜见大伯。祝大伯身体康健,家宅祥和。”
活了五十年,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大伯来称呼自己,张一温缓步走下台阶,将张不周搀起:“好孩子,你这是,打哪来啊”
面对张一温,张不周可不敢再拿混不吝的性子应付,老老实实地答对着:“回伯父的话,侄儿受了二皇子的推举,不日要入国子监读书。前几日忙着在城中寻住处,安顿好了以后,赶紧来拜见伯父。”
张一温目光一凝,赵行前些日子去了剑南道的事他是知道的,在那之后不久,便是张韬免去剑南道节度使一职的消息。赵行推举张不周入国子监的事他也知道,但没想到赵光居然真的应允了。将事情串联起来,张一温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隐藏的意味。“既然是受二皇子的推举,你入学以后,当好生研习,莫丢了他的脸。张家受皇恩厚重,你若不想从武,便盼着博取个功名出仕,以报皇恩。”
张不周心理一阵别扭,从祖父和三叔那里听来的消息,说这个大伯为了官位,不惜和家里决裂,惹得老爷子郁郁寡欢,父子之情形同于无。原本还想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今听了这几句话,看来还真不是冤枉他,这位大伯,对赵光还真是忠心耿耿。
可是腻歪归腻歪,今天来找张一温,是有事相求,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侄儿谨记伯父教诲。”
张一温目光扫过,便知道张不周这句回答没有多少真心实意。不过,他说的也只是场面话,一个十几年没见的侄儿,自己也不好说太多,说太过。
“瞧我,光顾着见你高兴,陪你在门外说了起来。走,进院去,我引见你给你伯母和姊妹们认识。都是一家人,将来在泰安城里还要勤走动才是,要是外头遇见了不认识,那会让人笑话的。”
张不周暗暗叫苦,张一温名声在外,是个公认的聪明人。现在也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被自己这个侄儿来访乐昏了头,只顾着家长里短的事,张不周也没法打断他的热情,只好跟着他去见人。
有外人在的时候,妻子女儿这些女眷,是不会留在厅堂里的,要回到后面的内宅。张一温安排他在客堂等候,自己则去后面叫人。
张不周没敢坐下,背着手打量着屋里的摆设。正中间挂着一块匾,题的是积善之家四个字,落款是凌国身份最高的那一位。赵光的字并不怎么好,这位文武兼修的皇帝,显然没有多少时间放在练字上。张不周有些奇怪,赵光和张一温,除了君臣相得之外,看起来私交也不错,不然皇帝赐字,怎么也不会是这四个字。
正认真打量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就是张不周?”
闻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姑娘,看起来要比自己小一些,年龄大概在十五六岁。扎着两个俏皮的少女发髻,一身水绿色的纱裙,皱着小鼻子,眉眼中隐隐有几分傲气,此刻扬起精致的下巴,正看着张不周。
“凝儿,不得无礼。姑娘家的,怎么这么没礼数。”还没等张不周回话,另一道声音响起。相比起前者,这位就要温婉很多,声音轻柔,语速缓慢,即便是在训人,也让人听不出火气。主人现身的那一刻,张不周不禁感叹,眼前这位容貌秀美,气质端庄的女子,倒真是配得上那把声音。
“宁儿说的对。你该好好向你姐学学,整日里这般疯疯癫癫,简直是不成体统。”又是一个女子现身,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瞧向了张不周:“这就是不周侄儿吧,听你伯父说了以后,这丫头就跑着抢先一步来见你,让你见笑了。”
看着中年女子身边的张一温,张不周心中有数,这位应该就是出身于胶东道第一门阀的林家,被暴发户张韬请进门来的大儿媳,林素。而那两位年轻的姑娘,就是张一温的两个掌上明珠,同音不同字的长女张宁儿,幼女张凝儿。“侄儿张不周,见过大伯母,见过宁儿姐,凝儿妹妹。大伯母说笑了,凝儿妹妹天真烂漫,很是可爱。侄儿怎么会笑话。”
“你这孩子,不光长得好,嘴巴也甜。难怪你大伯父去叫我们的时候,笑得如此开怀。”林素看了张一温一眼,后者果然满脸笑容。
“那是当然。咱们家多少年没有过老家来人了,我能不高兴嘛。尤其是咱们张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出落得一表人才,我更是开心。”张一温看看小女儿:“你母亲说得对,你要多向你姐和你不周哥哥学习才是。”
见父母和姐姐都教训自己,张凝儿撅起嘴巴,郁闷道:“等三皇子就了王位,姐姐就要嫁过去做王妃了,当然要学那些繁文缛节。我又不嫁,急着学这些做什么。”
张不周闻言心头剧震。刚刚自己还在猜测赵光和张一温的私交,果然就证实了。自己这个堂姐,居然要嫁给赵隶,这个消息一点风声都没有。吴权懋的横空出世,夺去张一温的户部尚书一职,有人揣测是受了张韬的牵连,圣恩不再。现在看来根本是无稽之谈,张一温恐怕不是圣恩不再,而是越发厚重了。
听妹妹提起自己的婚事,张宁儿有些害羞,轻轻地打了妹妹一下:“刚刚才说完你,你又乱说话。”
见张不周若有所思的样子,张一温眼神中带有一丝玩味道:“无妨,不周是自家人,不用担心。”
林素跟着接话:“是了,都是一家人,不周今日就不要走了。府上虽然不大,却也还有几间空房。我去安排下人们收拾出来。”
张不周头都大了,连连推辞:“不敢劳烦伯母。侄儿今日前来只是认门,家中还有一众下人在等候,若是住下,多有不便。”
林素看了张一温一眼,见其不置可否,便猜到了他的心思:“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不过饭总是要吃一顿的,我去安排后厨,做上几个好菜,再给你们准备一壶好酒。”
张不周不好再拒绝,只得行礼致谢。等到林素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张一温笑了笑:“怎么这么拘谨,到了这,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好了。这么客气做什么。”
张不周心道,你越客气,等下我越不知道该怎么说正事。“侄儿一直在山上修道,实在是不善与人相处。还请伯父体谅。”
看他说话时眼珠乱转,张一温便猜到他没说实话,却也不再勉强,转而问起家中的事来。说起张韬辞官以后的退休生活,张一温有些落寞,凄苦的神色看得张不周为之一叹。到底是父子,即便闹僵了,还是心有牵挂。转念想起张二良,也不知道他离开都安县之后去了哪里。
虽然是名义上的一家人,这顿饭张不周还是吃得很别扭。张一温夫妻二人很是热情,一直在给他夹菜,时不时地问上几句琐碎。张宁儿安安静静地吃完饭便先回房了,张凝儿却赖着不走,盯着张不周,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吃过了饭,按理说就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可是正事还没说。张不周正纠结着如何开口,张一温似乎看出他的窘迫:“要不要来我书房坐一坐。我有几本珍藏的经史,想来你到国子监之后有可能用得上。”
张不周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接过下人送来的茶,张一温放在手边,状似不经意道:“你今日登门,恐怕不只是拜访认亲这么简单吧。有什么事儿,但说无妨。我这个当伯父的,能帮的,一定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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