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阑见那女人越哭越激动,脑子猛地一转弯,才小心翼翼地道:
“您别着急,快起来,快起来……您是周与漠妈妈吧?”
妇人好像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抓着他的腿,啜泣着喊道:“我家与漠不可以……我毁了没关系,他不能啊,不能啊……”
太糟糕了。
狄阑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班主任,学生家里出了点事儿,他是自然知道的。周与漠本来是他班里一个好孩子,除了性格冲了点儿外,成绩和人际关系都还可以。前段时间,他父亲直接被派出所带走,好像是单方面被人告上了法庭……
再好的学校,一些挑拨离间的流言蜚语,都是在暗地里流传着的。
狄阑背后做了多少工作,倒是没人知道的。他联系过周与漠家里,联系过年级组老师,还找过一大批传流言的学生谈话……好歹也是压住了一点儿舆论,但要彻底根除,恐怕还得等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
忽然间,空荡荡的楼里又响起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一个浓眉的少年喘着粗气,出现在三人的后方。他先迟疑地看了看狄阑,然后穿过陌生少年的遮挡,看见跪在地上痛哭的母亲,霎时红了眼,还没等狄阑反应过来,他便觉着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
“狄阑?!妈?”那少年人血气方刚,正是妇人的儿子周与漠,狄阑还顾不上思考他直呼自己名字的事,便又觉肩上挨了一记,“你这种人,配当老师?!”
我靠,这孩子下手够狠的。
狄阑撑着疼痛,瞥眼看了看僵直在一旁的单蓦,他浅灰色的眼睛里好像装满了恐惧,可那份恐惧上头冒着火花,似乎一点就着……
他来不及顾及那么多,连忙挡住了周与漠的下一击,吼道:“周与漠!你给我冷静!”
“我冷静?你看见你妈跪在一个变态面前哭,我冷静?!”周与漠咬牙切齿地道,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忽然就撤去了所有力气,直接一脚飞起踹在狄阑的侧腰上。狄阑不是不会打架,他如果想打的话,根本不会这样节节衰退……
只是,那还是个孩子,是自己的学生。
单蓦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眉头紧皱了一下,露出了昙花一现的愤恨。但随即又将那种愤怒收回,在眼底装得更多的,是满溢出来的恐惧。
而狄阑刚准备开口说什么,本在他脚旁跪着的妇人踉踉跄跄地起身走到儿子身边,硬生生地将比她高的孩子揽在怀中:“与漠,你干什么!别打狄老师啊,妈妈今天来是……”
“你还嫌不够丢人?”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冲着母亲吼道,“第一,他才不会关心我死活,第二,他和我爸一个德行,都是恶心到极致的变态,懂吗?!你来求这种人,还不如直接联系校长让我滚蛋!”
妇人闻言再次哭了起来,整个人无力地瘫在儿子身上,但死死地拦住了他,生怕他再挥手打伤狄阑。
“单蓦,”狄阑捂着开始绞痛的腹部,终于开口道,“对不起……你先回家,好吗?”
少年眨了眨眼睛,好像要说些什么,最终沉默着点点头,长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中异样的光芒。他拖着有点儿僵硬的身子走到了办公室外,然后轻轻地将门关上。
狄阑听到一串脚步声远去后,才再次冲着那和母亲都作对的少年问:
“你够了吗?”
“不够,”那少年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母亲的束缚,然后愈发狂妄地来到狄阑面前,但他已经没了开始的自信,反而带了点儿没处发泄的委屈,苦笑了一声,“我知道的……只有刚才那种好孩子,你们老师才喜欢。像我呢,性格又烂,成绩又说不上好,今天打了你两下,明天说不准就被学校劝退了吧?”
“如果我想还手,随时都可以把你打趴下,”狄阑冷静地道,“学校里同学之间说的话,总有一天会……”
“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天天被人指着鼻子,暗地里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这种感觉很好受?”他说,“校园暴力你们自然会出手解决,多难听——市里最好的学校居然有学生打架!可冷暴力呢?”
