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遥

77.归来

    
    沙州收到默铎将抵达的通报,曹恂受命接待,曹怿请求同去。从宕泉河与鸣沙山间穿过,到戈壁连天的城门外驻足,兄弟俩嘴上不言,心中所想一致——又要与狡诈的对手交锋了。
    黄沙扬起,数百人的队伍雄赳赳向沙州驰来,狼首旌旗之下,默铎长发束起、银冠闪耀。鼓荡的黑色斗篷之后,出现一名戴帷帽的女子。尽管相距甚远,曹恂曹怿却同时惊呼:“是她!”
    共同朝思暮想的她越驰越近,震惊的两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风掀起面纱一角,露出灵遥小巧的面庞,朝他们投来淡漠的目光,像是看着陌生人。曹恂痛心,她是不是恨自己入骨?然而,她的视线迅速落向他的断指,瞳孔骤然一恸。
    默铎无须看她便能猜到,因为曹恂眼中是同样的剧恸。又是一阵风,面纱复又遮盖她的面容,恰好隔开她涌出的热泪。一路无数次悄悄预演冷漠,还是差点露馅,骗过了曹恂吗?可她连曹怿都骗不过,他看清她的眼睛,为何她对负心的哥哥深情依旧?
    “曹大公子大喜!曹二公子好久不见!”默铎笑得热络,接着假意惊讶:“大公子受了重伤?”曹恂难以强颜欢笑,想到她的眼神,勉为轻松道:“不碍事。”“多谢三王子带回阴小姐。”曹怿接过话。默铎听出双关:“是啊,我带回来,也带得走。”
    曹怿引突厥客人们进城:“这回三王子好好品味沙州,不像以前那么匆忙。”这是刺他当初从沙州逃离中原的狼狈。“好,仍由曹二公子作陪。”默铎也话里有刺,讽他无能放走自己。
    曹恂偶尔客套一句,灵遥就在身后不远,却不能回头看她。负她太深,自己不配出现在她面前。亲临婚礼,更是对她的莫大创伤!
    在熟悉的景色中穿行,灵遥不发一语,隔着面纱贪婪望着他,每次相见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他的状态如自己所想,平稳之下、精气不足,别再自我折磨了!默铎曹怿处在一前一后的二人中间,笑谈不断,但心里都在关注安静的两人。
    阴四小姐回来了!风一般传遍城内,人流聚拢向突厥车队。“小姐!救命恩人姐姐!”安萝和万儿在人群中跳着向她招手。灵遥没掀开面纱、也没挥手,她们不必陪自己难过。
    “姐姐为啥不理我们?”万儿不明白。安萝忿忿指着曹恂:“他还有脸见小姐!”曹恂听见起伏的骂声,情愿被千夫所指,也抵消不了灵遥苦难的分毫,不如尽情挨骂。
    曹氏兄弟将默铎一行安顿在驿馆,灵遥始终面纱遮脸无话。走出驿馆,曹怿横起手掌,做出下劈的手势:“既然他带她回来,我们决不能错失机会!”“恐怕他别有居心。”曹恂觉得对她更危险。
    灵遥终于摘下帷帽,双眼红红的,站在驿馆院中望着方寸天空,直到现在仍对回到沙州、见到曹恂恍惚着。默铎搭上她的肩:“你的家在哪儿?家人怎么不来看你?”姑苏、阴府、悲月庵……她的思绪飞来飞去,哪里也不属于:“没有家。”
    “我要登门拜访一下。”他兴致不错。“不,你会自讨没趣。”她张臂拦着他,好像能拦住似的,结果他把她抱出驿馆,她答应了才被他放下,不解他为什么要去,拿自己取乐吗?
    阴府与驿馆仅隔几条街道,她对这里最没有家的感情,索夫人等人以她为耻,她也十分厌恶她们。到府邸前她有些陌生,原先气派的大门变得破旧萧条,象征着阴家势力衰败。
    “吱呀”门开,阴绍佝偻拄杖、索夫人灰发苍老,得知默铎来访出门迎接。她看出重罪对他们的打击。
    “欢迎……三王子。”阴绍一脸不自然,抢走女儿的敌人上门无异于炫耀羞辱,可自己戴罪老病有何办法?他赶紧打量几眼女儿,美丽的面孔印着层层风霜,她为沙州承载了太重!索夫人没打招呼,打心眼瞧不起野蛮异族。
    灵遥也无情感流露,只小声叫了“爹爹”,对爹爹的可怜难抵对索夫人的怨恨。
    唯独默铎表现自如:“我来看一看。”说着迈进大门,阴绍畏缩地陪着,拿不准对他的态度。殷勤有损中原尊严,恐遭东安王降罪;慢待则得罪默铎,影响女儿的境遇。难道女儿的命运只能由他决定?自己作为父亲太废物!
