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的时候,一辆术法幻化的牛车候在了卿府门外。九湮带着笙箫等人出了府门,回头跟姑射卿拜别。
“卿公子,就此留步吧!”
“昨夜已将所知和盘相告,熟料还是留不住各位。”姑射卿拱了拱手,无奈道。
“和我没关系哦。”笙箫从九湮身后探出脑袋,连连摆手,“是阿九执意要走的,我倒觉得你这里住着甚好,原本还想多多叨扰呢。”
“那你……”姑射卿与她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那你就留在这儿吧!”九湮替姑射卿补充完整,拉着木子杞登上牛车,“我等不相干之人啊,这便走了,不送!”
“呸!重色轻友的叛徒!”月半撅着脸,朝着牛车一跃而上,“阿九等我哦,莫要丢下爱你的半半呐。”
“哎!阿九!”笙箫也连忙追了过去,还不忘回头冲姑射卿摆手,“小肉……卿公子,等救出了小岚,我们再会啊!”
“好。”姑射卿微微颔首,直看着牛车渐渐消失,才转过身,回到了空荡荡的庭院里。
“公子……”一缕青烟从他耳中飘出,化作少女模样,停在他面前。
少女身量单薄,轻如花瘦。树阴下的一低头,模样竟与笙箫有着几分相似。姑射卿看着她,有些出神:“桜,这一次,真的不是梦了吧……”
桜笑着说:“这不是梦,公子,姑娘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是啊……”姑射卿摇头叹道,“就和当初一样,突然来了,又匆匆地去了……”
桜双眉轻聚,复而巧笑安慰:“姑娘并未离去,只是十日之期就快到了。姑娘若继续在咱们府上住着,恐那红狐有所顾虑,不敢行动,方才出去避一避的……公子,姑娘遇上的事情有些棘手,您既放心不下,又何不悄悄跟着呢?”
“不必了,她身边那几个人,身份均不简单,定能护她周全。”姑射卿想了想,正色道,“桜,传令下去,姑射万鬼,皆不得冲撞贵人。”
“是!”桜欠了欠身,化作青烟消失了。
姑射卿抬头,伸手接住一片下落的桜瓣,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这一次,我定要牢牢地抓住你!”
他的神色渐渐坚定起来,微微勾唇,提步抬脚间,身影已快速隐在了纷扬的落桜里……
……
街市上大道宽敞,笙箫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犹豫再三,还是搓着小手开了口:“阿九,其实卿公子真的是个顶顶的好人,你不必如此防他的。”
“哦!”九湮点了点头,从一旁的软垫上抓过月半,拎在了眼前,“白泽,我有说过姑射卿不好吗?”
“没!”月半摇头,在她的注视下格外乖顺,“我们阿九只提到过此人深藏若虚、不露锋芒,从未言明他不是好人!”
“喏,你可听到了?”九湮放下月半,斜了笙箫一眼。
笙箫委屈道:“那你大可再待他温柔些嘛,莫要总是这样凶巴巴的,让人家觉得生分。”
“凶巴巴?”九湮反思片刻,认真道,“那是我长相如此!做不得改变。”
“你又胡说!”笙箫嗔她一眼,“你明明生得极美,只是不愿以笑示人罢了!”
“我何时不笑了?”九湮边说,边对她咧了咧嘴。
“哼!”笙箫背过身,气鼓鼓道,“这才不是笑,这是敷衍!”
“要求还挺多!”九湮嗔她。
笙箫抱着肩,开始说理:“阿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听闻万年前帝俊寿宴,众神齐聚,太子少昊曾用万只蓝蝶博你灿然一笑,你遂以龙骨伞起舞,声称是替荒主苏尧献上贺礼,那日的惊鸿让整个九重天都失了颜色……你如今说自己长得凶,又要让我等大荒神女何地自容?”她越说越委屈,突然想到什么,抬手指了指木子杞,“你明明对小子杞就格外照顾!阿九!我知道了,你原来是个偏心眼!”
