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第二章 尘埃

    
    神秘的上界者离开圣双湖,本欲携女婴返回自己的天地,这念头方一划过脑海,便被他否决:那地方不适合神仙和凡人生活,直接带过去,万一受不得冥气一命呜呼……恐怕泫汶那家伙会复活同自己拼命——即便他永无复生之可能。
    既然不能跟他走,便只能留在人间,美丽富饶的璇界不失为一个选择,且近在眼前。
    黑色的身影于极高的高空漂浮,女婴的归属问题让男孩开启凌空散步模式,诺大的璇界版图在其眼底,便当真宛如大陆海洋地图一般,板块分明,清晰可见。
    山丘,海洋,平地,峡谷,城池,草原,斑斑点点,如同标注着各种颜色的小蚂蚁。
    随机在一条五角星连线上筛选。
    目光点在南方陆地一处城池,城主府:脑满肥肠的凡人,素日只知吃喝玩乐,不可,会把小宝宝养成颐指气使的猪头肥婆。
    点在城池外贫困落后的村落:不可,天界仙人怎能出落得锱铢必较、缩衣节食的小家气派?
    点在北方陆地政权中心,璇界宫:不可,大部分神仙,皆不适合干这类弯弯绕绕的谋算,生存环境过于复杂。
    点在璇界宫附近的族区:从小灌输为政权效力、争做璇衣卫的固执思想。
    点在南极极地冰原:气候恶劣,终年积雪,蓝氏子弟的修行做派自虐到令人发指,数万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子孙怎么就不曾意识到,灵目将军蓝君羽死前所指,乃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他可是以此为笑点,逗笑过每一个新加入的部下。
    苦修值得敬畏,但一直处于过于严苛的修行状态,易令人失去享受生活的情趣。
    最后,点在两片陆地的中心,珠玑海南方海域,一片挺拔高耸的山峰群——
    山势擎天,六根长短不一的尖笋扶摇而上,其中五根瘦峰环绕中间一根粗壮,众星拱月似也,将那一片灵力肥沃、仙木丛生的山地护在其中。远远看去,周遭环海,波光潋滟,海水处处点缀着珠玑女神发饰破碎后的云晶石碎片,晶莹剔透,云飞雾绕,六峰组成的群山就像一朵清奇绝世的花骨朵,清艳绝伦。
    据男孩闭着眼睛便可罗列的七界情报,昔日妖族火神祝融之妹的后代,自人界远遁于璇界后,择一灵气充沛、适宜修行之所,世代群居,偏安一隅,隐世不出。神秘的、修行秘法的族群,对外界自称:巫。
    所谓“灵气充沛、适宜修行之所”,按照图鉴的描画,说的决计是此片在璇界版图上标记为“灵山”的花骨朵山了。
    它是凡人眼中的仙山,有仙人往。附近海域,布置了避免凡人闯入的幻境阵法,五支清瘦的山峰彼此呼应,亦有威力强横的守山大阵。唯独中间主峰扬起烟火,巫族子民团结紧密地生活在一起,族长、圣女、长老与人们同吃同住。主峰之巅,盛衍一棵璇界唯一的神木——扶桑树。扶桑树下,一湾神木孕育的天池蜿蜒,池水氤氲,温度适宜,有凡人想不到的种种奇效。
    “好地方,但只对人类而言……”
    男孩目光微沉,主峰半山处,一方奇异大石横空斜出,石头上,盘踞着一棵巨大无比的参天古木,木无枝叶,却生机盎然,巫族人将树心挖去,人工建造了十层楼高度的藏书阁,搜罗天下奇书,耗费几万载,一层一层地填补完毕。其中门类齐全,武功秘籍、风土人情、军事历史、奇门遁甲、祖巫手记、占卜周易、物化数言、偏门秘法……属于巫族的,民间的,七界的,应有尽有。号称璇界第一书阁,别名“树屋”。
    树屋顶端,设有观星台,上可仰望繁星,台中央天水涓涓,使用巫族秘法,还能自水中窥见世间任何一方土地。意即稳坐高台,隐于幕后,亦可知天下大事、民间谚语,令巫族紧随日月更替的节奏,不与外世脱节。
    隐世仙山,树屋藏书,神木天池,天台观星。
    “勉勉强强咯,至少比其他地方像话。”
    男孩嘀咕一句,身影一顿,黑色的身躯于半空留下残影,悄无声息穿越于世人宛若天障、于他一缕尘埃的海域幻境、守山大阵,下一秒,踏入灵山主峰山脚下。
    指尖一点女婴晶莹俏丽的鼻尖,将其置于白玉石铺就的主干道路。
    女婴嘴角噙一抹甜笑,对即将被抛弃的命运丝毫不觉,伸出两条白嫩的、婴儿肥的小手,无声寻求哄抱。
    男孩怔了怔,刹那间想起某些深藏许久的旧事,目光不觉柔和,须臾,忽闻脚步声袅袅,似有人上山来。
    黑色权杖亮起,功成身退便欲离开。回眸看了女婴一眼,露出深思之色,右手食指亮起一道浅光,轻点其额间,种下禁制。
    禁制入体,犹如银针插入海绵,女婴脸上的笑靥尚不及收敛,便受了苦楚,小嘴一瘪,放声大哭。
    男孩于中气十足的哭声中再度越空而去,浓郁泼墨的黑色长袍方在女婴脚边消失,一道曼妙的倩影旋即出现在拐角一棵灵馐仙木旁,恰好能看到襁褓的地方。
    “小孩?”