冷暴力像最致命无声的水银,精致地舔过受害者每一处开裂的伤口,麻痹一切痛感,却叫人生不如死。
狄阑沉默了。
周与漠终于停止了这场闹剧,拉着母亲离开了办公室,走的时候还不忘冷笑两声。
狄阑有点儿无助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一旦遇见这种似曾相识的场面,他头脑深层的某处神经都会叫嚣着发昏起来,撕扯那一块缺失的空白。根本不存在的风雨雷电接踵而至,模糊的身影在无助地盯着自己看。
强烈的痛楚使狄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好不容易才摸到文件夹旁的药片,强硬地塞进嘴里,连水都没有灌就吞下去了。
无能为力。
好像五年前也有过这种经历,但他什么都忘了。
遗忘是种会上瘾的美丽。
+
周与漠愤愤地送走了母亲。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他厌恶自己冠冕堂皇的班主任,一方面可怜自己的母亲,却不敢说出口。
饭点已经过了,食堂应该只有最无味的清汤面了。
算了……不吃也无所谓。
他心烦意乱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想要顺便发泄一下的念头使他绕了远路。教师楼与教学楼之间有一座不大的景观山,像他这种调皮的孩子时不时就会去那里冒险一下——尽管路也只有一条,整座山也是一眼可以望到那头。
忽然间,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袭来,整个背部都吃痛了一下。周与漠懊恼地转过头去,想着是哪个活腻了的小子找到他头上来了……
怎么?是刚才那个长得挺好看的男生?
单蓦比周与漠矮了半个头,大抵一米七五的个子显得十分瘦小。那双眼里盛着耀眼的星子,惹得他一不小心看呆了——他确实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但在昏暗的小路上,微弱的亮光勾勒出他冷冷的面部,就连本是向着温和而长的双眼,此刻也透露出一股胆战心惊的寒气。
那张脸上写满了“事不关己”。
周与漠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记,自然不会因为美貌而放过对方:“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
对面那个本软绵绵的少年,这冷冰冰的一句话好似火上浇油。
周与漠干脆不留情面地挥右拳过来,却被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单蓦给抵住了。于是他动了真格,毫不犹豫地蹬腿抡起另一只手,单蓦好像知道他下一秒要如何打一样,立刻将挡住周与漠右手的格挡收了回来,往旁边俯身一闪,身手十分矫健。
“是叫周与漠吧,”单蓦的声音和他在办公室里听过的不大一样,此刻,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孤王一般,平淡中流露出一丝傲慢与不屑,“姓周。很好。”
“莫名其妙。”周与漠嗤之以鼻,“我认识你吗?还是说——你既然都‘夸’我的姓氏,那你说不定是认识我那个混蛋老爸,说不定你和那群小鸭子们一样脏……”
“不,”单蓦居然笑了,“那是另一码事,我迟早会算清,替我最在乎的人算清。而现在,要和你算的是你的账——”
还未等人高马大的周与漠反应过来,单蓦便直接小步闪到他的身后,低下身子,十分有技巧地发力,直接将人掀倒在了地上。周与漠吃了痛,自然不肯服输,刚想起身,殊不知那灵活的少年早已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硌得他胸前火辣辣的,他想起身,但单蓦两手紧紧按住了他的手臂,力气出奇得大,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我草,我认识他吗?
还有,这人怎么这么会打?!
周与漠在心里叫苦着。他虽然是血气方刚的性格,但当年能进这所学校,靠得也是真本事,心里不可能真的和那群无赖混混一样不怕死。
“无理取闹。”
身后响起的单蓦的声音没有半点儿感情,仿佛只是机械地嘲讽着自己。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和你很熟?莫名其妙,你叫什么我都不知……”
“单蓦。记住了?”
“忘不了。”他咬牙切齿地道。
背后仍然没有一丁点儿的松懈,只能听见单蓦粗重的呼吸声。
有那么一瞬间,周与漠甚至怀疑身后的少年要喘得昏厥过去,还试图反抗地挣扎了一下。
可这种反抗聊胜于无。
良久,直到那呼吸的频率恢复正常后,他才又听见少年轻描淡写地道:“你为什么要将错都推到老师身上?”
周与漠迟疑了一下,继而不屑道:
“哟,路见不平一声吼?您这不知道多少后台撑着的少爷,还是歇歇吧。你知道多少人巴不得我走,巴不得我和那混蛋老爹关一起吗?”
“你不会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单蓦冷冷地道,“我只知道他对你好。”
“他?”周与漠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老师。”
说完,单蓦居然还冷笑了一声,在半暗的小山上显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对我好?他要是真做了什么,我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妈会跪着来求他这种变态?”
