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满庭芳

第一百一十二回 格外开恩

    
    “陛下……”淑妃缓缓抬头,忽然哭出声来,上前一把紧紧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这么伤心?”胤瑄呆了又呆,轻拍着她的背,有些不知所措。
    淑妃情绪波动比谁都大,喜怒哀乐到了她那里便丰富了起来,但那基本上是针对其他人的,面对皇帝,她却几乎从未表现出如此心伤的一面。
    她不答话,只是箍住胤瑄的身体,任由热泪浸湿他的新衣。
    这种放肆的痛哭,就好似一个走失的孩童,在与父母重逢时宣泄的那样彻底。
    胤瑄知道现在问话一定问不出什么结果,倒不如等她发泄够了再说。
    他也没有等多少时候,须臾之后,淑妃哭声渐低,便慢慢松开了他。
    “臣妾出丑了。”她低低道,悄悄拭泪,想笑却笑不出来。
    胤瑄叹了口气:“人有七情六欲,你哭自然有你的道理,何丑之有?”
    淑妃深深看着胤瑄,听了他的话却又想哭了,喉咙一紧哽咽道:“臣妾原本不应该这样失态的,可只要臣妾一想起钟氏,就会想起臣妾自己的娘亲,越想就越难受。”
    “你的娘亲?”胤瑄一愣:是祈国已故多年的王后?
    淑妃艰难地点点头。窗外皎月当空,她不由自主地朝窗前挪了挪步子,不住垂泪:“臣妾生母虽为中宫王后,可自从生下臣妾之后,由于难产落下了病根,身子从此就很虚弱。父王忙于国事,与臣妾很少见面,可以说臣妾是由母后一人抚养长大的。可惜在臣妾八岁那年,母后便去世了。待臣妾懂事之后才发现,虽说生活无忧,吃穿住行父王都会给予臣妾最好的,但毕竟没了娘亲陪伴。臣妾那时候还小,长夜漫漫,臣妾一个人在深宫内院会觉得好害怕好孤单。没人的时候,臣妾会一个人想母后,想到哭了多久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只觉那么多年的孤独记忆被再次唤醒,胸口就跟刀子在割一般疼痛。
    她紧咬牙关,好不让自己哭得太厉害,一边努力擦拭着满脸的泪珠。
    但这一切又怎能瞒过胤瑄的眼睛?
    原来她也有一颗如此脆弱敏感的心?所以她才会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灿烂飞扬,好以此忘掉童年丧母的哀痛?那只是一个人苦涩而又无奈的掩饰是吗?
    胤瑄忍不住长叹一声。
    “揽月……”胤瑄望着她愈发萧索起来的背影轻轻唤道。
    但见淑妃的身子霎时一僵,然后慢慢回头,脸上带着一种万分复杂的不可置信,有震惊,有欣喜,有无奈,有心酸,更有苦涩:“陛下……,陛下,你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
    胤瑄心头一酸:“揽月……”
    淑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身子重重一坠,然后倚住胤瑄的肩膀缓缓道:“陛下还能记得这个名字吗?”
    胤瑄知她平日里都是表面上装得自在,实则因为后宫其他妃嫔的缘故也常常私下哀伤,这一问倒让他有些苦笑:“名字又怎会忘记呢?”
    淑妃泫然道:“进宫这么多年了,臣妾有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
    胤瑄不由叹息,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陛下,”淑妃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过了头的失态,于是站直了身子,埋头擦了擦泪,有点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请恕臣妾失礼了。”
    她拼命克制住情绪的起落,虽然她很想继续哭下去,以发泄心中的各种郁结,但这毕竟是在同裕朝的后宫,毕竟面对的人是皇帝,尽管她胸口跟压了巨石一般憋闷,但她还是不得不这样做。
    谁说富贵之人就能随心所欲?只要生存在这个世间,每一个人,上至皇帝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必定会在某些时候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做人,身不由己地做事,个中的辛酸苦辣只有自己才知道。在旁人看来就算再风光,也无法了解当事人这许许多多的难以言说。
    所以,哪怕淑妃出嫁以前贵为祈国最为尊荣的公主,哪怕入宫以后又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淑妃备受宠爱,哪怕所有人都眼红她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但说到底揽月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有谁能够真正懂她的悲凉?谁能想象得到,在数不清的永夜,她默默流下过多少眼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与其他妃嫔共处的无奈、久无子嗣的哀怨、受无数人背后指责的苦涩……。
    “你也不用那么拘谨。”胤瑄却微微笑了,把淑妃游走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揽月,朕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事,朕倒是疏忽了。”
    淑妃的眼睛闪耀着异常温柔的明媚,自然笑得很好看:“臣妾从未主动提及此事,陛下不知道一点儿也不奇怪啊!”
