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慈悲

    
    徐佳佳想起了那个春天的午后，那个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愿意做，什么也不愿意想的午后。唐家明和杨敏坐在古樟树下，肩挨着肩，头碰着头，谈笑着。那个时候，他们是幸福的吧。
    那个炎热的夏天，剪着短发的徐佳佳和唐家明躺在草地上。徐佳佳洋洋得意，炫耀着躲避挨打的小技巧。她在笑，他也在笑。那个时候，他们也是幸福的。
    唐家明真的没有爱上徐佳佳吗？
    突然间，徐佳佳没有了勇气。如果，她的调查结论是错误的呢？如果，她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呢？
    打破别人的幸福，比争取自己的幸福更需要勇气。
    徐佳佳胆怯了。
    “爱情是一辈子的事。”徐佳佳说。
    “是的，爱情是一辈子的事。”
    唐家明看着徐佳佳。有那么一个瞬间，徐佳佳以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但是，他很快就转移了视线，拉着杨敏的手。
    “你愿意吗？让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唐家明的承诺。
    杨敏表示了同意。
    徐佳佳见证了幸福，也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幸。
    徐佳佳陪着程雨涵逛街。程雨涵勾着徐佳佳的肩膀。徐佳佳不习惯跟人这么亲密，但是程雨涵是个任性的人，抓住了就是不放手，徐佳佳只能习惯。
    程雨涵在滔滔不绝地责备徐佳佳。“徐佳佳，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生病住院也不跟我说一声。你知道这几天我打了你多少电话吗？我急得都差点报警了。还是我妈有办法。找到了你们学校，才知道是生病了。对了，你们系主任说，你妹妹在照顾你。你还有个妹妹，表妹还是亲生的。要是亲生的，不会是双胞胎吧。有姐妹的感觉一定很好。我是独生女，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做点坏事都找不到顶包的人。徐佳佳，你说，我让我妈生二胎好不好。算了算了，还是别生了。我妈真要是生出一个比我聪明乖巧的弟弟或者是妹妹，那心还不得偏到太平洋的彼岸啊。我家的房子，车子，我妈的公司，首饰，全部财产岂不是都要变成别人的财产了。天啊，太可怕了，我要变成穷光蛋了！”
    程雨涵越说离题越远。徐佳佳不得不提醒她。“你所说的别人，是跟你同父同母的弟弟或者妹妹，是你的亲人。”
    “亲人啊。不行，我得跟我妈约法三章，生二胎可以，但是必须得保证我在她心目中，永远是第一位的。否则，呵呵，不要怪我没有手足情。”
    程雨涵亮出了拳头，不由人不担心起还未出生的小婴儿的命运来。
    程雨涵会讨厌她的弟弟或者妹妹吗？也许吧。接受一个陌生人成为亲人，分享父母的财产和爱，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程雨涵会伤害她的弟弟或者妹妹吗？不会。徐佳佳坚信这一点。程雨涵抱着一只受伤的流浪猫儿，哭得跟泪人似的。
    “怎么有人这么残忍啊，伤害这么可爱的小猫。”
    徐佳佳陪着程雨涵去了宠物医院，把受伤的流浪猫交给了医生。
    “你一定要好好对它啊，我会天天来看它的。”程雨涵叮嘱了叮嘱。
    “要不，你收养它吧。”徐佳佳心中一动。
    “不行啊，我妈对动物皮毛过敏。我要是把猫猫狗狗带回家，我妈会咳嗽的，咳得惊天动地。”
    很显然，在程雨涵的心里，妈妈的健康比流浪猫的命运更重要。我们会对陌生的生命有怜悯之心，与此同时，我们也会对亲人，朋友产生感情的牵绊。那些牵绊，比怜悯之心重要得多。
    徐佳佳的大脑里嗡嗡直响。她不知道，她和杨敏之间，到底是怜悯之心，还是类似于亲人，朋友的牵绊。亲人？朋友？杨敏于她，是亲人，还是朋友？
    她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就是盲目地，跟随着程雨涵的脚步，看着她快乐地穿梭于百货公司的各个柜台之间，把各式各样的衣服穿上身，美丽的，奇怪的，简单的，繁琐的，喜欢或者是不喜欢，根本用不着思考，简单直接。她为什么不能快乐？不能象程雨涵那样快乐？
    买了一大堆衣服化妆品之类的零零碎碎，在徐佳佳看来，没有一样是必需品，全部是浪费奢侈。
    拎着大包小包的程雨涵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心情好了？”
    徐佳佳很惊讶。“你今天心情不好？”
    “废话，我要心情好能来找你。”
    “原来你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来找我。”
    “我心情不好跟你有关系，不找你找谁？”
    “跟我有关系？怎么会跟我有关系？”好吧，听过这话之后，徐佳佳心里好受多了。
    “我妈想让我出国。学校都帮我联系好了。”程雨涵闷闷不乐地说。
    “不好吗？你不是最讨厌高考吗？难得有机会不用参加高考，我以为你会开心才对。”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知道的，我为了这次高考，准备了很久。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做过一件事。我就憋着一口气，想要考个好成绩出来。然后我妈跟我说，不用考了，我都安排好了。佳佳，你明不明白那种感受。”