他说的都不对,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在自己面前扮猪吃老虎。
“今天这个地步?”周与漠感觉自己身后站着的简直不是一个活人,“八卦的人恶心,那和你坦坦荡荡做人有什么冲突?和你走阳光大道又有什么冲突?!”
“你少在这里给我装圣母!”周与漠的愤怒一下子被点燃了,“你经历过?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少开玩笑了。而且你知不知道,那个‘好’老师,可是一个——”
“嘘。”
周与漠感觉到,那个力气出奇的大的少年,此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本想反驳,却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突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于是他将那句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单蓦淡淡地道:“他是谁,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周与漠笑道:“放屁。”
单蓦忽而转向他,莞尔一笑,道:“周与漠,男,17岁,出生于J市第二医院,父亲周留醉,52岁,是郊区无名孤儿院的院长,母亲梅沁,农村妇女,没有……”
“住嘴。”周与漠的冷汗涔涔而下,“……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你现在相信,我比你更了解你亲爱的老师了吗?”他笑道,“我有两个单纯的目的需要实现罢了,其他的,你不需要知道。”
“你这算什么……做的好啊,打人出气,理由还一套套?”周与漠轻蔑地反驳道。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节节衰退了,不然……
他身后的少年忽然低沉地道:“不,我什么都做不好,只是个残次品罢了。”
周与漠感到身后按着自己的双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身后的束缚都解开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直接冲上去揍这小子一顿,但却本能地先将目光投向单蓦:
那少年朝自己苦笑着,本来就白皙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他急促地喘着气,周与漠虽是个急性子的人,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人命关天,他也是承担不起的。
单蓦冷静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来,那双闪着幽暗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与漠,他像是带有某种魔力般,忽然一弯眼睛,柔和地道:
“与漠,你是个好孩子,对吧?”
你是个好孩子。
他从前还没有那么混蛋的父亲常对孤儿院里的孩子说,你们真棒。但他只会对自己一个人说,你是个好孩子。
有时候,人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动物,只要一句能触动心灵的话,就足以毁灭心里最后一道厚厚的防线——千军万马都只是筑起的草帐子。那些倔强和任性都甩到了一边去,然后便没有了踪影。
恍然间,他似乎觉着这场景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来了。
单蓦正面对着他,幽闪的碎光顺着淡淡的月色发光。
“我没资格说教,也没资格道德绑架你。如果我出了这种事,我同样保持不了冷静,”他最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我,不会任由自己烂在那堆名为‘父母’的污泥里,更不会伤及无辜。你自己决定吧。”
周与漠盯着少年纯粹却冷淡的双眸,居然平静了下来。
在外人看来,这一切都颇为神奇。
一句话而已。
单蓦的声音抑扬顿挫并不是很明显,但那种平静中夹杂着莫名的关切与劝说——像是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叫人根本无法反驳。
周与漠拉不下面子,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
“……谢谢。”
“我是为了老师。”单蓦好似露出了个时光深远的微笑,“我是为他而活到现在的。”
这种语气不是闹着玩。
刹那间,周与漠感到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是在自己父亲的福利院里,还是在哪天母亲带他去的公园里……
周与漠抬头看着单蓦忽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仍然是开始那个有点儿羞涩的少年,轻轻地道了句“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缓缓地走下了小山。
不知道为什么,他起先的愤恨忽然没了踪影。
确实消失得莫名其妙,甚至于他想抓住那么一点儿愤怒,去回味今天发生的事情时,都没法准确地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说不定是个好人……?
这种想法居然自然地在他的头脑里扎根了,周与漠打了个寒噤,不对,这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想法……可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了,以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
晚自修的铃声响了。
+
当天晚上10点。
“卧槽狄阑你这小子有病吧!新风衣!你就这样扔床上!”
“我等会就挂起来行了吧,行行好吧安哥,您是我最伟大最敬佩的造型师,但您励志成为我妈的这种理想还是算了吧!”
“谁要成为你妈!我这是干净整洁强迫症,怪不得你这么大了还没女……男朋友,该!”
