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第五章 荣归

    
    三步开外,书柜拐角处,露出一张十五六岁少女的小脸,一袭淡紫襦裙飘逸加身的纤纤绰影跟着显现,脚踏七星靴,腰系璎珞丝带,樱唇勾勒一湾微笑,令人只觉满屋子的夜明珠光华顷刻黯淡,世间所有的光与美丽全部聚集到一处。
    那是,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的倾世之姿,智者们学过的所有赞叹美的词藻亦堆砌不出少女千分之一美貌。
    灵珂在风华初现的少女面前,足足失神了半晌,方如梦初醒,轻轻叹了口气,把心中那抹忐忑吐尽,然后握了握拳头,快步走过去,给了对方狠狠一个暴栗,恶声恶气地说道:“你这个臭丫头,失踪两年,一回来就拿你大叔开涮!你要吓死我吗?刚才我几乎以为,一个不小心,送你归了西!”
    说完仍觉不解气,抄起火湄作势往外走。
    紫衣少女正是十五年前以外来者身份纳入巫族正统的圣女义女,紫棂。
    少女心知玩笑开大发了,惹恼了眼前这位,俏脸一垮,连忙牵住对方的袖角告饶:“大叔,我错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且绕我这一次!许久不见,您满腹书生气自华,越发清秀俊逸了呢!”
    语声清脆若黄鹂,嘤嘤啼唱,洋洋盈耳,尾音接一缕动人磁性,闻者无不觉身心舒畅,再大的气性也能至少消去大半。
    听这声音听了十年已经习惯的灵珂却不买账,板着脸抽回衣袖,凉凉道:“有一种东西,比才能更罕见,更优美,更珍奇,那就是自知之明。我了解自己的长相,清秀二字当得,俊逸,当不得。小丫头,浮夸过甚是为妄啊!”
    “老师襟怀坦白,不同流俗,自不是骄傲自夸之辈。”紫棂脆声接话,“在我心里,您一身白衣,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浸淫书本多年,周身气质自然而然有书香作陪,白衣翩翩,香儒晕染,怎么就当不得小小的俊逸二字?莫非您不知,灵山上下几乎过半的俏阿婶、美娇媳都对您芳心暗许,每回见到您,不是故意遗落手绢,制造与您说话的机会,就是梳妆打扮、红妆添香,欲引起您注意?”
    灵珂只听前面几句倒怡然舒畅,怎么话到后面却变了味?什么俏阿婶、美娇媳的……难怪总有人问他有没有瞧见帕子,害他一直怀疑山上隐藏着一个恋物癖小偷;张家婶子、李家嫂子、宋家大姐来学堂接孩子,一身熏天的脂粉味,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言语牛头不对马嘴,还时常拉扯衣领,大冬天的,也不闲冻得慌。
    此时被紫棂点透,他是既无语又想笑,扭身道:“就算你这丫头巧言善辩,蒙混过关。可那声老师怎么算?”顿了顿,又问,“还有,你怎么知道她们……对我有那种念头?”
    “女为悦己者容。老师的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不过素日您的眼里只看得到墨香之物,因此忽视了。”
    紫棂走到供人读书习字的长桌前,上面摆着一个掇球壶与六只耳杯,掇球壶里盛着花草茶,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双手捧上,递到灵珂面前。
    空了小半的茶壶里立时响起流水之声,不知哪里来的新茶水凭空而降,自壶口下沿壁潺潺流入,将空壶补满。
    灵珂接过,小饮一口,面上仍然故作不情愿。心中却道,小丫头行事较之两年前添了三分圆滑,言辞也比以前的安静自僻活络不少,也不知这两年独自在外漂泊,是怎样一番光景。
    “至于我叫您老师——想必您还记得,两年前临走时,您来山下送我,亲口承诺只要我突破凡人极限,在黑玄蛇幻境内有所成,您便允许我改口,让我当您的弟子。”
    今天是周日,按惯例掇球壶里茶水的成分是蓝白花,上品灵草类,有生津止渴、清润脾肺的秒效,紫棂一口气喝完耳杯里的水,又接连饮了两杯,这才感觉稍解日夜兼程赶回灵山的劳顿。
    “刚才我的表现,您看在眼里,喊您一声老师,您决计是不亏的。”她调皮地一吐舌头,“再者,十年前多亏您引我到树屋,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读书时有不懂之处,也是您悉数言教,为了让我了解外面的世界,不惜耗损灵力开启观星阵——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老师,要不是您严防死守此生不收内徒的诺言,我早就想改口了!”