    一只纤细洁白的柔荑掀开沾着夕露的枝芽,倩影施施然走近,以为是自己的幼妹抑或刘大娘的儿子——灵山上下,最近只有母亲和刘大娘生子,却不知为何,二人之一将孩子独自扔在山下。
    走到近旁,温柔地抱起襁褓一看,是个女婴,但不是幼妹。
    女子温柔美丽的脸上立时泛起讶异。
    “外来者?”
    太阳西沉,彻底告别人间,一湾弦月挂上树梢,淡淡萤黄自天际洒落,白玉石道路两旁,每隔十米,有一根淡紫色的灯柱,上面镶嵌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为夜路者照亮远路。
    灵山的夜比外界深沉而静谧,在这片上古时期得到神仙祝福的土地上,山间的所有动物皆有灵,懂得不在夜晚的时候吵闹忙碌了一整天的族民。
    然则今夜,当他们的圣女大人突然抱回一个婴儿,注定其中有些人将晚眠。
    并不宽敞的族长家,堂屋围坐着族长夫妻、五位长老及圣女,八人几乎代表了巫族地位最高者。
    堂屋中央,一大锅才用过的草药与野禽熬成的浓稠汤粥,一碗清炖鲤鱼,一碗素食,锅里和饭菜尚冒着热气,使这间屋子氤氲着浓烈诱人的孜然香气。三长老紫英赶到后没一会儿,忍不住狂吞馋涎,肥胖的裹着粉红色裙裾的身躯在凉席上瑟瑟抖动,完全无视了此时来此地会面的缘由——
    同样搁在人们中间,那一方紫色襁褓中女婴的去留。此时,哭了半个时辰的孩子似是累了,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睡得香甜。
    五长老紫童心直口快,眸光扫过婴儿精致的睡颜,不等族长和大长老开口,指着襁褓便问圣女:“二姐,你从哪里变出来的小孩?这小模样长得,啧啧,长大了不得了咯!”
    五长老今年七十岁,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挺拔的鼻翼像极了身为族长夫人的母亲。一周前,凭借精妙无双的木系法术,在选拔长老大会中脱颖而出,成为灵山白巫族史上最年轻的长老会成员,青年俊彦,正是年轻勃发、生命如朝阳的好时候。
    “呵呵,五长老,才当上长老一个星期,说话就这般没分寸了?召开族内会议,岂能随意喊出私下称谓?”
    紫童席位对面,二长老紫非鱼倏地发出一声冷笑,立马不客气地发表指责。
    二长老是族长堂弟,论资排辈,长老会中的地位仅次于大长老紫天日。二百八十岁,于灵山修灵者漫长的一生中,方至中年。保养得甚好,有不同于族长一脉的俊美五官,肌肤苍白如纸,额心一颗暗色的朱砂痣,继承自早逝的外族母亲,平添三分魅惑妖冶,但那双微微吊起的眼睛里,时常韵着隐晦的贪婪和势利,犹如笼罩上一层黑色雾气,即便在英俊容颜的映衬下,也多半令人见之生厌。
    紫童每见到此人,心里说不出的厌烦,想起对方平日仗势欺人、诸多刁难,心道好人不与恶犬斗,瞥了一眼,双臂交叉枕在脑后,旋即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不予理会。
    紫非鱼居高位以来,尚未被这般轻蔑态度所对,眼角上挑,黑雾中烫出薄怒,借故对族长发难:“族长大人,您看看,这小子自当上五长老后成什么德行?是谁教的他两眼空空、目无尊长,这是在开会,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他家的后花园!”