    胤瑄呼了一口气,思索了一下,终于郑重道:“其实你说的有道理,朕也能明白你的这番感触。好,朕答应你,不杀钟氏,就让她安静地度过余生吧!”
    “真的?”淑妃眼前顿时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君无戏言。”胤瑄认真道。
    淑妃不禁笑得格外轻快,一下子拜倒在地,向胤瑄叩谢。
    没有株连三族,对于孟惜竹一家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而对于孟惜竹来讲,皇帝能够下特旨赦免钟氏,她简直要感激涕零了。所以她对皇帝和淑妃感恩戴德,哪怕让她立即赴死她都了无遗憾,但她却忘记了,更不知道应该要恨一个最该恨的人——玉禹卿。
    ——
    孟惜竹欺君罔上的事情,在后宫早已成为了众人议论的焦点。
    而淑妃专为孟惜竹母亲求情一事,自然在后宫掀起了更激烈的风波。
    “真没想到,淑妃跟孟惜竹无亲无故的,竟然会为了钟氏甘愿冒险向陛下求情,她的心思可真是猜不透啊!”沁修仪边说边摇头。
    玉禹卿拨弄着手中的莲子,眼睛散满地看向一边不说话。
    沁修仪见状,不由无奈地又摇摇头,一把按住她的手揶揄道:“妹妹呀,我叫你来是让你帮我剥莲子的,不是让你来拿莲子出气的。”
    玉禹卿这才看了看沁修仪,终于注意到了手中已经被自己蹂躏出汁水面目全非的莲子,不禁心下怅然,便叹了口气道:“不好意思啊沁姐姐,瞧我笨手笨脚的,连这个都做不好。”
    沁修仪叫人端了清水来为玉禹卿擦洗弄脏的双手,看着没什么精神的她道:“你要是笨手笨脚啊,这宫里可就再也没有聪明人了。禹卿,我知道你在为淑妃的事不高兴,可你不应该这么想啊,这不是自寻烦恼是什么?”
    玉禹卿抿了抿嘴,捡起一颗莲子来迅速剥了皮扔进竹篮里,没有说话。
    沁修仪轻笑一声:“平时那么能说的,今儿个怎么变哑巴了?”
    玉禹卿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让我说什么?”
    沁修仪立即接了话:“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萎靡不振,这哪里还有半分一个婕妤该有的样子?”
    玉禹卿却愈发愁闷了:“那婕妤该是什么样子?难道就只许开开心心,不准有生气难过的时候么?”
    “有,”沁修仪说得斩钉截铁,“但不能因为这个。”
    玉禹卿还是高兴不起来,沁修仪又指了指篮子里剥好的莲子道:“知道今天我为什么找你来剥莲子吗?”
    玉禹卿反问道:“不是说秋雨要去内侍省领月用,没时间做这个吗?”
    沁修仪却不禁笑出声来:“你呀,当真是被淑妃的事情弄昏头了。你怎么不想想,就算秋雨没空,我延禧宫那么多宫女内监,难道个个都没空么?”
    “那是为什么?”玉禹卿傻傻问道。
    沁修仪无奈笑了:“剥莲子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当妃子的做了?你说我何苦来哉要把你大老远地请过来?”
    “那姐姐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玉禹卿终于转醒了。
    “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话。”沁修仪佯装严肃道。
    “姐姐有话就直说吧!”玉禹卿继续慢慢剥着莲子,显得有点懒散。
    “吃过莲子吗?”沁修仪却指着她手上的莲子问道。
    “当然有。”
    “我是说生的。”
    “生的?”玉禹卿一愣,“这倒没有。”
    “那你尝尝看。”
    玉禹卿不解,但看到沁修仪如此认真的模样,于是便拈了一颗放在嘴里嚼了嚼,顿时眉毛鼻子都皱到一堆去了。
    “好苦!”她叫了一声,就预备跳下榻去吐掉,却听沁修仪让她吞下去。
    其实说话间已经不自觉咽下去了一部分,她想了想,索性将剩下的一口吞了下去,但苦涩的余味还在齿间流窜。
    “苦吗?”
    “当然了,”玉禹卿包了一口茶水在嘴里“咕噜咕噜”漱口,“姐姐让我吃这个干嘛?”
    “苦却好得很,”沁修仪平静答道,“苦能清心,是不是觉得现在没有先前那么烦闷了?”
    玉禹卿下意识想了想,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这样,只好不置可否。
    “你火气那么大,我看一颗莲子还不够,干脆把一整篮全都灌给你好了。”沁修仪打趣道。
    玉禹卿被她逗笑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我看就有那么严重。”沁修仪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正色道,“瞧,火冒三丈说的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脑门都烫呼呼的,就快要冒烟了,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头上着火了呢!”
    玉禹卿再也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你可终于笑了。”沁修仪却吸了一口气,颇感欣慰。
    “沁姐姐……”玉禹卿明白沁修仪的一片苦心,就是要让自己解气,不免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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