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赐履以年老乞休致仕,康熙在折子上大笔一挥准了,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只是令他不得离开京城,由于熊赐履在南方文人里影响极广,所以得留在京中监视,以防他回乡后成了某些人的棋子。
康熙其实还在心里记恨,由于熊赐履的不配合,御赐举人及第同御赐进士及第,不知不觉间竟成了一场笑话,朝野间议论纷纷,康熙自觉颜面扫地,深感太子与索额图势力对皇权的威胁至深,思来想去决定先下手为强。
索府一夜被抄,书信往来证据确凿,索额图自辩无能锒铛入狱,康熙在灯下翻看李光地的奏折,烛火明灭中不辩喜怒。
“朕不知他竟这般为所欲为!”康熙叹了一口气后揉了揉太阳穴,他早知索额图不干净,但没料到竟如此盘根错节,牵扯出一半朝堂。
“还有一件事……臣不敢在奏折上写明。”李光地躬身道。
“什么事?”事涉太子么?
“据索额图的家人密报,索额图此次南下苏杭,与朱三太子有关。”
“什么?”
康熙大惊起身,挥落了一地奏折,前几日刚收到密折,南边有匪人盗取官银,瞧行迹竟像是僧人。八旗铁骑曾踏尽太湖之地,但那里的反清之举却从未停歇过,如今更是有了朱三太子的消息,使他们这些匪人越来越猖狂。
怪不得地方官员要密折禀报,这僧人可不简单哪,自满清入关后,天下人均须剃发留辫,那些忠于明室的遗老遗少们,竟为此不惜遁入空门,山寺净土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朱三太子的存在,是康熙心中的一根刺,时不时就要扎他几下。
索额图的罪状不久就昭告天下,太子爷亲自到狱中探视。
“殿下,你不该来哪!”
狱中潮湿不堪,索额图裹着锦被窝在墙角,抱着疼得发抖的膝盖,听见太子爷到了跟前,忙站起身要行礼,却踉跄了几步扶住了石壁,浑浊的双眼涌起泪光。
“叔公。”太子爷上辈子担心索额图连累自己,并未亲来看视,如今却知道他在狱中熬不了多少天了,所以想亲自来送送他,虽然索额图背着自己干了不少勾当,所作所为一半是为了自个儿的私心,但毕竟是他的亲叔公。
还记得上辈子有一次随驾出巡,自己在德州生了重病,皇阿玛急召索额图专程来照顾自己,大概是怕太子病故了,索额图会怪罪他吧,短短几个月,叔公的白头发就添了一半,幸亏自己好起来了,要不然不知他会怎么痛心。皇阿玛膝下有众多皇子阿哥,他的太子死了,还可以再立新的,叔公眼里却只有自己,悉心照顾亲尝药饵,虽则各有私心,但情义却从不作假。
太子爷见索额图发鬓散乱,身着囚衣步履艰难,风烛残年却避不开牢狱之灾,整个人像瞬间老了十几岁,再加上想起从前旧事,一时间心酸难忍,不由泣涕出声。
“保成,不要哭,老臣死不足惜,将来还有谁能照顾殿下呢。”
狱卒哗啦啦将门打开,索额图抱住太子爷,揩去他脸上泪痕,如今索家倒了,将来还有谁扶持太子?这从小没娘的小外甥,将来又会是什么下场呢,相比自己的处境,索额图更为太子和索家担忧,听闻弟弟也被革职查办,什么都不知道的儿子不知幽禁何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索额图想到此处,悲痛更甚,忍不住自己也嚎啕大哭起来。
“叔公放心,孤这辈子绝不会坐以待毙。”
太子爷凑到索额图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殿下此话当真?”
索额图听后哆嗦着问道,大阿哥伤了腿后,已与皇位无缘,明珠开始力捧八阿哥,若真如殿下所言,他二人早已结盟,那岂不是重又柳暗花明么?
“自然是真的,众人皆知,惠妃母对弘皙是疼到了骨子里,这可都是八阿哥的功劳。”太子爷信口敷衍道,总要让叔公死得安心一点。
“如此甚好,真是防不胜防哪,谁会谋着你和八阿哥?万万不可摆到明面上。”
八阿哥在朝堂行走不过半年,但办事滴水不漏手段圆滑,让人不敢小瞧他,短短几个月就贤名满朝,名声盖住了皇上推出来的四阿哥。
众人都以为四阿哥才是太子的人,怎能料到太子会和八阿哥联手?
“叔公放心,就算摆出来也没人信。”连大阿哥和明珠都不曾怀疑,其他人又怎么会想到这里?
