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座废园。
白日里的嘈杂当然不复存在了,只有那口井的旁边,董佳怡躺过的地上,仍然残留着几处未干的水渍,月光投在上面,泛着极其诡异的寒光。
一抹黑影悄然出现在这里,她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那口井,似乎在默默回忆着什么。
董佳怡就是在这个位置,被她一掌推下去的。
“婵娟死了,你会来这里祭她,现在你死了,我也会来这里祭你。”黑影幽幽低语。
夜半三更,浓雾渐起,乳白色的轻烟弥漫四散,仿佛时空切换到了一片灰暗的混沌,置身其中,忽然有一种孤寂的迷惘紧紧包裹住自己,似乎连所有的记忆,好的坏的,都会全数消失一样。
而她隐藏在黑袍之下的身体,好像也轻轻颤了颤:难道这是她犯下罪孽之后的惊惧么?
她缓缓向前,步子放得很慢很慢,那口井一点一点地靠近她,最后她终于探出身子,井底的那汪深潭将她的面容一丝不苟地映照了出来。她看着水中的自己,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这就是她吗?为何一点儿都不像?她后悔她所做过的事情了吗?
就在十二个时辰前,董佳怡惊慌失措地偷偷跑来废园与雾中人碰头。
雾中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这么大意?找了个会临阵倒戈的杀手?还有那个紫鹃,简直蠢死了,那两样东西轻易就给别人查出了破绽。还有,玉禹卿都大摇大摆地走回止水庵了,她却还在树林里傻傻地等着别人来给她拿解药呢!现在全宫上下都传遍了,只是陛下封锁消息,没有公开被拿住的是谁而已。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毕竟还是漏出来了。现在大家都议论纷纷,只不过碍于陛下的颜面才没有公然说起你,要不然,你崇翰宫的门槛不被踩垮才怪!”
“你就别说了。”董佳怡心头更烦了,来回踱着步子,“我一晚上都没合眼,担惊受怕地一直到现在。紫鹃既然已经被陛下拿住了,那岂不是人人都会以为我是幕后主脑了吗?”
“原以为利用谶言这件事情,至少能让玉禹卿被逐出宫去,永远也不回来。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太后和陛下居然会那么相信她,就连犯了谶言这等宫中大忌都只是留待调查而已。现在可倒好,明天她就能拿着证据,安安稳稳大摇大摆地当她的璟婕妤了。可我们呢?哼,陛下雷霆震怒,这个罪可不是好吃的!”雾中人狠狠捏了捏拳头,咬紧了嘴唇。
“都是你!”董佳怡忽然低吼一声,愤愤出声,“要不是你威胁我,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现在紫鹃被擒,我看我迟早也要遭殃。你倒好,躲在一边乘凉,却让我们替你背黑锅!”
雾中人被董佳怡训责得心烦意乱,眉头锁得更紧了,嗔怒道:“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管你愿不愿意,当初你已经上了这条船了,现在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董佳怡不住冷笑,“都怪我当初一时大意着了你的道,到现在咎由自取一错再错。我看我前世一定欠了你什么,今世摊上你这么个煞星!”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工夫嚼这种口舌?”雾中人不耐烦地低斥道。
“那好,言归正传,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董佳怡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来递给对方。
“多谢。”雾中人看了看瓶子,又掂量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但仍然有点不放心,“这药真的管用?你确定?”
董佳怡嗤笑一声:“婵娟深通药理,她的东西怎会有假?”
“那就好。”
董佳怡感到有些奇怪:“这头的事情都还没有解决,你竟有心思想其他的法子对付玉禹卿?”
“一击不中当然还要再击,”雾中人冷冷道,“世上的法子那么多,总有一个可以奏效的。”
“你还是快点说,打算怎样处理此事好了。”董佳怡此刻对玉禹卿全无兴趣,一心只想着赶快想个万全之策来。
“我也不知道。”哪知雾中人却颓然叹道,身子侧向一边,眉间现出一个“川”字。
“你说什么?”董佳怡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轻呼。幸好现在是丑寅交界的时间,没有人会听到,“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来见我?”