    灵珂听她话里含义,回忆起方才命悬一刻时的惊艳脱逃,动作之快连他都未能看清,不禁神情一变,往回走了一步,“你是如何逃脱火网的?”
    瞬间移动?不,不可能,她是非修灵者,决计做不到。
    少女唇畔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自信,轻灵,夜明珠的弧光映照在她完美无瑕的脸上,亮如星辰的眼眸几乎令灵珂目眩,“我在黑玄蛇幻境里,练成了一种轻功,姑且叫它‘玄蛇步’,最快的时刻,我的身体能做到像黑玄蛇一般柔软,再利用头部、腰部、膝盖、足部在半空疾速折转,看上去的确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实际上是利用视线盲区,让人产生错觉罢了。”
    说的好似十分轻巧,实则灵珂心里清楚,以凡人之躯钻营轻功到这种程度,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可他的弟子偏偏做到了,也完全可以想见,其过程经历了多少艰辛困顿。
    这一刻,灵珂心里终于默认紫棂成为自己学生的事实。非半山学堂长老之于学生的学生,而是此生唯一的内徒。
    这般优秀的孩子,却偏偏为何不能修灵?
    轻轻一叹,感慨上天不公。灵珂坐到长桌旁的木椅上,长袖一挥,道:“既如此,还愣着做什么?斟茶,行拜师礼罢!”
    紫棂一愣,唇畔的弧度再度放大,倒了一杯花茶,旋即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礼毕,灵珂扬起微笑:“去看看你的母亲,虽然圣女嘴上不说,但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对你甚是想念啊。”
    紫棂点点头,漆黑的眸子仿佛点亮暗夜的霞光,含笑说:“本来这一趟回来便打算直接上迦叶宫,岂知刚路过学堂,正好看见老师你,想着先拜师,再去见母亲,也不迟。哈哈!我这便去见母亲,我也想她想的紧。”说罢对着灵珂一拱手,洒脱地去了。
    离开树屋无需印记,族长的结界对外不对里。踏出树洞前,少女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灵珂手中已然握着一本新书册,火湄躺在掇球壶边,安静得就像只是一本寻常古籍。
    窄桥上的冷风灌了进来。
    紫棂一缩脖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伸向腰间——东西还在。
    两年前母亲和族长外公施了最后一次秘法,之后她被告知巫族已经没有手段能拔除她体内禁锢灵力的桎梏,那是一种霸道至匪夷所思的封印术——是的,她并非灵山上下共知的那样,体质特殊不得修灵,而是这些年的夜夜打坐,丹田处早已形成灵泉,且灵泉深厚,却因为一道封印,灵气冲不破丹田,无法连通筋脉祭出灵力。
    母亲说,在她在山脚捡到她之前,送她到灵山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特意下了此封印术。至于那个人的身份,母亲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不曾告知。她唯一知道的是,那个人与自己没有血亲关系。
    不过她想,既然有所谓封印术,病因找到了,那么这世间必然有解封的办法,遂决定离开灵山,去外界寻医问药。