    此处坐着族长夫妻,大长老为族长长兄,三长老紫英为族长长女,圣女为二女儿,紫童为长子,内堂的襁褓里还躺着一个刚出生的幺女。除了四长老灵珂和紫非鱼,若真论起巫族上位者,倒真是如同紫童一家的后花园了。
    一语双关,借机讽刺紫灼日用人唯亲,五长老之位得来有失公正,用心可谓阴险。
    紫灼日端坐上首,表情未见变化,安抚地拍了拍紫非鱼的肩膀,笑道:“五长老一时失言,多亏二长老指正。”转向脸色大变的紫童,在对方未冲动行事前,吩咐:“五长老,立刻向二长老道谢,并且就你方才的行为,向二长老道歉。”
    紫童面容一红,胸口因生气而不停起伏,犹自分辨:“父亲,明明是他——”
    “五长老。”
    紫灼日的妻子,巫族的兀那婆忽然开口:“此次会议,你不必参加,回去罢。”
    紫童话音就此僵住,在族长家的所有孩子看来,父亲发话尤有余地,母亲发话便是通牒,常预示事情已至严峻,必须遵从。
    深深呼吸,忍下满腔怨愤和和委屈,身着黄袍的年轻少年蓦然起身,一掀门口草帘,大跨步离开。
    紫非鱼对此仍然不满,盯着族长的眼睛,郁结难消道:“五长老尚未道歉……”
    紫灼日目光一抬,老而有神的丹凤眼凉凉看了对方一眼:“一周前选拔五长老的比武大会,决战时,你给了紫童的对手一枚聚灵丹。”
    一句话,云淡风轻,既无愤怒,也无追究,语气也是淡然。族长大人脸上的微笑从紫非鱼进入堂屋起,始终如一。
    紫非鱼眸光一闪,升腾一片惊愕与后怕的雾气,眉心红痣瞬间殷红几分。
    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番话,对方手上决计掌握了不可辩驳的证据。
    “我代五长老向二长老道歉,也希望二长老这类不当的、破坏规矩的行为,是最后一次。”
    紫灼日说完,唇边弧度微敛,一派既往不咎的贤者姿态,散漫间却透出族长威严。
    那威严绕梁,缠绵铿然,如一把锋利匕首,斩断汤锅上的呼呼热气。
    时刻盯着锅中禽肉的紫英顿时虎躯一震,端正地挺直腰板,凤眼余光再不敢造次。
    片刻,屋子里响起紫非鱼尴尬的回音:“是,大人,属下谨记。”
    “咳。”
    争端结束,有人想起今晚议会的正题。圣女紫苏轻咳一声,向众人说出盘旋已久的看法:“这个孩子,周身有惊人的冰灵气息环绕,将来应是极好的习武胚子。”
    声音柔和而不做作,温柔的语气如诉家常,一句简单的鉴言,尴尬气氛立时被驱散,将人们的关注点拉回眼前。
    大长老紫天日摸着长长的白须,附和道:“是啊,老夫探过小不点脉搏,沉稳有力,体质纯澈,根骨奇佳,神奇的是,那股冰灵气息仿佛与生俱来,若所料不错,应有保护小不点的奇效。”顿了顿,笑眯眯添一句,“就像当年老夫在秘界认识叶赫公主第三十二天,碰见的那位天生木灵的小侄子——”“我族规矩——”紫非鱼斜眉微挑,习惯性地打断大长老追忆往事:“收留外族,必须身世清白,上可追溯三代。”吊眼睛闪现一丝隐晦暗色,“不可否认这孩子天赋异禀,但——如若是我族敌人将之送进来,偷学我族秘术,再里应外合,开启守山大阵,引敌人毁灭灵山——”“噗!哈哈哈……”话未说完,紫英突然爆发大笑,浑身肌肉一阵抖动,头上发带齐舞,珠钗乱颤,胸前数堆肥肉波澜起伏,如同江河倾覆,波涛乱舞,几乎无法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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