木子杞本对笙箫所言很感兴趣,在一旁静静聆听,突然听到自己被点了名,不禁愣在了原地。
九湮看了看木子杞,又看了看笙箫,头疼地扶额:“真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她话音未落,瞧见对面的姑娘抽了抽鼻子,好像马上就要挤出几滴泪来了,忙扯出一抹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好了,我的二殿下,此番算我不对,以后我对你还有你的朋友,也都多些耐心,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笙箫见好就收。
“还有我还有我!主要是要对我好!”月半瞧见一出好戏,生怕落下自己,忙蹭了过来,却被九湮冷眼一瞪,又立刻缩了回去。
九湮慵懒地半躺着,取过酒壶摇了摇,眯起眼道:“奇怪,笙箫,这蓝蝶之事你是从何处听得的?”
“哦,是有一次随哥哥去长留,我听那山上的树精说的。诸如此类还有很多呢……比如朔水河畔,你和刑天哥如何一人擂鼓一人迎战,拂袖间湮灭魔军十万;还有你乔装成男子,如何夺去了那巫咸神女的芳心,害她爱而不得,青丝成白发,一怒之下剃发隐居,至今还在赤水之北苦苦等候……”
“噗!”九湮听她说到这里,终于喷出一口酒来,“这……这也太可怕!”
“啊?什么可怕?”笙箫不解。
“人云亦云,传言可怕!”九湮坐起身,觉得很有必要解释清楚,“首先,朔水河畔并非我一人出战,而是师父早有计谋,命我将神兵天将藏于袖中的乾坤袋中,方才杀得魔军措手不及。而子献剃发,也并非是为我情伤,她在涿鹿之野助战神力战雨师风伯,效仿瑶姬,用三千青丝织就天罗地网拦截了洪水。如此高义薄云的巾帼豪杰,我自是万分欣赏,便将她安置在赤水之北的章尾山后,叫她好生修养。可她如今还在不在那里,我就不得而知了……”
她说到这里,好笑地摇了摇头,饮了口酒,又继续道:“再说回帝俊寿宴吧,那原就是我与少昊打赌,看谁能先在万千蓝蝶之中寻出独一无二的双头鸾蝶来,可我眼见那虫子飞来飞去,实在心烦,便祭出法器将它们尽数收了,不曾想动静太大,搅得云海翻涌,惊扰了羲和腾云而来的圣驾,苏尧见我捅了篓子,立刻将云海裁做素衣,抛在我身上,这才盖住了四溢的神力……所以说,你以后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就好。这传言都太可怕,皆不可信,不可信啊……”
“够了!不许喝了!”
木子杞见她提起那些往事,眉目生笑,神色里是少见的温柔,突然起身夺过了她的酒壶。
“你干嘛?”九湮手中一空,抬头看他一脸幽怨的样子,懵怔地想了想道,“我……我可是又有哪里惹到你了?”
“哎呀呀,这天上地下谁人不知,钟山烛君嗜酒如狂,如今竟然能有人从她手中夺酒,这要是放在万年前,一准又会被传扬的精彩啊。”月半在一旁啧啧称奇,眼珠转动间,却有煽风点火的嫌疑。
木子杞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将酒葫芦死死地抱在怀里,看着九湮,想象她曾是何等的精彩洒脱,肆意飞扬。
“你,你……”他想问,她在经历那些美好的时候,陪在她身边都有谁。她是否也会讨好他们,就像讨好自己一样,给他们很多,很多的东西。可胸口一痛,像是陷入了一片长久而窒息的空荡,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半晌才扭过脸,轻轻说道:“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宜饮酒……”
九湮指着自己:“我?身体虚弱?哦,你可是担忧昨日之事?”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愿被人一再质疑,“都说了,那是个意外,谁还没个站不稳的时候?”
“阿九,你才不是站不稳!”月半又在一旁帮腔,“连渡了三日神力,即便是你师父也会吃不消的,你就别逞强了,还是调养身子,好好歇歇吧。”
“师父?”木子杞再次怔神。
“嗯,我有师父。十方上神,阚族首领。”九湮向他解释,“是我唯一的师父。”
“呵。”木子杞神色愈发怪异,嘟囔道,“你认识的人还挺多!”
