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正葆既然说了让罗浮生今天不用管生意上的事情,就没人再敢来叨扰,他难得清闲了一天。白天饱饱地睡了一觉之后精神好了很多,只是窝在沙发上睡的姿势不太好,起来的时候脖子酸得很,罗浮生抬手自己捏了捏后颈,怀里的女式睡裙就随着他的动作往地上滑。
他眼疾手快把衣服捞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好又放回箱子里,可转念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举动要是被别人看见了恐怕会被当作是变.态,于是打开箱子把衣服又往下层塞了塞。
换好了衣服下楼吃了点东西,罗浮生招呼了罗诚一起去了隆福戏院,之前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情,今天难得有空,他可得好好去听一场。再加上天婴唱片里声音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次刚好有机会去找答案。
隆福戏院今天唱的是《挡马》,天婴扮的杨八姐在台上亮相之后同以往一样引得满堂喝彩,天星站在台侧偷偷往台下看,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罗浮生。
这似乎是她第二次在戏院里看见罗浮生。
“天星,你上次补好的方旗放在哪里了?”大师姐突然来找她,天星赶紧下了后台。
罗浮生刚刚坐在台下的时候往台侧一瞥,似乎看见了天星的影子,可再一眼又不见人影了,他挠了挠头,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而后又被台上杨八姐的唱词吸引。这次不再是从黑胶唱片里传出来的声音,现场真切地听过之后他越发发觉两次声音的不同,即便两次唱的是不同的戏,可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区别。上次唱戏的难道真的不是段天婴?可是他去后台,看见带妆的人只有她,看身形也是她,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两种声音的道理,那么只剩下了一个可能,那天在台上的确实是段天婴,可她是假唱,唱《群英会》的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
罗浮生盯着台上跟焦光普过招的杨八姐,原本简单的过招已经演变成了一连串的椅子功,天婴踩着锣鼓点在台上一个定点,台下登时掌声雷动,叫好的声音惊动了罗浮生,他突然有了主意。
招呼来了罗诚耳语几句,罗浮生生平第一次在台上的戏没唱完的时候离开了戏院。罗诚则来到后台找到了天星:“天星姑娘。”
天星刚把下一场要用的东西准备好,看见罗诚进来倒是有些意外。罗浮生不是在外头听戏吗?这种时候找她做什么?
罗诚凑上来跟她咬耳朵,然后天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找段天赐。“哥,下一场要用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道具放在哪儿也跟大师姐说过了。我有事儿出去一下。”
天赐依着她的手指果然看见角落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几套戏服,然后问她:“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天星沉吟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罗浮生找我。”她回头看了一眼还等在后台门口的罗诚。
段天赐也认得罗诚,下意识不想让天星去,可想到她为了拿回欠条答应罗浮生的条件,实在是没立场阻拦:“那。。。那你自己小心,早点回来。”
“好。”天星点头应下,然后跟着罗诚出了戏院。
原本她以为罗浮生会让她去美高美,可罗诚小哥哥却带着她往戏院附近的公园走去,在光线幽暗的公园里七拐八拐的绕了半天,最后来到了小湖边的一个凉亭里。公园里没装几盏路灯,凉亭旁边却难得有两盏,再加上今晚的月亮挺大,凉亭里倒不算昏暗。
罗浮生早他们一步到了,正靠在临水那侧的栏杆上看风景,手里还提溜着一个扁扁的酒壶。他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一直挽到了手肘,下边配的是黑色的背带裤,脚上蹬着黑色的皮军靴,整个人干净利落。听见他们过来,他转过身来朝着天星招手:“快快快,你俩属蜗牛的呐,怎么这么慢?”
天星在离凉亭两步的地方停住,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罗浮生,月光照得他白得通透,像是一块温润的玉石,她莫名觉得就那么站在那儿的他好看得紧。肯定是今夜的月光太美好了,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柔和起来,她这么想着,轻轻拍了拍胸口,朝凉亭里走去。“罗浮生,我姐还在台上唱着呢,你不在戏院里好好听戏,把我叫到这里来做什么?”
罗浮生笑得一如往常:“我现在就想听你唱,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天星点头,“罗少爷果然与众不同,连听戏的地方都选得如此别致。”
罗浮生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揶揄之意,仍是得意地摇头晃脑:“不错吧?湖边凉亭,一边赏月一边听戏,多惬意!”
天星差点笑出声,强忍着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问道:“那不知道罗少爷今儿个想听哪一出呢?”
罗浮生看看她又看看凉亭外的景致,今天恰好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地挂着,皎洁的月华清清冽冽地洒下来,映在小湖水面上满满的碎银微光,他心念一动,手指无意识地扣了扣栏杆:“就来一出《贵妃醉酒》吧。”
天星微愣,没想到他会点这一出,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开口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她唱的是一段四平调,节奏灵活,再配上她婉转的声音,字清腔纯谐,将杨贵妃前往百花亭沿路时期盼欢愉的心情唱得淋漓尽致。因为只是清唱,天星只是斜斜靠在围栏上唱着,原本该有的舞步身段一个都没有,最多也就是手上偶尔翻几个花式,可那双眼睛却是顾盼生姿,柔情灵动。
罗浮生就靠在亭柱上看着她唱,偶尔呷一口酒,空着的手一下一下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调子打着拍子,冷不防她一个眼神瞟过来,他喝酒的手在空中一滞,就像是被人拿小木槌在心口上敲了一下,浑身都酥麻起来。
媚眼如丝,大约就是如此。
罗浮生看着在月下唱戏的姑娘,渐渐的竟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的酒有些上头,他似是回到了那个大唐盛世,眼看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玉环朝他款步而来,环佩叮当步步生莲。她走到近前,低眉顺眼地朝他盈盈一拜,他伸手钩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露出那双秋水剪瞳。她对他一笑,含娇带怯地扬起水袖拂过他的鼻尖,不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翩然而去,站在五步之外掩着唇看他,欲拒还迎。
罗浮生心念一动,跨步追上去。
“罗浮生你要做什么?!”天星的声音唤回他的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人逼到了凉亭的角落里,瑟缩成一团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罗浮生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将错就错靠过去:“李隆基当年辜负了美人,我罗浮生却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佳人相邀怎么敢不赴约?”
