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极力地压制住自己,这才忍住没有把酒泼在高丞的脸上。“我不与你斗嘴。说正事,你不好好呆在蜀州城,跑这来做什么?”
“有人深夜往御史衙门投石送信,写的是乐山县令,确切点说不止县令,是整个县衙都腐烂到了根子里。”
“问题很严重?”杨涟不解:“需要你堂堂一州御史亲至调查?”
“很严重,甚至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高丞也严肃了起来:“根据现在了解到的情况看来,的确是整个衙门烂透了。去岁闹洪灾,朝廷下拨的赈济粮食和银两,虽然当时在御史衙门巡查的威逼下都发了下去,可是事后他们居然丧心病狂地让百姓交回来。四五口的人家,最多也就领到了一人份的粮食。如果有人反抗,就会遭到毒打,或者被关进大牢,逼迫百姓不得说出去。”
“百姓又不是傻子,被人这样欺负,自然会反抗啊?”杨涟表示不理解。
高丞嘲讽地笑了笑:“我看你是在高处呆的太久了。已经忘了民间疾苦。莫说是县令,哪怕是衙门里的一个小吏,都能将百姓折磨得家破人亡。根据信里所说的,恐怕惨死在乐山县衙手里的百姓就有二十多人了。”
杨涟拍案而起:“真是胆大包天,这些人都疯了吗?为了些许钱财就敢做到如此地步。剑南道的官员都是聋子瞎子吗?还有你,你这个监察御史是干什么吃的?”
“地方不同于中央,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看似只是一个小吏,保不齐身后就有多少位县令,州官为其撑腰。无他,都是亲戚。”高丞品了品酒,摇了摇头:“我虽然有监察百官的责任,可是不代表就要把百官都给拿下去,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照你这么说,难道要眼看着他们为非作歹坐视不理?”杨涟愤怒地看着高丞:“你领着朝廷的俸禄,就是这样做事的?”
高丞用筷子狠狠地敲了几下桌子:“喊什么喊,来了我的地盘还敢跟我这么喊。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嘛,要不是你约我用饭,我这会儿已经去堵那县令的门了。”回过头看了一下楼梯上的林琅:“刚才听你管他叫都统,那就是羽林卫的人咯?刚好,远道而来总不能空着手回去,一会儿就让他们帮我抓人吧。”
“你御史衙门的差役呢?”杨涟不满,这可是羽林卫,让高丞说得好像是普通衙差一般。
“我也只是个凡人,既不会掐指算卦,也不能未卜先知。御史衙门里有人被下面收买了,这才是我迟迟不能察觉的原因。要不是半夜投石,我恐怕还要被瞒上很久。”高丞也无奈:“这次出来,我只带了自己的几个亲信,没敢带太多人手,生怕走漏了风声,让他们毁灭了证据。好在微服私访有效果,拿到了铁证。借你的人,就是为了快速将其拿下,办成铁案。”
杨涟没说答应不答应,羽林卫毕竟是陛下的亲卫,自己可以跟林琅打趣几句,可真要指使他们做这种事,那可是犯忌讳的事,羽林卫也未必会给他这个面子。“这事我说了不算。”
林琅在一旁听了半天,这会儿忍不住了,走上前来:“高御史,在下林琅,忝任羽林卫都统一职,若您不弃,愿意带手下人听您差遣。”
杨涟不满道:“跟外人就这么客气,还这么热情,跟我就冷冰冰,小心我回去参你一本,禁卫内臣与地方官员有所勾结,看你俩吃不吃得消?”
林琅愣了一下,想起杨涟一贯的名声,还真有些拿不准。
高丞笑了笑,和他再次见过礼:“林都统不用担心,这个人吧,嘴又贱又损,心呢,也是又冷又硬,不过就有一点好,一是一,二是二,绝对不会诬陷好人。既然林都统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让您的手下都先吃饭吧,吃点好的,算我头上。不过,酒就不要喝了。”
林琅被他逗笑了:“这个自然。兄弟们办差时,从来不饮酒。”
等林琅下楼去安排事宜,高丞快速地吃了几口菜,嘟嘟囔囔道:“我的事说完了,现在说说你的事吧。千里迢迢跑到蜀州来,肯定没好事。”
杨涟哼了一声:“让你说的我好像是专门带来坏消息似的,我来就不能是好事?”