“是呀……”九湮的目光忽而松散,声音轻如呓语,“可惜过了太久,很多人都已不在了,独独留下的那几个,也早已形同陌路……”
她说到这里,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再多言。铜铃轻响,四周只余下牛车车轱辘的声音……
月半和笙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都对这种气氛感到不适。月半撑着两只小肉爪,正准备扒在窗边透透气,眼前突然一亮:“停车停车我看见桜花糕啦!”他大叫着,白色的身形瞬间消失在车内。
“在哪里在哪里?”笙箫亦不甘示弱地窜了出去。
车里只剩下九湮和木子杞,两人无声地互盯了片刻,也跟着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长天一碧万顷,泼满了淡淡的青釉,上面涂抹了几片红霞,正巧是最完美的搭配。木子杞走在九湮身侧,瓷青的衣襟交织着蹁跹的红裳,同样是最美的风景。
九湮见路边的姑射百姓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侧之人,也忍不住望了过去。记忆里玄女喜着青衣,这果真也是极适合木子杞的颜色,清冷而干净,出尘却孤寂。他手执龙骨伞,黑发轻拂,透着几许光晕,伞下的色泽里,脸部线条虽显柔和,却再也没有之前弱不禁风的感觉了。
倒也的确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挪不开视线的人。
九湮看他脚上的青靴是她不久前刚送给他的,手中的龙骨伞也同样是她的礼物,骄傲之余又有些惭愧,原来自己竟不如笙箫有眼光,初见时就认定这孩子是这十方大荒里最好看的小公子。
木子杞注意到她的视线,脚步一凝:“九湮,你为何一直在看我。”
他回过头来,九湮猝不及防地映在他乌黑的眸子里,只觉好似映在了缎子似的湖水里,分不清是自己的倒影,还是真的在他眼中。她顿觉惊艳震撼。难怪!难怪啊!这样的一张脸,配上罹落那种从尸骨堆砌的深渊里笑着爬出来的勾人魔魅,怨不得自己那日竟会失了神,险些着了他的道。
“没什么。”九湮宽容地原谅了自己,对着木子杞摇了摇头。
“哦。”木子杞抬脚,继续走了两步,终于在周围人的注视下撑不住了,“不对!这些人分明都在看我!九湮,你实话实话,我走路的姿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腿是我治的!走起路来岂会出错?”九湮挑了挑眉,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们看你呐……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你!”木子杞闻言跳脚,却看她笑容诚恳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一张脸瞬间红了个透。他的眼神开始飘忽,手脚也开始无措,支支吾吾了半晌,却只憋出几个字来,“我们,我们还是赶紧回车上去吧。”
说完,也没等九湮,神色仓皇地跑进了牛车里。
九湮:“……”
好吧,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急败坏和独树一帜的腼腆羞涩,确是他的作风无疑了。
她治得好身体,治不好脑袋,还是莫给自己找麻烦的好。
九湮背着手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车上,放下帘子转过身来,却没想到自己对上的会是一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表情。
木子杞正扬着下巴,一脸不屑地等着她:“哼!如此说来,也怨不得这些姑射百姓了。毕竟世人对美好之物总是心生膜拜的!”
九湮摸摸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子杞,你还好吧?有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感觉?”
“没有,我十分自在。”木子杞高冷依旧。
九湮皱眉:“你不觉得自己又飘又浪?”
“此话何意?”木子杞瞪着眼睛,“你是说我自大?”
“没有没有。”九湮试着婉转道,“或可低调一些?”
“九湮,这可真不像你说出来的话!你是要我藏着掖着?还是要让我说自己不好?”他古怪地瞟了她一眼,严肃道,“那不是要让我哄骗世人嘛?”
九湮轻噎:说着这般厉害,倒是出去走两步啊?
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她揉着眉心一阵思索,总觉得木子杞这话好生熟悉。
“九湮,快看!”木子杞突然指着窗外。
九湮探头望去,灭蒙鸟的身影正徘徊在牛车附近,敏锐机警地观察着不远处的笙箫和月半。
“那是不是国师派来的监视?”木子杞问道。
“嗯。”九湮点头。
“我们该怎么办?”
“不必理会!”
她见笙箫和月半各自捧了几盒糕点往这边走来,放下帘子,声音干脆。
“笙箫、白泽,我们走!”