天星紧紧贴着亭柱,有些不知所措地偏过头去不敢看他,他的鼻息毫不客气地喷在她的耳垂上,热乎乎的还带着酒气,她被笼罩在这片陌生的气息里,却像是被醺醉了一般满脸通红浑身无力:“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罗浮生又凑近了一些,鼻尖几乎要贴到她脸颊上去,他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气,像是盛夏夜里静谧的荷塘,蛙声虫鸣芙蕖羞避,诱惑着他想要亲近更多。可他终究还是理智的,再一次自我谴责了一番之后,他凑在她耳边说道:“那天,是你吧?”
天星的脑子有点混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什么?”
罗浮生退开一步,倚着栏杆弯下腰直视着天星,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那天在隆福戏院,代替九岁红上台唱那出《群英会》的,是你吧?”
天星顿时警觉起来:“你瞎说什么!那天在台上的明明是我姐姐。”她不明白罗浮生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那天在戏院听戏的除了他没别人,只要她不承认,罗浮生就没有证据,他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不错,在台上的确实是段天婴,但是。。。”罗浮生晃了晃酒壶,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但是唱戏的不是她,是你。我之前没时间来戏院,就让罗诚现场录了段天婴的黑胶唱片,可是不管怎么听,都觉得跟第一次听见的不一样,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唱片失真的缘故,可是刚刚在戏院里一听,倒是让我明白过来几分。再加上你刚刚那一段,就让我更加确定,那晚唱《群英会》的不是段天婴,是你!”他说得万分笃定,就像是亲眼看见的一样。
天星有些慌张地四下张望,唯恐刚刚他的话被旁人听了去:“罗浮生你说话要小心,你知不知道这些话会毁了我们戏班的?!”台上替唱是大事,被人发现了不仅是天婴的名声会被毁,他们整个戏班也再无法在梨园立足。
罗浮生明白她的顾虑,但他真的想问清楚真相:“我知道,所以我只跟你说。你只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旁人知道这件事。”
天星不想骗他,却又不能承认,她在他的注视下慌了神,嗫嚅了半天,终于咬着嘴唇一狠心偏过头去看微波的湖面。“不是!”
罗浮生看她的反应就已经猜到了实情,他明白她的心思,也就不再强求:“好,我懂了。”紧接着他又长叹一声,抱着胳膊一脸苦恼:“怎么办?你又有一个把柄落到我手里了,唉,该怎么好好利用呢?”
“你!”刚冒出来的一点感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天星指着罗浮生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
“你。。。你不要污蔑人!没有证据,谁会信你?”
罗浮生笑,露出十六颗整齐的牙:“就凭我是洪家二当家,东江出了名的戏痴,你说我要是出去说上这么一句,就算没有证据,总是会有人信的吧?”
天星语塞,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瞪着眼盯着他,那目光像是要把他抓过来嚼巴嚼巴吃了。“那你想要怎样?”
罗浮生挠了挠下巴,啧了一声,用很是很是宽宏大度的口气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好跟你多计较,这样吧,你明天空的时候去一趟美高美,我让罗诚给你再录一张唱片,就当是先付一半的封口费了。”
“一半?!罗浮生你这人。。。你这人。。。”天星真想跳起来把他那张贱兮兮的笑脸挠花了:“真是厚颜无耻!”
罗浮生嘿嘿一笑:“我就无耻了,怎么着吧?”他咧开嘴,用嘴唇把牙藏起来,包着嘴像个没牙的老头靠过来朝她摇头晃脑。
天星气鼓鼓地瞪他,他却还是没脸没皮地凑上来,最后她还是被他逗笑了,伸手推开那张挤眉弄眼的脸,嫌弃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黑帮头子。”
罗浮生喝了口酒,老气横秋地说道:“那是你小丫头片子见的世面少。”他趴在栏杆上看着湖边摆动的芦苇,问她:“你说你,唱得比你姐好多了,那天干嘛不自己上?非躲在后头,怕生啊?”
天星沉默良久,才答道:“对啊,我不敢啊。”
罗浮生一百个不相信:“嘁!就你那熊胆,你还有。。。”他伸手要去点她的头,却看见了她无比严肃的侧脸,月光洒下来,照亮了她微微低垂的脸,她看着泛着微光的水面,目光却悠远深邃,像是陷入了某一段回忆,某一段痛苦的,不堪的,令人不安的回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这一刻的天星不再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天真活泼的姑娘,她眼中有鲜明可见的挣扎,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生出一丝惧意,这样的天星脆弱得像是随时要从这里跳下去,他忍不住开口叫她的名字:“天星。”
天星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恍恍惚惚地回头,如梦初醒:“怎么了?”
罗浮生看着她,良久,忽然笑起来,伸手戳在她的脸颊上:“你刚刚的样子好傻!”
天星眯起了眼,侧过脸作势要咬他,罗浮生缩手躲过去,然后就看见她跟往常一样嫌弃着他:“你以为你能聪明到哪儿去?罗傻生!”
哈,真好!
罗浮生猝不及防地掐了一下她的腰,引得女孩一声惊呼,然后迅速逃出了凉亭,站在小路上得瑟。
天星站在原地对他怒目而视,然后提起裙子追上去:“罗浮生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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