    徐佳佳怎么会不明白呢？努力了那么久，一直给自己打气，是她生命的动力——把妈妈从徐盛的魔爪里解救出来——现在，妈妈不需要她了。不不不，这还远远不是事实。真正的事实是，袁晓宜从来就没有需要过她。不被需要的，不受重视，可有可无的感觉，徐佳佳心里空荡荡的。那种滋味比徐盛打她的时候更难受。徐盛打她，她感觉到身体的疼痛，她会愤怒，她会恨，她会挣扎着，不依不饶，锲而不舍地寻找答案。袁晓宜不需要她了，就这样，她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从前，她还有唐家明。在唐家明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可以哭得象个孩子，可以恶毒地诅咒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们。唐家明不会笑话她，不会用道德的标准对她指手画脚。就算是唐家明别有用心又怎么样？她舍不得，舍不得唐家明，舍不得对那些肆无忌惮，舍不得对那些无所顾忌说再见。不不不，她必须要说再见了。唐家明，现在是杨敏的男朋友。她的肆无忌惮，她的无所顾忌，都将只会属于杨敏了。
    一个手掌挡住了眼睛，手很小，但是离眼睛太近，能够挡住摩天大楼。
    徐佳佳回过神来。“怎么了？”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你怎么了？没事吧。”没等徐佳佳反映过来，程雨涵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烧啊。你的脸色很难看，不对，你的脸色还好，你的样子象是很不好的样子。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唉呀，我怎么这么笨啊，你生病住院，医药费肯定不便宜，是不是缺钱花。我有零用钱，大概一万的样子，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找办法。找我妈妈肯定是不行的。笨蛋，可以找爷爷奶奶啊，他们最疼我了。佳佳，你需要多少？两万，两万够不够？”
    程雨涵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徐佳佳并没有仔细听，她看着程雨涵的脸，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丰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烦恼，一会儿豁然开朗。多么美好的感觉，被人关心的感觉。
    徐佳佳笑了。“不用了，我不缺钱。”她也不忍心拒绝程雨涵的好意，“需要钱的时候，我会跟你说的。”
    徐佳佳是知道答案的，开口找程雨涵借钱，这样的事，是永远也不会发生的。她跟程雨涵同龄。幸福的程雨涵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徐佳佳已经是历经沧桑的成年人了。
    程雨涵很失望。“我没有其他意思，是真的，我就是真的想帮你。”
    “我知道。雨涵，你有没有跟你妈妈好好谈过，说你想参加高考？”徐佳佳换了个话题。她的烦恼层出不穷又怎样，她的痛苦绝望到找不到出路又怎样。至少，她可以帮助程雨涵。她很开心。她不再是一无是处。
    “没有。”程雨涵把短发抓得乱糟糟的。“徐佳佳，昨天晚上，差一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跟我妈说了，我想说我要参加高考。我准备了很久，生平第一次全心全意竭尽全力去做一件事，还没有看到结果就让我放弃，我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妈妈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留学机会。徐佳佳，实话跟你说吧，这次的留学机会，是我妈花钱买来的。退一万步说，即便我有勇气放弃这次的留学机会去参加高考，高考又失败了又考砸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是不是？”
    徐佳佳不能欺骗程雨涵。她点头表示同意。
    “你是怎么打算的？”徐佳佳问。
    “怎么打算的，还能怎么打算呢？当然是听妈妈的话做个乖乖女。徐佳佳，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有一天，我的同学兴奋地告诉我，暑假跟她妈妈一起去香港迪斯尼。那是她盼了很久的生日礼物。条件是期末考试进入全年级前十。她很辛苦才达到目标。那一次我的考试成绩前所未有的糟糕，所以我没好气地说，香港迪斯尼有什么了不起，我五岁就去过美国迪斯尼了。那个同学到现在都不跟我说话。”
    徐佳佳笑了。“你这话说得，确实是，欠揍，不是一般的欠揍。”
    “是啊，欠揍，我的人生，整个就是一欠揍的人生。我所拥有的一切，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拥有。我的重点小学是我妈花钱买的，我的重点中学也是我妈花钱买的，现在，轮到我的大学了，还是我妈花钱买的。我妈把我的人生都规划好了，这一辈子，我只管拿公司红利吃喝玩乐好了。千万别努力奋斗别艰苦创业别投资。她给我看过统计资料，绝大多数象我这样吃股份吃红利的富二代，都不是因为吃喝玩乐，而是因为想要奋斗想要人生活得更有意义，做不靠谱的投资沦为了穷光蛋。我妈是个非常矛盾的人，我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她看不起我。可是我真要是努力奋斗了，她又要担心得睡不着觉了。你说我妈这辈子把我生下来究竟是图个啥，难不成就图个焦虑？”
    程雨涵的难题，徐佳佳解决不了。但是，程雨涵很开心，两个女孩分手的时候，程雨涵恢复成无忧无虑的程雨涵，至于徐佳佳，至少不再是绝望的徐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