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清美绝伦的花骨朵山发生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震荡，六峰相继崩塌……海域幻境弥散，露出外敌狰狞的脸、冒着寒光的方天画戟……天池在族人们的目眦尽裂中一泻千里，连同两万余年树龄的扶桑神木一起，倾倒于山石覆灭间……一道无名天火流星似的砸向象征巫族文明与辉煌的树屋，在天空划过妖冶的红弧，无数孤本绝迹灰飞烟灭……族民们的房屋坍塌，木屑乱飞……迦叶宫龙飞凤舞的玉顶如银瓶炸裂，巨大的砖石朝着于睡梦中惊醒的少女砰然压下——
    紫棂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氤氲噩梦初醒的茫然，白若凝脂的皓腕抬起，覆在额上。
    “刷——”
    她听到窗帘拉开的声音，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柔软舒适的触感瞬间淹没了缥缈无边的梦境，满室她最喜爱的薰衣草香味，沿着鼻翼充斥在酥软清爽的身体里。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比在外七百余日加起来都要自在无忧，从胳膊下露出一只眼睛，只见白衣圣洁的母亲倚在窗边，柔软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床前与母亲之间画上金色的缱绻光柱，母亲姣好白皙的脸隐在光芒里，带着未知的朦胧和绮丽。
    紫棂打着哈欠，慵懒地坐起身，招呼说：“早安，世界上最美丽的母亲大人！”
    “起床啦！今天山上有客人，暂且放下你那些‘随意舒适’的衣着，穿上它。”
    紫苏脸上漾起浓浓笑意，将手里叠得整齐的衣裳扔到被子上。
    门外突然凑进一个小脑袋，粉红色绣着梨花的琵琶袖拼命朝里面挥舞，七分酷似圣女的五官，颇得其神韵，身上一股子活泼劲儿，更年轻稚嫩的活力嫣然，少女一枝梨花压海棠，比之圣女的清丽圣洁，另有艳若桃李的芬芳。
    紫棂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翩徙，朝对方灿然微笑。
    “哼，你这个小姨，一听说你回来了，一大早就在迦叶宫外等着，比我教她规矩时起得都勤快！”
    瞥见两个孩子无声地挤眉弄眼，紫苏轻哼一声，示意紫棂换衣服，一面走了出去，路过小妹身侧，仔细打量一番她的着装——粉色刺绣流仙裙，裁剪优雅的琵琶袖，裙角镶嵌十数朵含苞待放的梨花，花瓣上绣着几颗名贵白玛瑙，清贵不失雅丽，温婉不失活泼，既彰显出族长幼女身份，也展现出适时的亲和，与平日的假小子装扮不可同日而语——不错，想必少不了兀那婆的功劳。
    眸光掠过其肖分灵蛇髻，没有带步摇、宝石类，只别着一朵青翠欲滴的兰花，虽然不显隆重，却平添少女应有的娇俏和稚嫩，约莫是兀那婆妥协的结果。不由无声一笑，扶正那朵歪插在鬓角的美丽花儿，默认对方想冲进去的行为，当先一步踏出房间，反手掩上门。
    “紫棂，你总算回来了！可把小姨我想死啦！”
    门尚未合拢，里头已经传出兴奋的大叫。
    紫陌几乎是狂风一阵地把自己吹到床上，给了紫棂一个大大的熊抱，张口便问：“快给我说说你在外界的经历，我要听全部——细节！一个表情一句话都不准少！”
    紫陌与紫棂同岁，乃是族长与兀那婆的小女儿，按辈分，紫棂要喊对方一声小姨，两个会做戏的，人前规矩，在长辈们尤其是二长老面前表现得无可挑剔，不过于人后，紫陌却一点儿没有小姨架子，相处如同姐妹。
    紫陌从未见识过灵山之外的世界，外表娇艳，内心实为喜欢幻想冒险的女侠客，两年前本欲跟着紫棂一起下山游历，奈何族长反对，紫棂也不同意，便遗憾地未能成行，此番时隔两年紫棂回家，自是忍不住一问究竟。
    “等我把自己拾掇好了，咱们出去再说。否则，母亲会不高兴。”
    紫棂努了努嘴，一指紫苏准备的衣裳。