    默铎转来转去问得不少,从阴氏在沙州百年的经营、到阴氏佛窟的营造,阴绍小心地作答。灵遥边转边听,饶是感情淡薄,仍不由转脸张望,环顾家中点滴:树长高了、仆人少了、屋宅疏于打理……
    “那么她曾住在哪里?”默铎的话题跳向她。“阿遥很是想念吧?”阴绍终于能跟女儿说上话。那里只属于她和娘、顶多加上曹恂,她根本不愿他们去打扰。
    阴绍带他们进入西侧偏院,天漪和女儿的旧居。青翠草木映进灵遥眼帘,传来芬芳气味,是娘带自己栽种的。秋千依旧悬在树间,随风轻摆;石桌石凳仍在,堆着几片落叶。一切仿佛往昔模样,虽然陈旧却有清扫的痕迹,又似乎全变了样。
    “这院落很妙,戈壁上从来见不到。”默铎口中称赞,胡服的他气质毫不粗犷,甚至有几分斯文,置身此处竟不突兀。她心想不要多看他,转向曾经的屋舍。此时无风,她却看见屋门向里轻合一下。
    她立刻过去,抓住门环向外拉,里面有一股力量居然与她对抗。一拉一拽来回,她的力量占了上风,随着门被打开,屋里有个人被拉出来。“小姐”安萝向大家抬起绿眼睛:“我只是来收拾……”她偷着翻墙进来,即便小姐不理自己,也要为小姐收拾好。
    灵遥抱住她,再也装不了冷漠,安萝大哭起来。“你是胡人?”默铎好奇地问,安萝呜呜地应着。“父女、主仆相聚不易,我们就住这里吧。”他随意地改变:“麻烦阴大人了。”
    “不”父女俩居然齐声阻止。阴绍是盼女儿留下,却担待不起突厥人。而灵遥接受不了与默铎同住偏院,她和娘的乐园不容外人侵占,更何况是可恶的他!“鄙宅太寒酸,条件不及驿馆。”阴绍推脱。“没关系。”默铎愈加坚持。
    阴家那群无良家眷都出来见客,灵遥料到他们一点没变,一个个眼神猥闪,一边看默铎有多蛮夷,一边看她有多惨淡。不过,她回以大方地目光,看着侧夫人和哥哥们的落魄。
    “四姑”侄儿长乐躲在嫡母索丽君身边,想上前却不敢,她发现索丽君的神情竟跟那两位侧夫人相仿。“想不想我?”她回家以来终露笑容,可是没什么能给孩子的。
    “小伙子习武吗?”默铎弯下腰,朝他伸出手:“送你这个玩。”他手中是一把小巧的匕首,她不免一愣,他怎么和自己想到一起?长乐兴奋地跑过来,又怕生地看向她。
    “收下吧。”她点点头。长乐从他手里拿过匕首,圆脸笑开花:“谢谢姑父!”她的笑意登时僵住,众人都很惊讶,没人教孩子这样称呼他。默铎笑了两声,索丽君拽走长乐,捏疼了胳膊孩子哇哇地哭。
    “小孩子乱说的。”她小声向默铎纠正。“应当称我为你的主人。”他说:“你想抬高自己的地位么?”与其做他的奴仆,她更讨厌被视作他的女人。
    东安王晚上宴请默铎,灵遥着实没有穿得体面的衣裙,向他保证阴家会为自己置备,才拖到下次再去。全家围坐的家宴,除了阴绍和长乐没人愿理她。“四姑戈壁好玩吗?”长乐被索丽君堵住嘴。“阿遥多吃些家乡菜。”阴绍不停叫仆人给她加菜。她没吃几口:“我想进书房。”
    阴绍知道她想看天漪的画像,便领她去了书房,为她掀开精心维护的画像。她伸出手指触到画像边缘,仿佛儿时贴着娘的肌肤……
    “不管你肯不肯听,爹爹要说对不起天漪和你,言语不足以表达!”阴绍在她身后激动地说。她说不出原谅,与画中的娘对视:“娘,我挺好的……”她调整着语气:“我在突厥过得惯了,只是不能经常看您,您不必挂怀。”
    “有什么苦都跟爹爹说吧。”阴绍边听边落泪,女儿向他转身:“书房里有关于突厥的书吗?”“我不记得有。”他费劲想着:“这能对你有帮助吗?”她状若思索:“或许能解开娘的疑团。”娘一家与突厥的关联,府中难道一丝线索也没留下?
    默铎酒宴后谢绝东安王挽留,返回阴府偏院。灵遥与安萝如同迎敌,紧绷地站在院子里。“给你打扫好房间了,在这边。”她领他到自己的卧房,不能让他占据娘的。
    “好小啊。”他进屋便倒在床上,拉着要走的她:“你不陪我?”“快睡。”她把他轻推回去,口吻像娘对不肯睡的自己说话。床被散着浆洗过的味道,好闻舒适,很快把他裹入睡意中。
    灵遥蜷到娘的床上,抱着娘盖过的被,成年累月的紧张疲累在消融。安萝坐在床边,轻枕在她身上:“好希望小姐永远留下来……不,我们一起去姑苏。”
    对于曹恂与曹怿,这是一个不眠而心悸的夜:她回来了,我能为她做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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