两个男人同步跨入教室宿舍的门,一进自己寝室便开始哭爹喊娘地吵起来。直到宿管阿姨第不知道多少次“温柔”的提醒,和着清爽的秋风一并送入寝室,他们才消停下来。
今天的安老师依旧和自己拌着嘴,并乐此不疲。
“安逸,我再说一遍,我是还没男朋友,但弄得好像你就有一样。”
“滚!老子是直男,拒绝搞基积极响应国家二胎政策从我做起!”
他拿起枕头就要朝自己砸过来,但终于在门外恰巧路过的厉校长亲切的目光下,安逸选手选择了做一个文文静静的数学老师。
“唉……所以说,心动选手远比兄弟情义重要……”
“闭嘴!!”
安逸在确保音量不会被外面听到的前提下,朝着狄阑最后吼了一声,便精疲力竭地坐在了床上。
“你说,我们是不是傻……二十年的青梅竹马了,每天日子还过得像街边老夫妻一样,吵得不亦乐乎。”
话糙理不糙。
“不跟你夫妻,谢谢嘞,”安逸也终于放弃了抵抗,开玩笑似的顶了两句,“你可别说,当年孤儿院里要不是你,我可得闷死……”
“安哲学家,要回忆往昔峥嵘岁月,念少年风华正茂吗?”
“就你有文化,行了吧?”安逸拿起狄阑的风衣,顺手挂在了衣柜里,“就是这种事,你知道吧……挂在嘴边,也就把它当个玩笑话过去了;憋在心里,总觉得那是个惨绝人寰的秘密,一个人的时候,总会……”
狄阑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稳重地发问:
“那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是我被人家君叔资助,而不是你吗?”
安逸的脸色沉了下来,咽了口口水,才冷静地问:“……为什么?”
“因为……”狄阑忽然从床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安逸,“因为你阑哥颜好腿又长呗!”
“……”
他哭笑不得地从床上站起来,眼前的男人确实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而且长得还不错,少年时的狄阑更是如此,眉目清秀得很,好几家想领养都被黑心的院长劝退了,原因是那些家庭都没君叔有钱,给不了孤儿院一点儿“好处”。
说来也奇怪,那明明应该是一个对狄阑而言恩重如山的男人,可他近些年,居然完全想不起“君叔”的全名是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资助自己的,又是如何把自己带到这所学校的……
万事顺其自然嘛,狄阑想着。
狄阑确实从小便如此,遇到不开心找他就对了。
反正,在他那里,好像永远也没有“悲伤”两个字一样。
安逸拿好换洗衣物,整顿了心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的说:
“哎对了老狄,听说你下午还转角遇到爱了?”
“遇见了,没爱,”狄阑说,“刚和我的新同学走回办公室,之前我班里那个周与漠……就你跟我抱怨过数学作业老不交的那小子,跟我打起来了。”
“卧槽?我该先提哪件事……你没事吧?”
“打架我倒也不是打不过,你自己学生,难道还手不成?”狄阑瞥了眼安逸,“不过今天晚自修那孩子又迟到了……看起来好像是和谁打了一架——不,可能是单方面挨揍的。整件校服上都是泥。”
周与漠走进教室的时候,活像个鬼,但好歹有点儿烟火味儿,至少开始慢慢地把前段时间的作业补上了,仿佛被人按在地上洗脑了一样。
别的同学瑟瑟发抖,脑子里已经上演着黑|社|会老大校门口堵校霸的大戏了。
“这么厉害……那孩子看起来,挺会打架的……哎,说说你那个插班生?”
“复杂点讲,可爱温柔善良,再简单点,就是好看。”他开玩笑道,“真的,我几百年没遇见这么可爱的学生了……”
像只小白兔似的……挺想揉揉他的头。
他立马止住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
“请你牢记师尊师德好吧,跟我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安逸翻了个白眼,“听说还是个混血儿?别是什么美国富豪儿子,豪门恩怨吧!”
“就知道瞎说。喏,我把他入学资料拿来了,准备好好读读。”
狄阑半推半就地把安逸塞进了卫浴合一的窄小浴室,把门反锁,不顾安逸那只八哥在厕所里哇哇乱叫,便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调出存在桌面的word文档——
他看了一眼,便像是置身于巨大钟罩中被人猛击了一记,回音晃得他脑袋晕乎乎的。
单蓦的学生信息上,“父母”一栏全都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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