“你就不能想到办法了么?”雾中人瞪了一眼董佳怡。
“当初拿主意要用谶言对付玉禹卿的时候,你不是比谁都有办法吗?”董佳怡原本就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被迫与雾中人联手的,而今出了这种状况,两人自然互相责怪,闹得相当不愉快。
雾中人长叹一口气,掏出她的手帕来递给董佳怡:“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想出什么妙计来?看你急得满头都是汗,给,擦擦吧!”
董佳怡接过来擦了擦,忽然心念一动,眯起眼睛淡淡道:“我说,你该不会是准备杀人灭口了吧?”
雾中人暗暗一惊,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感到好笑的样子缓缓道:“杀谁?杀紫鹃还是你?”
董佳怡冷笑道:“紫鹃不用杀。抓住她的时候陛下不是让人下了迷药把她迷倒了吗?听说要几天之后才能苏醒。只要她醒过来,知道这件差事办砸了,就算你不杀她,她也会自尽谢罪的。”
“谢罪?”雾中人有些惊讶,“她会么?”
董佳怡似是十分有自信:“一定会。她刚进宫的时候被上头的总管欺负差点儿没命,是我把她救下来的,从此以后她就对我死心塌地,我叫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
“那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用的心腹却还是要死。”雾中人微微讪笑道。
“还有一点可惜。”
“哪一点?”
“可惜紫鹃只能揽下所有的罪名保我无罪,却有苦说不出,不能把真正的元凶巨恶供出来。”
雾中人禁不住恻恻地笑了:“那我可太高兴了,为什么?”
董佳怡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既然你敢找我合作,就一定事先想好了后路。若是紫鹃指证你,你一定会反咬一口,说是我故意让紫鹃构陷于你,而且你还会顺便把婵娟的事情抖落出来,到时候我岂不是身背两条罪名?”
“连这个你都想到了?”雾中人淡淡道,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董佳怡说的的确是事实。就因为抓准了董佳怡她们无法揪出她这个最大的弱点,她才会如此大胆地跟董佳怡说话。
“所以我才说你是我的煞星。”董佳怡冷哼一声,但其实她的心憋闷得都快要炸开了:因为她实在是没有证据扳倒这个比狐狸还狡猾的人,稍不留意自己还要被她反咬一口永不翻身。毕竟婵娟那件事她一步错步步错,简直不敢想象一旦真相揭开,她会付出怎样惨烈的代价?!既然之前从对付许怀莹开始便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现在她也只能尽力把罪行减到最低。倘若自己出了事,那也要保住董家,尤其保住她的父亲不受牵连。不过有一点她还是很有信心,那就是她在宫中一向口碑甚佳,只要紫鹃一口咬定是其他哪个妃嫔指使她谋害的玉禹卿,那她就不会有事了。因为整件事皆由紫鹃一个人经手,她并没有参与其中,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证据。只不过紫鹃出事,她心中慌乱,找雾中人出来也就是为了合计合计,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件事而已。
“那你想不想杀我?”雾中人忽然问道。
董佳怡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想和做通常是两码事。”其实她又何尝不想杀了她,从此不再受她的威胁?但偏偏这个人又不能杀,毕竟董佳怡最忌惮的就是对方手中的那个把柄。要是这个人死了,那婵娟的事情就会暴露,到时候她一样会吃不了兜着走。董佳怡不是不聪明,而是深深明白,这个人的这点儿自信绝非假装,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不过,董佳怡也在试图努力寻找机会,只要这个机会抓到了,她就一定会置对方于死地。而且她盘算着,此劫一过,她就立即准备灭口的计划。
可是,世间有许多事情,往往都不会朝着世人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万事如意”这四个字有时候未免显得有些虚伪。
譬如就在现在,董佳怡就万万料想不到,先死的并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一样。
“可对于我来说,想和做却是一码事。”雾中人转过头来看董佳怡,忽然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表情。
董佳怡刚一怔住,便忽觉一阵眩晕,脚下踉跄了两步才算站稳了。
“头晕了吗?”雾中人淡淡道,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幽冥中飘过来的一样。
“你……”董佳怡陡然一惊,脸色大变,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刺痛着她的五脏六腑,“你什么意思?”