……
将至入夜的时候,牛车才缓缓而至,停在了一家名为“醉酣歌”的酒楼门前。掌柜的放下算盘出门相迎,眼见下车的都是天人之姿,却也并不惊奇,只声称此处已由卿公子派人事先打点过了,让九湮等人放心住下,她绝不是多事之人。
九湮见掌柜的身着紫衣,是个容貌秀美的女子,心下生疑,用龙目微微一窥,这才看到她衣衫下竟是单脚,脸上亦是单目,腰间还缠着几条黑色的索链,顿时了然。
传言鬼国的拘魂使为了等到所爱之人,已在姑射国内枯守了万年,想不到她是在这里开起了酒楼,还为姑射卿所用。看来那个白衣小子果真喜欢藏着掖着,不是个显山露水的角色。
九湮神思微敛,不禁再次回想起昨日他所谓的“和盘相告”……
“幼时不懂事,对神魔妖怪极其抵触,伤透了阿娘的心。阿娘离去的那年,卿才认识了笙箫,为了守住阿娘信中所托,卿在涂山林里足足等了八年,方才入世……”
卿府的画堂里,姑射卿收起折扇,在众人的注视下,将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卿还记得,那时的姑射国还是先王在任,卿有幸得其赏识,在姑射的地位也渐渐有所不同。后来先王薨逝,卿协助现国主登基,当时便对藻夫人的身份有所怀疑……”
“那你为何不当即戳穿,还容她猖狂了这么多年?”木子杞在一旁听得起劲,见缝插针地问道。
“原因有二。”姑射卿和颜悦色道,“其一,新王登基时局动荡,若王后真是妖物,群臣必愤起而攻之,卿恐此时有人趁虚而入,引起不必要的祸端;其二,这藻夫人幼时便入了太子府,相依相伴,深得国主信任,卿没有十足的把握让她现行,故而按兵不动,静候时机。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三年……”
“原来如此!”笙箫放下心来,“阿九,你可听到了,卿公子并非有意包庇。”
“嗯!”九湮点点头,“那再说说吧,国师又是怎么回事?”
“对哦!”笙箫也叫道,“卿公子,为何那九尾狐说国师曾在你府上当值?怎么,她也是你的侍女吗?”
“非也!阿昭乃是卿在城门外捡来的孩子,初见时她混于流民之中,饱受摧残。卿心中不忍,将她带回府中赐名,教习术法,可自从她登上国师之位后,便鲜少再有交集……所以小岚的事情,卿是真不知情。”
不知情?
修了一身上天入地通神鬼的本领,怕是想不知情都难吧?
对他昨夜的解释,九湮始终持怀疑态度……
“九湮,想什么呢?”木子杞见她出神,拽了拽她的衣袖。
九湮回过神来,轻道:“想姑射卿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木子杞毫不在意:“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终归他对笙箫并无恶意,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九湮表示认可。
“阿九,你快来!这里的饭菜可好吃了。”
思量之间,笙箫早已在掌柜的热心招待下,和月半坐在了楼下的饭桌前。她将一只鸡腿塞进嘴里,还不忘冲九湮兴高采烈地招着手。九湮想起她怕鬼,本欲将掌柜的真身好心相告,却见那没心没肺的姑娘早在对方的好酒好饭下缴械投降,与之掏心掏肺聊得好不热闹。遂摇了摇头,忍了下来。
一更三点,夜禁时分,暮鼓声落后,姑射街市上早已空无一人。九湮算出时辰已到,便撺掇着几人各自休息去了。她回到房间,推开窗户,这才放心地露出了笑容……
从醉酣歌的二楼远眺,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姑射王宫。
此时的王宫清冷静谧,仿佛一只匍匐在夜色里的巨兽。一阵风过,宫门外几盏米黄色的灯笼微微摇摆,可以看到上书斗大的“姑射”二字。
九湮自袖中取出一只血哨,迎空吹响,夜风好似凝滞了片刻,紧接着,月影云巅间突地传来了一声长鸣。视线里,一只赤首黑目的青鸾冲破长空,出现在了王宫的夜幕上空,久久盘旋……
青鸾的异动引起了一队巡逻兵的戒备,王宫里骚动渐起,宫灯亦开始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青鸾不断长鸣,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而酒楼斜后方的国师府里,也终于传来了灭蒙鸟的清啼。
不知为何,那青鸾听到了灭蒙的回应,突然一扭头,朝着蓬莱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九湮看着青鸾消失在视线里,方才收回血哨,满意地点了点头。
“姑射卿,按照约定,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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