“可惜殿下事成之日,叔公看不到了,殿下万万要多加小心哪。”索额图又抹泪道。
“叔公也要爱惜身体。”
“老臣的身子自个儿知道,只怕撑不了多久啦,所以才将罪名都揽到了老臣身上,还殿下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老臣去后,家里还仗殿下看顾呢。”
太子爷应下,取出食盒,又斟了酒,与索额图对饮了几杯,又命人抱了几床新被子,将丸药吃食交与索额图收好,取了几部书,并暖炉棉服,将狱中收拾的似府里一般。
李德全将狱中的情形一一说与康熙,见皇上听后扶着廊柱半晌不语,常以为太子爷骄纵过甚不孝不悌,却原来也是有心的人,只是却对着外人。
是朕哪里做错了么?康熙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只说知道了,任由索额图在牢里锦衣玉食。
太子爷对索额图仁至义尽,狱卒们自然不敢慢怠,索额图喝喝茶看看书,他的日子过舒服了,自然就轮到别人难受了。
李光地奉命审问索额图,别说朱三太子一事了,就是证据确凿的贿赂等案,索额图唯有认罪二字,余者一字也不肯多讲,将近半个月一无所获,又不敢对索额图用刑。
索额图身为满清贵族皇亲国戚,打心眼里看不起李光地这些汉人,虽然风水轮流转成了阶下囚,但也端着一副倨傲神色,根本没将李光地放在眼里。
康熙深知李光地的难处,到底还是派了明珠协助李光地。
明珠与索额图斗了十几年,哪能不知道彼此的短处,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桩桩件件都浮出水面,唯有火器营同朱三太子一案,索额图始终不肯说实话。
“明相也老了,不知道将来是什么下场呢。”
当年青衫风流的名门公子,如今也半老垂年了,索额图忆起两人初始时,明珠意气风发的模样,再对比他如今的圆滑世故,顿觉世事皆如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等殿下和八阿哥事成时,明珠会是个什么模样呢?索额图知道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但只要一想想,就如同瞧见春日冰雪初融般畅快。
“索相还是担心自个儿吧,我什么下场您是瞧不着了,索相的下场却摆在眼前,我们两个老伙计算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落着好。”
闻听此言,明珠也感叹了一句,大阿哥算是不济事了,太子眼瞧着也悬,一时顿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索额图执壶,亲自为明珠斟了满杯,侍坐一旁的李光地欲要出言提醒,却被明珠摆摆手阻止了,两人把酒忆旧游,一旁执笔的刑部官员愣在当地,不知道当记还是不当记,见李光地铁青着脸色,也不敢过去问他。
与明珠畅谈一番后,索额图当天夜里就没了声息,太医同刑部的仵作一同瞧了,既没伤痕也没中毒的痕迹,索额图就这么轻悄悄地病逝了。
“真是便宜他了。”康熙既怕索额图说出来,又怕他不说出来,索额图病逝后,倒是不用纠结这个了,索家下人知道的不多,索额图的儿子更是一问三不知,康熙决意南巡苏杭,将朱三太子一事弄个水落石出。
康熙不敢将太子留在宫中,吩咐他随驾南巡。
“如果我是康熙,才不会留恋那个位子,直接住在苏州多好,要什么有什么。”
季怀远知道康熙帝曾留下江南,对苏杭之地极为迷恋,若真的喜欢到那地步,何必一年去一次劳民伤财,常住在江南水乡不好么,虽是退位的太上皇,但想要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若康熙帝早早退位,他同儿子们也不必闹到那种地步,纵观历史上的皇帝,凡是在龙椅上待得久长的,膝下基本没有孝顺的儿子,胤?曾说过,天下焉有四十年的太子,这过渡期也忒长了点。
夺嫡也好,谋逆也罢,到后来不过是势在必行,若康熙帝当真心如铁石也就罢了,但据季怀远这两年的所见所知,康熙帝对儿子们是极为宠爱的,他本人又笃行孝道,甚至治国理政,凡事都以孝为先,可儿子们到后来个个不孝顺,至少在康熙眼里,一个个都是不孝顺的。大阿哥就不说了,不但不孝顺,还请杀太子,康熙帝见儿子们手足相残,心里能好过么,没奈何只得也圈禁了大阿哥。太子那就更不用说了,他的不孝之名可谓是垂名青史,虽是情势所逼,但其中大半估计是真的。下来是三阿哥,不但在母妃丧期内剃头,还不顾康熙意愿与太子交好,自然也惹得康熙不喜。至于后来的阿哥们,哪一个没被康熙厌弃过,多多少少都背负过不孝之名,康熙以孝治天下,可自家的这一大摊子烂事却摆在天下人面前,真是莫大的讽刺。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季怀远想破脑袋,也搞不懂康熙为何攥着权力不放。
“怕是二哥更喜欢苏州。”
弘皙窝在八爷怀里,叽叽喳喳在说什么,除了他自个儿没人能听懂,八爷一边应他,一边笑着同太子爷道。
太子爷的名声一贯不大好,他是国之储君,才干出众那是应该的,但一有不到之处,就会被群臣和天下百姓放大了瞧,而太子爷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在储君的位子上待久了,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有时连康熙爷难以驾驭,性子上来时连皇亲国戚也敢鞭挞,自然在众人口中落不了好。
但他声名狼藉却是从南巡开始的,胤?知道比起皇阿玛,太子爷更喜欢烟雨媚人的江南,许是皇阿玛外出时,常留他在宫中监国,憋久了没见过世面,一到江南就胡作非为,搜罗姣童媛女以供享乐,甚至一度惊动皇阿玛,曾令人密查过买卖少年男女一案。
皇阿玛嫔妃众多,更有数不尽的宫廷侍女,不论在宫中还是巡游在外,常有女人陪伴左右恣意寻欢。太子爷便跟着有样学样,女色男色左拥右抱,殊不知嫔妃宫女均是默认的妻妾,皇阿玛想怎么样都与礼法无碍,甚至皇家还提倡雨露均沾广延子嗣,而太子爷不喜中规中矩有名有份的妻妾,专爱猎艳寻欢往烟花柳巷钻,这能与皇阿玛同日而语么!
