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兽

    
    短短两年时间内，皇家先后为太子娑华定下三桩婚事。皇帝下诏时，皇子还是在一心一意料理他那枝从小心疼到大的桃花。尽管那枝十年含苞才初展花瓣的桃花在东泽国宫廷深处传言中，已成为接近妖魅般的存在。
    如同帝子所言，他的三任凡人新娘皆红颜命薄。
    一任婚嫁前看穿世事，抛家舍口，却独独在帝子面前下跪后才削去三千青丝；一任亲目见过帝子冰霜雪颜，却极度恐惧般逃离，暗夜跌落悬崖尸骨无存；最后一任，则心性灵透，没有让帝子亲自设局，就已心意另投，与家中授武师父私奔浪迹天涯。
    三次姻缘皆没，世人对皇子娑华同情无比。
    帝娑华冰霜雪颜如旧，白衣掩口，窗户明光下执笔而书。而是一份罪已书：生乃孤星独鸾之命，此生于凡人世注定命短没有姻缘；所以令天下女子，勿再属意，以免误已。
    从此帝子在凡人眼中，真正成了史书中所说的那种孤家寡人。
    晨光正好，汲取了一整瓶晨露的桃花已经尽数展瓣。片片花瓣染珠带露，又有奇异光华绕着枝身流转，一眼看去竟非凡间物般空灵美极。
    帝子伏身榻上，往昔丰神俊逸容颜如若残零花瓣萎败。身上衣衫薄可贴骨，他咳嗽一声移开手帕，不出意料一抹腥红。苍白起了干屑的唇瓣无力勾起笑了笑，凡人体躯，终究还是太过孱弱！而天道的惩罚，亦是来得太快！
    晨光明华里，它一点点舒放、招展。他，却因为逆转时光、神术杀人被天罚，身染重疴难愈。
    他所患的病，在世间叫肺痨。如同风筝扯残线，气息将断未断，最是磨神志耗身心。
    身为神尊，于天道之罚是早已准备承受。只是没有料到，这惩罚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沉重。
    身子一天天耗损，心志却从未磨灭。于是落入宫人眼中，帝子外表虽然病容颓败，但眼睛却雪亮寒透得惊人。他们从来不敢与皇子眼睛对上。因为其中霜雪重重，一个对视，就已足够让人心寒冷透。
    帝娑华向来依天行事，这次入凡尘，却真正头一次体验到“不甘心”三字究竟是何滋味。他整日里心思都在那枝桃花枝上，看它开得诡艳亮丽，与天极之渊时相比，竟是另一番完全不同气色。惊疑之下暗中开了天眼窥探天道，看见的，便是它花开五朵，其中三朵是助益成长，另外两朵却是不折不扣的姻缘桃花！
    这也就意味着，他逆转时光本是助益她行天道，如今却意外为她招来前一次入世没有遭遇过的桃花缘。
    两朵姻缘桃花中，其中一朵甚至与她本命相连。就也就意味着，那朵桃花预示的人真正出现在她身边时，将成为她的命定伴侣。
    如果她命中注定如此，那他，神尊帝子娑华，又将在她身边作何种处地？！
    看明天道那刻，向来淡心寡性的帝子神息闭绝，心口疼痛难忍，一口血箭忍不住飙出，落沾桃花瓣上，竟如织物染色再无没法拭净。
    帝子在榻上躺了三天三夜，这时他已经少年初成，数日未沾食水。再次爬起来时，除了形销锁骨，眼神便如夺命拭恨般雪亮无情。
    他向来不习惯外人近身，自己撑着柱子爬身起来，那咳嗽一声接一声似要绝断，却又偏偏落弦余音般久久不息。往昔腰身如今瘦朽一半，他勉力将腰带系紧，走到桃花枝旁。
    许是天意有授，它现在甚至不需要他再日日亲手采露养育。只是空气里流转的一点点灵气，都足以让它的五朵花开得鲜妍极目，夺尽心魂。
    一枝花尚且如此，等它真正再次成为女子之身，回眸浅笑流转，那醉倒的，又何止是他一人一身！
    帝子眼神一点点冰冷凉透，最后沉没荒原般死寂。他眼神空荡无物，手指伸出，没有丝毫迟疑，将那五朵盛放的花朵全部摘下，敛入掌心，重力一握，前刻芬妍夺目的花儿，瞬间化作一摄花泥。
    帝子垂目淡扫，血一般的花汁正从指缝漏下，有两滴甚至透沾在他衣服上。他指甲缝里，还有它花瓣脉络纠缠。他闭目向天，反手一倾，除了那五朵花彻底消失，身周一切再次恢复原状。
    他想从它枝头抹去的只是那两朵姻缘花，可五朵花形神似极，就算以他神尊本能，亦不能分清。于她，他宁愿错抹五朵，亦不愿再有一次错过。他甚至连残零下来的花泥，也忍容不了。
    但也头一次，神尊帝娑华觉得自己的手脏了。
    宫人应召端水进来供太子洗身净手时，看到窗户明光里光秃秃的桃花枝，神色未免诧异了下。
    帝娑华那天一直在洗手，最后盆中水不能满足他心理所需，索性踉跄走到御花园，冲着一潭种养满荷花鲤鱼的池水跳下去。宫人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看帝子没入水中半天没起来，心慌下唤来宫中侍卫将太子救起时，太子鼻息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宫人心惊胆颤将太子救回宫中，一众太医围绕忙碌一夜，又有皇帝、数十位朝臣先后拥来问探，最后皇子总算被救回，却雪肤颜冷，眼睁睁死盯住窗口那枝秃桃花不语。
    他之前就已数日不曾饮食，又是沉疴在身，就算是神尊底子，这副凡人体躯亦是承受到了极限。帝子被救回当夜就晕死过去。
    等他醒来，已是三天以后。
    祭祀台上烟火初歇，宣告天地钟声余音未绝。
    那日皇帝追责之下，宫人道出太子宫中那枝桃花莫名其妙光秃秃得古怪。
    对于那枝桃花，往昔太子盛威之下，于整个东泽宫廷是项禁忌般的存在。人的本性素来害怕未知事物。这枝桃花乃皇子掌心印所化，又朝朝暮暮陪在太子身边。整整十年含苞未曾有一丝变化，好不容易最近开了花，却给太子带来致命打击。如此古怪事物，不能再容存于宫廷。
    乘着皇子未曾醒来，皇帝下令举行国祭，将那秃枝桃花作为祀物，向上天请愿让皇子早日恢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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