    外公和母亲十分赞同她的决定,母亲担心她的安全,打算派一位巫卫统领跟随,被向往自由的她拒绝。无奈之下,临行前,母亲将映月剑给了她,并叮嘱有任何情况可以去南方陆地的“杏林百草阁”寻求帮助,这是巫族在外界的隐秘经营地,因着灵山灵气充裕、得天独厚的灵草仙木生长环境,百草阁的灵药比其他药铺的灵药更多,药效也更上品,往往供不应求,已经在南方许多城市,尤其是十大城池开展了分店。巫族世代传承的映月剑,剑柄上刻着不能被模仿的黑玄蛇衔月标记,是最好的身份标识。
    在外两年,紫棂几乎把珠玑海以南的大陆跑了个遍,拜访了各大名医大家、在世华佗,也涵盖一些涉猎封印术的玄术门派,与之以智易物,斗智斗勇,寻求解封的契机,期间灵丹妙药吃了成吨,玄术入体的隐痛也熬了不少,通通未果,封印术的桎梏仿佛梦魇阴魂不去。
    转机发生在三个月前,为了追寻一位精通此类的隐世高人,不远万里出航珠玑东海,高人的面都没见着,船便在途中遭遇风暴。她被风浪卷入海里,挣扎了很久,就在身体逐渐下沉以为必死无疑时,一只海底大妖救了她。
    东海海域的妖族们敬称这位大妖“海豚奶奶”,送给她可以在海底呼吸的特殊气泡,留她海底小住。她在树屋看过关于妖族语言的书籍,一时兴起学了数月,开口间流利的妖族语令海底众妖纷纷惊愕。海豚奶奶得知她为封印所困,好心告知在南方大陆极南之地,有一片名为木扎斯特的冰山群,山上峭壁处生长着七心银丝草,取下一根于阳泉温养下服用,或可打通七筋八脉,彻底连通灵泉。
    紫棂腰包的瓷瓶里,便装着一支。取七心银丝草的过程虽然曲折,贵在运气不错,极难找到的珍惜之物好歹让她遇到了。方一下山,便收到灵山来信,命她赶在少年英杰大会开始前回家。
    在树屋调皮了一阵,成功拜师灵珂,此时是晚餐时间,时辰尚早,冬季的天色却早早地暗沉下来。
    母亲住在距离灵山之巅不足一里,紫竹仙林深处,历任圣女居所,迦叶宫。
    数着明亮的夜明珠路灯,脚踏轻功,踩着逐渐蜿蜒难行的山路,一路向上,一炷香的功夫,迦叶宫白得发光的玉顶和龙飞凤舞的屋檐便映入眼帘。
    每日辰时,母亲会准时在迦叶宫门前四棵挺拔茂密的紫竹之间静坐。紫棂探头遥望,果真在簌簌飘荡的竹叶下找到熟悉的洁白身影。
    “母亲!”她小跑着过去,一别两年的思念全部映现在这一声呼喊里。
    “……棂儿?!”
    紫苏睁开眼睛,远远瞧见自己日夜记挂的女儿突然回来,一时高兴极了,母女两个亲热地抱在一起,须臾,紫苏眼底忍不住盈出泪光,拉住紫棂的手,上下打量个不停,说道:“你可算回来了,这两年我日日担惊受怕,生怕你在外面被别人欺负,来,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感觉到女儿与两年前一样,灵泉依然处于禁锢,清丽的眸子一暗,泛起一缕忧色。然则这忧虑不想被人察觉,尤其是眼前的小人,眨眼间收敛干净。
    紫棂原地旋转一圈,牵动裙角的模样就像一只跳舞的蝴蝶,惹得紫苏破涕为笑。她嘟嘴道:“您看我像有受伤的样子么?两年前我答应过您,回家的时候我绝对是完好无损的!君子无信而不立,你女儿可是守信之人。”
    “是了,说不过你这鬼精灵!”
    紫苏柔荑在少女晶莹玉润的鼻尖点了一下,一面拉着她往迦叶宫走,一面碎碎念:“这两年你去了哪些地方,经历了什么?给我好好说道说道。当初你要下山,我都说了让你洛大叔保护你,你倒好,偏生不要,要知道,换做别人洛洪那小子还不肯呢!被你拒绝之后,他可伤心了,只道是你嫌弃他的能力,堂堂巫卫统领,也是要面子的呀……”
    紫棂乖巧地任由对方拉住,感受手心处温柔的暖意,只是微笑:“母亲大人言重了,我可不敢嫌弃巫卫统领,已经解释过啦,我只是想凭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洛大叔会理解的。”
    “回信虽然勤快,但是每次只有寥寥几个字:抵达某处,安好勿念。陌儿、破晓、光豪那些个孩子缠着反复看,闹哄哄的,也没翻出朵浪花来!”