雾中人喟叹一声,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根本不想跟我合作。我也知道,以你的才智,一定会成功脱掉所有的干系。因为就算紫鹃被擒,也不可能拉你下水,到时候你还会随便拉哪个人来当你的替死鬼。何况你的风评一向极佳,所以就算陛下或者太后对你存疑,最后也只会因为没有证据而重新相信你。而我呢?你难道会心甘情愿受我胁迫?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考虑怎么杀掉我以除后患了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董佳怡又晕了两次,而且越来越严重。她拼命抱住古井旁边的大树,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掐自己的胳膊,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事与愿违,她的视线都开始模糊了起来。董佳怡实在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早就出手杀她——在她还没杀她之前,如此直截了当。
“你!”董佳怡大口喘气,厉声喝道,却惊讶地发现竟然连声音都开始变得沙哑了!
“你想问我为什么现在竟然要杀你是吗?”雾中人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干脆直接问道。
“你、你费尽心思找我对付玉禹卿,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甩、甩掉我?”董佳怡嘶声喊道,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雾中人叹了口气:“在这件事情上,虽然我们是同盟,可终究是我占主动。你满心不服,一定会比我有杀意得多。不错,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盟友,杀了你我实在不忍。但是与其不忍,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如果不下手,难保哪一天我就会被你杀掉,而且还会身败名裂,死都不会清静。本来这件事最好的结果就是赶走玉禹卿,这样一来,我们俩可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我也绝不会抖落出婵娟的事情来。但可惜得很,她似乎因祸得福,让陛下更为怜爱了。玉禹卿是个聪明人,一定会对此事追查到底。你若不死,她就肯定会纠缠于你。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你已经想好了对付我的方法。我不愿意冒这个险,把你留下来出卖我。所以,让你畏罪自尽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说了这么久的话,董佳怡每听一个字冷汗就往外流一次,等把话听完,所有的衣衫都已经湿透了——当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的时候,恐怕用最极端的字眼都不能形容她此时此刻那种冰凉的绝望。
雾更深重,对方的面容都有些看不清了,但她情愿这辈子都没见过这副面容,这辈子都没认识过这个人。
星月无踪,她的灵魂似乎正在脱离自己的身体,游离在这个诡谲残酷的夜空之中。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她将刻骨的愤恨化成千万根尖刺射向雾中人——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就算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她也要先将这个人千刀万剐!
雾中人缓缓扬了扬那张手帕:“一点蒙汗药,还有一点儿哑药,你擦汗的时候,就可以渗透进你的身体。就算太医检验,也不会查到,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吃过。”
董佳怡仰起头,喉咙滚了又滚,她紧紧闭眼,在死之前再也不想看到她:这个人是条见血封喉的毒蛇,被她缠上,惟有痛苦地毁灭。
“我没杀过人,”雾中人缓缓朝她走来,露在面巾外面的一双眼眸却流淌着无边无际的苦痛,眼角的几点晶莹闪烁着幽暗的微光。
杀人的人为何还有苦痛?
是不是因为杀人的人并不想杀人?是不是因为他们在杀人的同时也在杀自己?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在杀人之后,他们有一天也会被别人杀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不是他们恰恰最相信这一点,但却只能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
一拉,一拖,一推,——当雾中人轻而易举的把毫无反抗之力的董佳怡扔进古井之中的时候,她只觉得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头脑“嗡嗡”作响空白一片,无限膨胀得就快要支离破碎了,每一滴血液都在急速贲张,快要撕破她整个身体,眼泪“簌簌”滚落,浸湿了她的面巾。
水花四溅,发出闷闷的“哗哗”声,董佳怡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便已被深水淹没不见了踪影。
雾中人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夜风吹得她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她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目睹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有到无,而终结它的人正是自己。
没有几个人能够拥有这样可怕而又残酷的记忆,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用余生来时不时重温这段记忆。
她不会忘记,董佳怡最后的那一声痛彻心扉的诅咒:“我的魂一定会永远缠着你,永远、永远……”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杀你?
她的泪一直在流,她用力捂着嘴,好让自己哭得更痛快一些。
董佳怡的丝帕无声地飘落在井边,雾中人这才想起逃离。
一夜无眠,一生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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