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太学中,老先生虽是在说教着,眼睛却是已经盯在了第一排一个身着紫金色襦裙的女童身上。那女童伏在桌案上正是睡得香甜。老先生眉毛一挑,随后,竟是直接把手中的《尚书》向着她桌案上砸去!
旋即,抖着花白胡子切齿道: “沈犹珩,你给老夫站起来!”
沈犹珩,当今上皇长女,甫一出生便集无数争议于一身,被南梓皇立为皇储,五岁吟《国颓赋》,称南梓自从灭北衿了结二国对立之势后,外廷两派结党不臣,内廷糜乱歌舞升平。上皇沈犹澈闻之震怒,着沈犹珩退主东宫,入太学。没曾想,这一层风波竟是就这么平息了下去,饶是外朝里一干平日里只知倾轧争斗的大臣,此刻也觉察到了不常。太女怒斥上皇治国无方,虽说是迁出东宫,但也并未被废黜,更是得了入太学的机遇,这不是明贬暗宠是什么?
这时便是那二府重臣,也不敢随意造次,都说圣心难料,那帝王心术,又岂是他等可以任意揣摩的。如今倒是愈发摸不清上皇对这皇长女的心思,但皇长女自此却并未收敛,却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是换了个法儿张狂。
自从入了太学,便是从未认认真真地,听那从翰林院拨调出来的古学士一堂学,不是无故旷走,便是上课困觉,就算是支着头听那讲学,最后也总逃不过被古学士用典籍砸桌案的下场。这么说来倒是苦了那小侍读,每次必备几套书墨,古学士每次看见那比肩的书匣就是一声长叹,因而也就愈发地怒其不争。
如今情形,自然明了。
沈犹珩再次从梦中被惊醒,不满地抿抿唇,奈何这次古学士好似真的动怒了,却也噤了声不再言语。
“散堂!”
古学士一声低喝,一群童子便是争先恐后地走了出去,知道沈犹珩正待发落,恐那怒气波及了自己。直到四下的人都走光了,沈犹珩才慢慢地从桌案上起身。
“古先生若无事,爷便先走了。”
古轩花白的胡子颤了两颤,终是苦口婆心地劝道:“皇长女为陛下独出,何必如此作贱自己,等皇长女及笄,就要入政事堂为陛下分忧,难不成皇长女想要让枢府大臣看轻而?G陛下脸面。”
沈犹珩冷哼一声。
“夫子这话实在说得不周到,爷不听,是因为爷无需听这些早已会的东西,夫子若是不信,二月课考上做文章即可见分晓,看是爷自己习得好,还是夫子教的那一群榆木脑袋胜过爷。”
古轩气得胸脯起伏,然而他刚准备开口,却不料话头又被沈犹珩截住。
“夫子方才说爷丢了父皇脸面,爷早就把他的脸都丢尽了,左右他也不过是一个只会治兵打仗,安稳下来只图享乐的人罢了,行军布阵爷尚可学他一学,至于礼乐,爷从未在意,夫子可知私论父皇已是逾矩,匡论爷丢了父皇脸面一说。”
“太女…”
古轩还欲开口,而她已犹自向着那轩门走去,行至门口,还遥向回头向他一揖。
“爷即便是做咸鱼,也要做最咸的那条。”
古轩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陛下将皇太女送入太学已是五年有余,自己也劝过太女数次了,奈何自己人微言轻,太女从未放在心上,到是自己次次都气得不轻。不过虽说是从未认真听过自己一次讲学,每年的二月课考却总能照样出类拔萃。只叫另外一干纨绔子弟红了眼,可他们有怎知,皇太女的天资,又怎是他们可比的。
沈犹珩兀自走到门口,伸手推门。没曾想那门竟是被人从外边锁了,就算她使出再大的力气,也无法推开分毫。心下已是窜起怒火,能锁门的,除了这老头子还有谁?难不成这老头子自以为是翰林院出来的,便不把她皇长女放在眼中,眼下还想锁了门教训她?
“老头子?”
古轩听到沈犹珩在唤他,心道太女不是走了吗,回头却看到她一脸不豫之色。
“太女殿下?”
“爷心知,你因为爷无比聪慧的天资,因而嫉恨爷已久。但是老头子,你可知,私罚皇储已是死罪?”“
皇太女何出此言?”他不过是教训了她几句,眼下她怎的忽然同自己计较起来了?
“开门!”
沈犹珩一脸愠怒,这死老头子当真惹怒她了,她堂堂皇长女,在这京城中就从未怕过谁,能听这老头子说教已是天大的忍耐,如今他竟还把这门锁了不让她出去?枉她平日里虽是不耐他的说教,可也从未刻意为难过他,难不成他还真当作这皇长女是任由他发落的?
“皇长女,轩并不知你所言何事。”
古轩一头雾水,胡子又颤了起来,连带着声音也变得颤颤巍巍。他怎么可能锁门,这皇长女又要闹出什么事,自己也就是平日里训了她几句,难不成她还要关门把他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打上一顿不成?
“好,那你到是来看看,这门为何开不了了?”