    两人进了迦叶宫,在黑玉制成的贵妃椅上挨着坐下。
    打量四周景致,宫殿不大,白玉为壁瓦,黑钢石做地砖,饰以精致玲珑的玛瑙石。前殿待客厅里,四角随处可见火灵草、鸳鸯花、蓝白花、荆棘藤、霜月草等上品植株,一棵梅树傲立中央,长长的枝叶从室内繁衍至屋顶天窗之外,朵朵白梅枝头绽放,其上隐约的清芒照亮了宇内,昭示在紫棂走之前仍旧是普通品类的梅树,经过两年的灵气灌养,已然进化成灵馐仙木。靠近门口的两根粗壮的立柱上,则画着肆意潇洒的远古神祇盘古,以及大神座下,敛去霸道和凶狠,端正缠于盘古手臂和脖颈上的神兽黑玄蛇。空气里芳香弥漫,黑玄蛇的眼睛发出幽幽的令人不敢造次的绿光,一切与紫棂走之前几乎没有改变,处处透出熟悉的味道。紫棂将近两年的经历悉数讲述一遍,危险之处,害怕母亲担心,刻意三言两语带过。
    饶是如此,紫苏中途几度倒吸凉气,听完与海底大妖结识、爬雪山采灵草的故事,接过那枚装着七心银丝草的透明瓷瓶,第一时间不去管瓶中的宝贝,反而又将紫棂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光看还不够,素手搭在她的皓腕上,开始切脉。
    紫棂知道对方所想,不闪不避,由她去。
    紫苏探查半晌,脉搏不浮不沉、和缓有力,丹田聚气而不散,乃是极为健康的表现,心总算放回肚子里,说:“我曾经在一本灵草集上看过关于七心银丝草的介绍,原来是这么个玩意儿,长得——与书里说的几乎一样。”
    柔荑举起透明瓷瓶,里面躺着一株嫩绿的小草,乍一看并不起眼,在灯光下仔细辨认才发现,它的叶子只有七瓣,俱是桃心形状,叶子上铺满银色的丝线状图案,如同生命的脉络般,从叶尖延伸至根茎,丝线虽细,却散发出清淡的银光,煞是好看。
    “七心银丝草性寒,只在极寒之地生长,有助修灵者贯穿经络、疏通滞灵、洗涤根骨的奇效,因为其寒性非常霸道,在未做准备的情况下服用,会把人的血液冻住,轻则落下病根,重则一命呜呼!处理不当,反倒弄巧成拙。那位大妖说的不错,要使用它,最好的办法就是‘阳泉温养’。”
    紫苏缓缓转动瓷瓶,温婉一笑:“璇界能够温补修灵者的天然阳泉屈指可数,统共不超过三个,泉眼的质量有好有坏,这最好的当属咱们头顶上润养扶桑神木万年的天池了,正好拿来给你做药引!”
    早在采集灵草之前,紫棂就已经想到了故乡的天池,就算没有收到母亲的信,得到七心银丝草后也会立即回灵山。
    她想到一个问题,凝白的指尖轻点下颚:“天池……是圣水,重要程度堪比扶桑神木,就算是您也不得任意使用,外公和长老会能同意么?恐怕到时候,二长老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毕竟,我对巫族的建树尚不足以支撑使用天池。”
    “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紫苏眸光一冷,说,“原本英杰比武大会前三名,可享天池沐浴,不过你的灵泉受到掣肘,且此次北方渊璇阁和南方凤凰阁也将派遣弟子参加,以此为途径使用天池怕是不能了。”
    “渊璇阁与凤凰阁?”
    以往历届英杰大会的举办范围向来只针对巫族内部,今年却不知为何加入了外来势力,紫棂回到灵山,统共只见了两个人,亦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面上不由得流露讶色。
    “是的,这是二长老的建议,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父亲说这几年他日渐安分,很少再提一些助长奢靡之风的烂意见,这一回提出邀请璇界最著名的两个学院来参加比试,一方面让灵山的弟子们长见识,另一方面促进与外界武学的交流,三方面借此机会使巫族扬名立万——这些对于巫族都大有好处,我们和长老会没有理由反对,去信出去,那两阁皆是欣然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后天,比武大会就要开始了,按照约定,明天申时之前两阁的人就会抵达灵山。”
    紫苏素手撑着贵妃椅的扶手,抬眼瞅见女儿脸上有疲倦之色,摸了摸她头顶上柔软的发丝,笑道:“一回来只顾着说话,想必你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房间前几日便已经收拾妥当,先去好好地睡一觉。天池之事,就交给我咯。我现在就去你外公那,看看有什么折中之法!”
    旋即牵起紫棂的手,穿过艳丽缤纷的花束,踏入斜下的六层黑钢阶梯——阶梯尽头拐角处,是她过去在迦叶宫的住所。
    紫棂想同紫苏一起去族长家,拗不过坚持让她好生休息的紫苏,只好妥协。
    紫苏在女儿床前坐了一会儿,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替她捻好被角,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临走前,回眸看向那张容色若仙、安然沉睡的小脸,唇畔牵扯出一抹淡笑,神色忽然变得怔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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