    紫陌兴致泱泱地沉下目光，往被子上一瞥，立时尖叫起来：“我的老天，苏姐姐实在是太偏心了！居然从父亲大人那求来了千山漓水月华裙，这可是上品仙裙，以世间至柔至坚的天羽鹤羽毛织成，从它衣领到裙边的节结都蕴含无边的灵力，境界非竹叶之境以上者，不可毁损分毫，哪怕是上面一根绣花线，十分适合习武的女子穿着，咱们巫族只此一件——二长老替他那个废物侄女求过父亲，被他老人家两句话打发了，要是被他看见，以他那小肚鸡肠的性子，决计要气个半死……”杏目眨了眨，溢出一抹幸灾乐祸，“不过，气死他正好，省得有人成日里没事挑事！啧啧，先不论这条裙子等同于金钟罩、铁布衫，我已经无法想象你穿上它，会美成什么样子……”
    她的话里虽然满含着吃味，语气也是艳羡，但字里行间是真心替紫棂高兴，“你不能修灵，有了它，我们就不用担心你会受人欺负了！”
    紫棂冲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在灵山，谁敢欺负我？”
    紫陌一愣，想起面前笑得和气的少女的某些诸如“气昏二长老”、“捉放紫光豪”旧事，干巴巴道：“光看你的脸，倒没想起来——的确，我相信不管在咱们这，还是在外面，都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不说这些了，赶紧换衣服，我帮你盘发。刘破晓他们都眼巴巴地在贞壁坡等着你指点呢！”
    双手托起月华裙，两眼放光地接着又问道：“要哪种髻？”
    紫棂微微沉吟：“不必太复杂，垂鬟分肖髻。”
    “得令！”
    ……
    两人在房间里鼓捣了半个时辰，紫陌方才在圣女的催促下放过紫棂的头发，她认为紫棂的长发与衣服非常完美，是以她也想把编发也做到完美的地步，因而不胜其烦地编了一遍又一遍。
    在迦叶宫用过晨露和昨晚三长老紫英送来的野生鳗鱼肉，紫陌陪同紫棂去到半山学堂南边的贞壁坡，与旧时玩伴见面，很是热闹了一阵，而后开始观察和指点所有人的修行。
    灵山是一片得到神灵庇佑的土地，山上出生的孩子几乎尽数有吸收天地灵气的天赋，得以修灵。灵气累积到一定程度，汇聚丹田形成灵泉，进而为继续吸入体内的灵气提供安身之处，使之不在身体里胡乱冲撞，自伤己身。灵气愈多，则灵力愈盛，灵力层级愈高，则力量越强。
    可于天地之间吸收灵气者，是为修灵者，修灵者分强弱，六界通用的灵力层级由浅到深的常见境界为：轻尘境，裂石境，祭寒境，辟谷境，竹叶境，玄真境，欲忘境，甄境。轻尘境以下及甄境之上另有境界，前者轻如鸿毛，为修灵者最弱，大可不提，后者则名动六界，上达者凤毛麟角，巫族最近历史，三千年前才出了紫渊圣人这么一位甄境，在此不多赘言。
    修灵者日复一日积累灵气以图境界攀升是一面，与此同时五花八门的武技，兵刃，秘术，金木水火土风雷元素法诀，奇门遁甲，封印阵法，亦是修灵者跻身武道的抉择。有人习剑，有人舞刀，自然也有人练火行灵术，挥咒术权杖，端看个人天赋，择优而上。
    巫族传承上古大妖火神祝融一脉，保留五册分别阐述金、木、水、火、土五行术法的《祖巫手记》，兼得树屋在外界搜集到的各类秘法，因故紫氏嫡系一脉，半数有修炼火灵的天赋，半数有修炼其他六系法诀的资质，历代择兵刃入道者，可谓能掰着手指头数清楚的极少数。外姓人受巫族正统的影响，多数亦向着法术修行一道发展。
    六界共识，往往修炼法诀者比普通修灵者更易得到敬畏与尊重，同灵力层级修灵者，修炼法诀者亦向来比普通修灵者强横。然而修炼法诀所需天赋，比之其他武技严苛千倍，并不是所有修灵者皆有幸能走上这条路，即便有的人成功跨过化灵力为法术的门槛，也不见得跨的长远。于是聪明人便选择从一开始就不勉强自己，转而投其他，硕果未必比前者差。
    紫棂的灵力被封印，一双眼睛却天生神奇，灵山上下无论谁人在面前显身手，皆能一眼看穿其灵力汇聚、流动、祭出及成形过程，以及武技施展之时，灵力深浅强弱，生门死道，优势劣势。加上幼时饱读树屋武功秘籍典藏，观星台上观外界武林百态历练，所言胜负无一不准，她从九岁起，就已经做到根据万书所宗、个人忧虑薄弱处制定计划，助益身边之人修行。
    此番在外游历亲身体验世事归来，对于指点一事越发凝练，纵使贞壁坡上百号人（紫光豪担心紫棂劳累，有意控制了‘接见’人数）排队等候，不出三个时辰，被紫棂通通打发走。
    这剩下的，就是紫陌、二长老之子紫光豪、外姓之子刘破晓、豆芽菜、毛奕、花凝几个关系最为熟稔的伙伴。他们留下来，有的是想听紫棂的“冒险”故事，有的则为了明日的比武大会，想与紫棂多亲近一些，获得更多收获，有的目光已经黏在她身上，偷偷地将她望着，耳根子不知不觉红了半边天。