“你快算了吧。你自己什么名声不清楚?人见怕,鬼见愁,哪位同僚被你多看几眼,和你多说几句话都会吓得睡不着觉。你来剑南道,怎么会有好事。说说看,是奔谁来的?能让你亲自出马,级别一定不低。”高丞道:“我懒得猜,也不想猜。”
“我没打算让你猜。”杨涟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上面的字数不多,却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
高丞一边吃着,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撇撇嘴道:“内容嘛,都是事实,可这罪名嘛,不成立。”
杨涟的面色从未这般正经:“你可以看仔细了。这上面说的事,说的人,都是非同小可的。”
“就这么点内容,我又不是傻子,看得够仔细了。更不用说,这些事是我亲眼见证的,当初也曾想过上折子,最后还是没写。”
“为什么?”
“你也好,陛下也罢,若是因此对我损失了些信任,我也没法说什么。我之所以没写这封折子,原因很简单,因为换了我,也可能会这么做。”高丞耸耸肩:“这桩桩件件,我们先不去管他的动机,你就告诉我,百姓有没有因此而受益,不说活得更好,至少活了下来。”
杨涟默然。
他当然知道高丞说得对,可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给人寻找解释,帮人说好话。当赵光选择让他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一些人的结局。
“哎,我还以为你是冲我来的,没想到还真有正事。让我猜猜,吴家刚进朝廷不久,你就被派来了这里,肯定是那自诩有风骨,实际上最迂腐的吴家人干的好事咯。吴权清出任中书令,这是忙着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张韬被免了职还不够,要赶尽杀绝吗?”高丞眼中竟有些怒气。
杨涟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担心道:“你要记得你来剑南道的职责。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若是被传了出去,对你很不利。”
高丞冷笑:“我呢,就是因为这个脾气,所以升职一直没有你快。可我虽然不会做官,至少想着好好做人。我是御史,要监察百官的不法之事,至于捏造罪名,凭空栽赃,我是做不到的。”
“先说招揽流民一事。从去年夏天张不周,哦,你不认得他,他是张韬的孙子。从他捅破人口买卖案至今,安置在都安县的流民越来越多,并不是纸上所写的一万之数,而是将近三万。这里面既有被掳掠洗劫而产生的流民,也有去岁受了洪灾,仅凭赈济无力过冬求生的灾民。除了数量之外,还有一处出入,这三万人里,两万都是老幼,青壮要男女都算上才有万人。你告诉我,这几千名男丁,对他镇国公来说,有什么招揽的必要?不错,镇国公的封邑庄子上也住进了不少流民,但情有可原。镇国公食邑三千户,就算是被陛下削减了八百户,也还要有两千多户才对,可是去年秋天,流民没到来之前,庄子上却只剩了不到一千。并不是不堪田租饱受欺压而逃掉了,是死在了西凉人三年前的进攻之中。”
“再说强占田地,开设糖坊,大肆敛财这项罪名。有些可惜,咱们是在乐山见面,不过也没关系,等回了蜀州,去了都安县,我带你走一走看一看。吴家所谓的强占的土地,是人家镇国公府真金白银出钱出力修补旧堤,建造新堤,这才造就了几十万亩的良田,人家不说占多大的便宜,只是拿回和自己付出价值相等的土地,怎么就成了强占田地?我差点忘了,吴家人当初不是最看不起张韬,也看不起朝廷吗?为什么当初还会舔着脸去找都安县令商议,要分上一些田地呢?该不会是因为被张不周回绝了,所以怀恨在心吧。”
“至于糖坊,便是之前的康乐坊,此事是向礼部和户部上报过的,也得到了答复。张不周在这件事上,账目也好,分成也罢,全都分得清清楚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做的不到位的地方,除了没带他吴家人一起以外。”
“至于这最后一项罪名,借着和南唐之前定下的婚约,私通外邦。并且从南唐买了大量粮草,意图不轨?”高丞笑得攥起了拳头:“这条说的对,不过我要加一句。那些粮食,的确是镇国公自掏腰包从南唐秘密采买的。不过这些粮食,有一粒算一粒,都进了百姓的碗里,城外的田里,和那为了预防再出灾害而设立的常平仓里。”
高丞说的有些激动,本打算喝口酒润润喉,却没想到呛到了。杨涟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位曾经最熟悉的同僚,如今也是最能干的下属,思绪飘飞。
还记得当年一起进翰林院吗?
我们两个有着共同的愿望:让天下苍生过得更好一点。
愿望不大,哪怕只是让百姓碗里的粥稠一点,身上的衣服厚一点,头顶的房屋再暖和点,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再好一点的话,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孩童有书可以读,那便是接近大同的世界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起,我所想的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而你,却一点都没变,依然守着那颗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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