“原来你也喜欢江南,等弘皙长大后懂事了,咱们就去苏州,烟波画舫柳丝轻软,是最好不过的终老之地。”
季怀远没听出八爷的言外之意,想着父子几人在江南养老也不错,春日踏青夏日观花,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太子爷却知道,老八这是有意无意敲打自己呢,说起来上辈子真不怪他,记得南巡时还没到苏杭地界呢,下面进上来的美人儿就一个比一个水灵,他又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除了治国理政都没什么像样的娱乐,这送到嘴边的不尝一口能说得过去么。
更何况有皇阿玛珠玉在前,便也觉得亲近女色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道皇阿玛竟会因为这个厌弃自己,废太子时更是三番五次提起,他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康熙决意南巡,是为追寻朱三太子一事,但这案子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讲,所以只说是视察江南风土民情,命皇子们都随驾南行,连大阿哥也赐了车轿,让他跟着去散散心。
因着大阿哥去,康熙便命明珠和惠妃一同随驾,好沿途看顾劝慰大阿哥。
这样一来,虽有皇太后坐镇宫中,她也正值盛年,但康熙不欲这位嫡母插手宫务,惠妃跟着走了,其他的妃子们只能留下,因此除了随身的太监宫女,康熙只带了惠妃和密嫔王氏随行。
密嫔是汉人,苏州人氏,温婉娴静我见犹怜,知书达理精擅琴音,入宫不过四五年,就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季怀远听八阿哥讲,她后来生的十八阿哥胤?更是玉雪可爱,在康熙一众皇子中独得圣宠。
据说太子当年被废,和这位密嫔以及她所出的十八阿哥也有干系。康熙年轻时还肯克制,年近知命后纵情享乐,这位密嫔恰好出现在对的时间,又是康熙最为迷恋的汉女,当即被他捧在了手心里,据八阿哥形容,上辈子在他们眼里,这位密嫔就是赵氏戚夫人之流。
有卫太子和刘盈前车之鉴,胤?当然感受到了密嫔和十八阿哥胤?对他的威胁,其实康熙对皇子们素来严厉,但十八阿哥是他的老来子,自然不免放纵溺爱,但这情形看在其他皇子们眼里,就不由他们不多想,最煎熬的莫过于太子,所以当十八阿哥病逝后,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被康熙指着鼻子一个个往过去骂,以太子爷的任性暴戾,听闻十八阿哥的死讯后不悲反喜,让年老丧子的康熙更加寒心,在一废太子的诏书里指责他毫无兄弟友爱之意。
船行水上。
密嫔挽起纱帘,见水面上白茫茫一片,远处轻轻笼着一层薄雾,隐约瞧见岸边人头攒动,似是有人往来行走。
“你知道朕为什么带着你么?”
康熙踱到密嫔身侧,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闻见她颈项间若有似无的清香。
“臣妾知道。”密嫔回身挽住康熙的胳膊,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只有你知道朕。”康熙顿觉温香软玉在怀,拢住密嫔拍了拍她的手。
“皇上是想让南边的人都知道,皇上既是满人的皇上,也是汉人的皇上,满汉是一家人。皇上陪臣妾回乡探亲,臣妾心里喜欢的什么似的,可却不知道该怎么谢皇上,只有不负所托,才能报答皇上的一片心意。”
“朕相信你,朕要让南边所有的人都看到,朕与你情投意合,满汉之间就如你同朕一般。”
康熙揽紧了密嫔,深宫之中,唯有她才是自己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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