沈犹珩的声音微微上扬,顿了顿,又道。
“你的钥匙呢?”
静下来一想,古轩也并非是那种私罚苛刻的人,也断然不会做出这种私拘皇储的荒唐事儿。古轩正要答话,却忽而被一双手从颈后扼住。
“古学士!”
沈犹珩刚准备回头找他拿钥匙开门,就看见了这番景象。一个黑布蒙面的男人,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一只手拿刀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姑娘…别管我,快…快走!”
古轩知道此时不宜直呼沈犹珩名讳,但他有怎会想到,这刺客既是早就候在室内的,那他们方才的谈话,便也早是尽数听了去,而他又怎会任由身份暴露的沈犹珩离开。
“尊贵的皇太女殿下,若是想要这老头子活命,便束手就擒。”
黑衣人冷冷道。
“那就让他死吧,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沈犹珩没有止步,朝着门口走去,她知道他们此行的目标是她,谁会放着皇长女不要,去劫一个要死不活的老不休?既然他们本就是冲她而来,那她越表现出对古轩的不在乎,就越可以使古轩得以免受波及。
然而,她两步还未迈出,就忽而听到了物事落地。挑眉回头,眼前的场景倒令她眉心一跳。古轩的一条胳膊已被卸下,黑衣人极其残忍地扭着他另一条胳膊。而那古轩,虽是被痛苦折磨得面色扭曲,却也紧咬牙关不发一言。她不合时宜想起了以前古轩还未任国子监讲师的时候,那是他还是自己的太子太傅,自己当时也还勤勉上进。
古轩…原来也没有如今这么苛刻吧。
“你若再走一步,古学士的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她心念一动,犹自轻喟,回头止步。
“既如此,我跟你们走便是。”
只是劳烦古轩遭罪了,沈犹珩心下一动,那件宝藏的钥匙父皇早就给了自己,而这钥匙的下落除了父皇和自己以外,便是只有古轩知道,今日这番行刺,怕也是为了钥匙的下落。若是古轩招架不住说出去了又如何是好。
古轩看沈犹珩回头,心下大动,奋力挣扎起来。
“殿下,快走!”皇上早就把沈犹珩的安危托与自己,但是他除了知道钥匙的下落,还知道另外一事,那件事,才是这南梓皇室真真正正的秘辛。那件事,除了帝后,便是只有自己知道,那件事,才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那件事若是让沈犹珩知道,那便是再有任何事情,也比不过自己的下场。
只可惜如今他们都没了退路。
黑衣人押着他们二人,闪身上了房顶,门外有一辆寻常的马车早已候在那里,若是不细看,只会觉得必是宫中哪位小主又蒙了皇恩,赐了车辇。沈犹珩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搜了身,反正那真正的传国玉玺,他们就是见到,也必然不会认出来。
前边散堂的时候就已是西日薄暮,如今天色竟是微青了,那落日也就朦朦胧胧地隐在薄云后头,红霞尽染青天,更加映照得那九层龙檐金光闪烁,而此刻这本是沐浴着万丈光芒的宫殿,却蒙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可惜阿,日要落了。
监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潮湿破败,相反,干燥得令人窒息,沈犹珩兀自盘腿坐在地上,古轩被人粗暴地随意包扎,斜倚着墙面色发白。而那监牢外,有人端立着,不时有人进来报告。
“主上,殿前禁军均已伏诛。”
“主上,除上皇沈犹澈以外,其余人等都在殿前等候发落。”
“主上,皇后曾氏已被屠。”
“主上,寻到沈犹澈下落。”
“主上,沈犹澈已被俘。”
那人就那样静静地听着,后来听说沈犹澈被俘,便朝外边走去。沈犹珩嘴角抿成一条煞白的直线,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父皇…母后…就这么殁了?
今晨澈还赌气没给父皇请安,母后的说教她也从来不屑于听,可是如今,他们再也不会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了,母后…被屠了,父皇成了阶下之囚。成王败寇,自古以来帝王之争的败者,从来就不可能存活,她突然想起很多个日子里,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皇的统治是很昭明的,母后更是很贤淑。那时父皇还没有纳妃,母后荣冠后宫。那时天下人皆是赞赏父皇圣明,父皇却总是笑着说,母后功不可没。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也会时常惊叹于乱世之中的情爱,惊叹这一路扶持相携的夫妻,惊叹这从布衣白米到龙袍凤辇的爱情。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沈犹珩已是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从父皇一统天下开始,还是从父皇征战时望进了北衿皇后的一双眸子开始,亦或是从自己怒斥父皇不问国事开始。总归是变了的阿。而她也从内廷走到国子监,从懵懂走到纨绔,从礼乐皆精走到让天下失望。世人皆道她大逆不道,世人又怎知她的挣扎?作为一个成长于帝王身侧的皇储,她越是靠近权力中心,就越能感受到这国,这朝,这天下的腐朽。这国,不守也罢。她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不就是要那钥匙么,她给他们便是,她只愿他们放过她和她的家人,这权位,谁愿意要,谁便拿去罢。
“殿下且慢。”
她被毫无血色的古轩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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