    明里暗地的心思，紫棂只在他们面上扫过，心如明镜。在朋友们面前，她素来姿态最是大方，也最不知拘谨，穿着万金难买的月华裙席地而坐，语气轻快地将这两年外界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小伙伴们连连咂舌，但见那双比九天玄河还要美丽的眼睛偶尔流转而来，无论少年少女皆忍不住深深吸气，仿佛天上阳光，坡上繁密鲜嫩的鸢尾灵花，十里白妆梅林，翩徙着的蝴蝶山精，尽沦为一人背景。
    “海底妖族，吃人么？我听爹爹说它们大多长相凶恶，对人类不太友好。”豆芽菜撑着精瘦的下巴询问，他爹是山下的渔夫，时常出海。
    紫棂摇头：“就我所见，它们的模样并不算凶恶，有的甚至憨态可掬，还有美人鱼一类，性情么，其实同人类差不离，什么性格都有，不能一竿子打死。”
    刘破晓与紫陌同一天生日，生的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此刻正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副想多看一会儿紫棂又不敢多看的羞赧模样，低头问道：“那……你最后在夙城玄术家族赢得的森林拳套，是木灵武器罢？什么样子？能给我看看么？”
    说起这件事，紫棂倒想起当初选择那宝贝时的初衷，说：“在房间里，没带出来。一会儿晚点我给你送过去，你不是一直没有趁手的武器么？当时我便觉着，那拳套特别适合你，明日比武大会就要开始了，正好叫你一展拳脚！”
    刘破晓修木系法术，其风格彪悍，擅长平地祭出根根倒刺藤蔓，舞得烈烈破风，森林拳套配上他孔武有力的双手，可谓完美结合。
    刘破晓一听拳套是她特意为自己保留，不由喜上眉梢：“给我的？”说完又感觉不好意思，眼见紫光豪、豆芽菜几个男孩用嫉妒无比的目光将自己望着，心中的自豪几乎难以掩饰，重重地咳了三声，方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紫棂微微一笑：“一对拳套而已，身外之物，我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有何不可？才两年不见，破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着见外了？”
    刘破晓笑得龇牙咧嘴：“那我就却之不恭啦，也是，咱俩的关系，谁跟谁啊！哈哈哈哈……”伸出厚壮的“爪子”，哥俩好似的去揽少女纤瘦柔美的双肩。
    紫光豪、豆芽菜和毛奕三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的熊掌，如果目光能杀人，那上面恐怕早已烫出无数个破洞——
    “来了！他们来了！”
    当是时，从山坡下跑过来一个小男孩，一边跑，一边扯着嗓门朝他们大喊。
    爪子在半空一顿，就势拿了下来。少年们呼出一口气，紫光豪当即决定今晚不在刘破晓家门口挖坑，也不撺掇龅牙表妹追在他屁股后面跑了。紫棂定睛瞧去，原来是豆芽菜的弟弟，小豆丁，今年五岁，生得虎头虎脑，珠圆玉润，与豆芽菜精瘦的小身板相较，天差地别。豆芽菜疼爱弟弟，忙不迭地迎上去，说道：“你跑慢一些，小心摔着！”小豆丁身穿黄底红茉莉花上衣，脚踩藏蓝灯笼裤，裤脚四周沾染了不少泥泞，一张白嫩的小脸泛着潮红，清脆的童音又重复道：“凤凰阁的飞船到啦，你们快来看呀！” 胖手牵了豆芽菜递过来的手，扭头期待地将紫棂望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晶亮晶亮，宛如可爱的小狗，奶声奶气地唤了声：“棂儿姐姐。”紫陌噗嗤一乐，对紫棂说：“这小家伙，从前便最是喜欢黏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走，咱们去瞧瞧热闹。”紫棂点点头，微笑着上前，勾住那一根扬在半空的小胖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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